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
夕阳在江面上慢慢陨落下去,天空的亮色被一点一点吞噬,夜沉沉涌来。
林惜站起身,坐久了,腿脚有些僵硬,自行车就在她身后,她将它推至路边,跨上去,二十分钟后就回到店铺。
店门已经拉上,林惜绕至后院,门开着,里面飘出烟雾和香烛的气息。她把车子推进去,靠墙停好。
翟亮正蹲在角落,把黄色的纸元宝一个个抛进火堆,那是他请他母亲折了化给岳原的,每年都不忘记。
林惜望了眼他虔诚的表情,又看看贪婪吞噬纸片的火光,心里忽生一丝厌恶。
“你去哪儿了,打你手机也不接?”翟亮转首问她。
她没理睬,歇好车子,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经过,踏上台阶走进屋内,擡脚向后,把门重重踹上。
在木楼梯下甩掉鞋子后,她赤脚上楼,小添不在家,她不用再伪装成熟稳重的大人。
坐在床上,林惜余恨未了——她上了翟亮的当。
直到岳原走后,她才发现自己怀了小添。爸爸震怒,妈妈也坚决劝她把孩子做掉,了解情况的亲戚和朋友轮番给她拿主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她做一个放眼将来的明白人。而林惜自己,在那样混乱的状态下已是六神无主。
翟亮每次都拣她独处的时候来看她。
有天下午,他又来了,坐在床边沉默了许久,才说:“把孩子生下来吧,我会照顾好你们……一辈子。”
他声音不高,但字字句句都透出力量,林惜悬在半空的一颗心蓦地落地,好似找到了主心骨。
她以为得到了翟亮一辈子的承诺,但直到一年后才明白自己错了——他是以岳原的朋友,而非林惜的恋人守在她身旁,对他而言,林惜是他朋友的遗孀,不是他曾经爱过的女人。
两人朝夕相处,但在心理上,他们的距离比三年前他刚从狱中出来时更远。
林惜曾以为自己这辈子完了,以后的日子只为小添而活,怎样过都无所谓。可随着时间流逝,新肉从伤口上茁壮地长出来,她无法抗拒生命自有的勃勃生机。
她的目光开始关注身边年轻女孩的穿着,她们热聊的话题,有些人甚至比她还大着几岁,但神色举止与林惜宛如隔着一个时代,她深切感觉到自己追不上她们。
她才二十四岁,对众多同龄女孩来说,人生才刚刚开始,她却已经拉起幕帘,提早鞠躬谢幕。
翟亮不再爱她,但对她不离不弃,给了她一个看似圆满的空壳,林惜觉得自己被幻梦绑架了,她开始恨他。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林惜坐着没动,她由着自己飘忽了一天,晚饭都懒得置备,此时空腹呆坐,像出了一口恶气。
翟亮在门口止步,林惜和小添的房间,他除了装潢摆设那阵进来过外,从不踏足。
“你去哪儿了?”他重复刚才的问题,“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干什么?”林惜冷冷反问。
“今天是岳原的忌日,你得给他上柱香。”
“谁爱上谁上,别烦我!”她感觉浑身每个毛孔都炸开了,埋藏在体内的抗拒再也压抑不住,倏忽间就要爆发出来。
“你说什么?”翟亮微微不悦。
林惜昂起下巴,挑衅一样望着他,“我说我不想上——我不欠他的!”
这个问题她反复思量过。
刚开始,她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岳原,没有她,他就不会和彭奕珍闹翻,就不会搬出家门,更不会为了让林惜开心搞什么订婚宴,也就不会在回家路上碰到抢匪丢了性命。
时间久了,心上的愧疚逐渐减弱,林惜的观念又翻转过来,她觉得是岳原对不起自己,如果不是他苦苦追着自己不放,用一枚戒指把她拴牢在他身边,她就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一个拖着幼子的实际上的寡妇。
翟亮的脸倏然间阴沉下来,这在林惜意料之中,她甚至有点期待他冲上来对自己大打出手,她需要一场痛快淋漓的发泄。
翟亮果然走进房间,一步步朝林惜逼近,她开始紧张,双手死死握住床沿。翟亮从未对她动过手,但不表示永远不会。
去年张浚结婚,发过来两张帖子,她和翟亮一起去参加,但没坐在同一桌上。
酒宴吃到一半,他那桌突然人仰马翻,台子都被掀掉,林惜抱着小添站起来望过去,只见翟亮把一个人搡倒在地,拳打脚踢。
一个林惜不认识的女孩告诉她,挨揍的那人多喝了两口酒,开了句岳原的玩笑,翟亮就翻脸了。
“你不知道岳原是谁吧?”她逗弄着林惜怀里的小添,一脸神秘,“他是我们小学时候的同学,跟女朋友订婚那天被人杀了,真恐怖!”
有上前拉架的宾客也挨了几拳,大家闹哄哄地劝着,直到张浚慌张跑来才得以制止。
此后再没人给他们发过请帖。
翟亮走到她跟前,俯首看她,眼眸里却没多少怒意,这不仅让林惜泄气,而且愠怒更炙。
他伸手强要把她拉起,“跟我下去!”
林惜力气没他大,就死扳住床沿,“我不去!”
翟亮突然松开她,她一个趔趄,跌到床上,又慌忙爬起来,摆足自卫的架势。
他冷冷注视着她,“林惜,你变了。”
“我没变!”林惜冲他嚷,“我是清醒了!你跟他兄弟情深,为什么要拉上我!”
她愤怒得眼圈都红了,“你知道他喜欢我,就不顾我的感受成全他。他死了,你又把我绑在这里给他守寡!这就是你所谓的哥们义气?!”
她猛然站起来,现在她一点也不怕他了,“翟亮,我快被你的义气勒死了!我不想再这么糊里糊涂过下去,你继续守着你的好兄弟过日子吧!我不奉陪了!”
他脸色倏地变白,拦住她,“你想干什么?”
林惜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塞进箱子,包括她自己的,还有小添的,“我想明白了,我才24岁,我要好好活下去!”
翟亮捣乱箱子里的衣服,擡手将她推至墙边,两眼通红地盯住她,但这吓唬不了林惜,她宁愿死,也不想继续这种阴沉沉的墓穴般的日子。
“我还要嫁人。”林惜说着,诡异地对翟亮笑了笑,“我要找一个真正爱我疼我的人过下半辈子。”
翟亮疯了似的瞪着她低吼,“你哪儿也不能去!”
“那么,你现在就杀了我吧。”她闭上眼睛,“即使你不动手,再这么过下去,我早晚有一天也会死掉。”
她的两臂被翟亮按得生疼,她幻想他很快就会把手移到她脖颈间,然后用力掐下去,那么,她就得以解脱了。
至于小添,她相信翟亮会继续凭借“义气”的力量把他养大,不劳自己操心。
但翟亮没有对她动粗,而是狠狠吻住了她,他用力撕咬她的嘴唇,舌尖像被触怒的蛇,撬开她的唇齿,长驱直入,要搅个翻天覆地。
这是她们的初吻,没有一丝浓情蜜意,血腥味弥漫在彼此的鼻息间。林惜被他狠命挤在墙上,几乎成为一页纸片。
他突然将林惜拎起,抛至床上,撕锦裂帛,滚烫的身体很快覆盖上来。
疼痛袭来,贯穿林惜全身,尖锐刺心。
翟亮眯起眼睛别转头,脸上交织着欲望和痛苦,林惜伸手把他的脸拨过来,颤声问他,“为什么不看着我?”
他迅速扫了林惜一眼,她来不及捕捉他眸中神色,双目已被他用手掌掩上。
她很快发出呻吟,被更猛烈的痛与快感淹没。
半夜里,林惜蓦地醒来,翟亮不在身边。她疑心刚才的一切是梦,慌慌张张从床上爬起,连拖鞋都来不及找。
翟亮不在小房间,也不在楼下的店铺里,整栋楼好像就她一个人,她被恐慌攥住,面颊上淌下凉凉的泪水。
后门虚掩着,林惜拉开来,看见翟亮平静地坐在墙边。
他没有逃走,林惜的心定下来,眼泪却涌出更多。
“你怎么起来了?”翟亮站起来走向她。
“我以为你跑了。”林惜仰脸看着他,在泪水中绽出一抹微笑。
翟亮没对她笑,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缓缓替她擦去泪痕,“傻瓜,我能上哪儿去呢!”
林惜把头偎进他怀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他说得没错,他们都无处可逃。
“林惜。”
“嗯?”
“还记不记得两年前,那个叫钟波的警察……”
林惜的脑袋在他怀里慵懒地动了动,她的思绪并没有跟着翟亮倒回去。
“他……一直怀疑我,”翟亮吃力地咽了口唾沫,“怀疑是我杀了岳原……”
林惜终于擡起头来,在翟亮脸上捕捉到一抹痛苦之色,她觉得心疼,伸手捧住他的脸,“翟亮,那是意外,不能怪你。”
“我……”
林惜的嘴唇凑上来,轻轻贴住他的,在他耳畔呢喃,“别再提了,好吗?噩梦已经过去了。”
那对林惜而言,的确是场不愿多想的噩梦,她现在的眼睛只看向未来。
她的身子紧紧靠在翟亮怀里,什么也不想,只要有他在自己身边,她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