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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 上篇 第九章

所属书籍: 夜火

    No.9

    星期四,钟波抽空跑了趟南区分局,袁国江不在,小胡把一个封好口的资料袋交给他,“袁队让我转交给你的,他出现场去了。”

    “又有新案子了?”

    “是啊!西郊小刘巷河打捞上来一具男尸,不知道是不是凶杀,他一吃过饭就带人过去了。”

    钟波没给袁国江打电话,料想他肯定牢骚满天飞,一边走出办公室,一边准备拆资料袋出来看。

    袁国江的电话却不期而至。

    “资料拿到了?”他劈头就问,“你看了没有?”

    “小胡刚给我,还没来得及。”钟波说着把资料袋夹在胳肢窝下,找了个清静的走廊转角站着跟他聊两句,“你又有的忙了?”

    这句话彻底把袁国江的牢骚勾了出来,在他絮叨的抱怨中,钟波大致了解了新案件的进展。

    “男尸”年龄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溺水死亡,无搏斗痕迹,初步判断为自杀,也有可能是失足落水而死,如果是后者,很难解释他跑到荒僻的西郊去目的何在。

    死者身份尚未确认,虽然是今早打捞上来的,但此前已在水里泡了好多天,整个人都浮肿得看不出本来面貌。

    袁国江气愤地跟他发泄,“现在的人都他妈怎么回事!一有点屁事就闹自杀!二十几岁的人,父母养大他容易嘛!说走就走,一点责任心没有!”

    钟波想提醒他,也不见得就一定是自杀。但觉得在他发泄的时候还是少开口为妙。袁国江的脾气随着当刑警年头的增长也在日渐增大。

    “钟波,我刚才忽然想,也许你是对的。”袁国江的语气里充满倦怠。

    “嗯?”钟波没明白他所指。

    “你看你现在多轻松!想查案就查,不想查也没人能拿你怎么着,不像我……”

    “等等!”钟波打断他,“你受什么刺激了?”

    袁国江呵呵干笑,紧接着是一通咳嗽,声音沙哑了许多,“你要是看见岸上摆着的那个就明白了,那也能算是个人?小郑把午饭都吐得精光……算了,不说这些。”

    钟波默然,出现场会看到各种令人压抑的场面,他深有体会。

    袁国江重又把嗓门擡高,“你要的那份资料我看了,没什么疑点,不过我要这么跟你说你肯定不接受,所以我让小胡复印了一份给你。”

    钟波道了很多声谢。

    通完电话,他临窗瞥了眼外面,暗想,刑警这活有时候确实不是人干的。

    他沿走廊朝分局正门口走,左边的一间办公室里忽然传出女人歇斯底里的叫骂,含混而快速,听不清在说什么,很快转成尖锐的呜咽。

    经过那间房时,钟波朝里瞥了一眼。

    正对门的不锈钢窗栏上,用手铐拷着两名衣着时髦的女孩,一个正在哭闹,脸上泪痕狼藉,另一个不哭,只吊儿郎当站着,下巴高昂,紧抿嘴唇,一脸倔强,他在第一眼就认出那是贾晴晴。

    办公桌旁坐着名记录员,正埋头往电脑里输资料,对女人的哭声置若罔闻。

    钟波脚步不停地往前走,迎面撞上缉毒组的老严,正步履匆匆往这头赶,见了他,刚才还挺严肃的表情立刻化作开朗的笑颜,“小钟,老长时间没见你过来,又找国江啊?”

    钟波跟他交情不错,少不得停下脚步闲扯几句,乘势问他:“你那儿拷着的两个怎么回事?刚才又哭又闹的。”

    “嗨!昨晚上接到举报说贝特歌城有人在作毒品交易,我们就来了个突击检查,结果毒贩子没抓着,逮到几个买摇头丸的,连夜给带回来,其他人都交待清楚了,就这两个,死不肯认,硬说不知道摇头丸的事,你说都在一个房间了,能撇得清吗?”

    “她们也吃了?”

    “那倒没有,身上也没搜着,她们就凭这个才理直气壮抵赖的。”

    钟波踌躇了一下,低声对老严道:“是这样,里面长头发那个,是我一个线人,你看能不能……”

    老严推推鼻梁上的镜架,露出既惊诧又明了的表情,“哦,原来这样!难怪那姑娘底气十足,既然是你的人,好说好说!”

    “没让你难做吧?”

    “呵呵,没什么问题!原来就打算下午放了她们。你不知道,你那线人比她眼泪鼻涕什么都来的同伴更难搞,问她话一句不答,我们气不过,索性把她俩都晾在一边,挫挫锐气!”

    走出分局大门朝左拐,离这儿不远有个车站,坐20路公交车可以直达南区派出所。

    钟波慢慢踱着步,借机抽根烟。

    车站很空,此刻就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吞云吐雾。

    站牌上标明车次间隔时间为十分钟,他等了八分钟,车子没来,倒把贾晴晴给等来了。

    她那一身妖艳的黑色裙装实在不适合阳光明媚的白天,不过穿在她身上,所有不合理都变合理了,因为她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

    钟波掐灭烟蒂,微笑看她,“好巧,又见面了!你也来坐车?”

    她不再像刚才在里面时那样紧绷着脸,扯了扯嘴角说:“我来找你。”

    钟波故作讶然状,饶有兴致望着她。

    “你为什么帮我?”她直愣愣盯着他。

    “帮你什么?”

    “别装蒜了,刚才在里面,我看见你了。”她咬住下唇,少顷又放开,“戴眼镜的老头儿问我是不是在帮你做事,我才知道你找他给我求情了。”

    “哦——”钟波挑了下眉,“你不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回去跟他解释刚才看错人了。”

    “不是!”她跺了下脚,难得有这么艰涩尴尬的表情,“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朋友还在里面呢,你能再帮她一下吗?”

    钟波扫她一眼,把双手插进裤兜,不再理她。

    晴晴大概也明白自己要求过分了,走近一点,泄气地说:“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应该谢谢你。”

    钟波的不豫消散了大半,扭头望着她,“你怎么会跟那种人混在一起?”

    晴晴一愣,紧接着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整张脸又不复可爱了,“我这样的人,不是只配跟那种人混在一起吗?”

    钟波没再吭声,他确实没有教训她的立场。

    他们相对沉默了片刻,车依然没来,晴晴也没走。

    “昨晚我是去找人的,就是找里面那个朋友。”她居然向钟波解释起来,“她被那帮人纠缠得脱不开身,只能打电话给我,我去那里是想把她带走,没想到撞枪口上,被一起带进公安局了,不管我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

    钟波觉得她很有意思,嘴巴凶,心地软。

    “我怎么听说你嘴比鸭子的还硬,问你什么都不开口。”

    她翻了个白眼,“该说的我一上来就说清楚了,可他们偏不信——哎!”她唤他一声,神色迟疑。

    钟波以为她又想让自己帮她的小姐妹,微皱起眉头。

    然而不是。

    “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帮我?”她眼眸清亮,不依不饶盯着钟波。

    “你觉得呢?”钟波眯起眼睛来看她。

    晴晴棱角分明的表情慢慢变得凌乱,她抿着唇看向远处,“如果你是想……再从我这儿问到点什么……我只能说不好意思,你恐怕会失望的。”

    钟波看着她光洁如玉的面颊,奇怪怎么一个晚上的煎熬没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你的意思是你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慢慢问,“还是有些事即使你知道也没法说出来?”

    “我没什么可说的。”她飞快回答。

    钟波笑笑,不语。

    晴晴咬了半天唇,忽然像发了狠似的擡起头来直视着钟波,“对不起,那次我不该那么说你。”

    钟波挑眉,表示不解。

    “我……不该说你胆儿小。”她这句话无疑是招认了那晚的事,尽管她竭力想表现得镇定,耳朵根还是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钟波怔怔地望着她娇媚的容颜,缓缓失笑,“你终于恢复记忆了。”

    她擡手把一边的发丝撩到耳后,露出白皙的脖颈,低着头,“我那天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真是个好托辞。

    但她尴尬的神情还是在钟波心头挑起涟漪,他淡淡一笑,没再为难她。

    他等的车子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刚要跟晴晴道别,她又开口:“什么时候你有时间,我请你吃顿饭吧,今天的事,我该好好谢你!”

    钟波看出她眼里的感激,暗想她做人一定很纯粹,不论是高兴还是愤怒,都能从她眼眸中了然。

    他问晴晴,“你坐几路?”

    她摇头,“我还得回去给我朋友想办法。”

    上车之前,钟波忍不住抛了句实话给她,“你朋友下午就能出来,用不着你想什么办法。”

    她漂亮的大眼睛霎时又明亮了几分,钟波几乎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心头又是一荡,忙回身往车上走。

    等他在窗边坐下,不由自主又看向站台时,只见她还站在原地,见钟波盯着自己,立刻咧开嘴笑着向他挥手,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好牙。

    钟波隔窗对她笑笑,忽然想到她曾告诉过自己,她今年26岁了,但眼前的女子,脸上的笑容明朗单纯,满含感激的大眼睛里时而飘过一丝茫然,宛如一个初涉尘世的小女生。

    有一个问题在钟波耳边徜徉,“你为什么帮我?”

    是啊,他为什么帮她?

    因为有那一晚,还是别的什么?

    他也不知道。

    车子咆哮几声后开动起来,很快就把车站甩在身后,钟波把脑海里的贾晴晴使劲按捺下去,拆开档案袋,掏出那份医疗报告的复印件,仔细阅读起来。

    正如袁国江所言,这只是一份很普通的报告书,记录简单明了,他看不出什么破绽。

    唯一有点疑虑的,是报告上原来有建议做全身检查的字样,后又被划掉,旁边的空白格子里有医生潦草的字迹,他辨别许久,才依稀看清楚是四个字:患者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