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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 下篇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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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原见过林惜后就对翟亮说:“她第一眼看上去很清纯,看第二眼时又会觉得,她有种别的女孩没有的忧郁气质。能把清纯和忧郁这两种完全不相容的气质集于一身,林惜这人真不简单。”

    听完岳原酸气十足的评价,翟亮就明白他对林惜动心了。

    后来,岳原又反复问他,“你和林惜到底什么关系?”

    “普通同学。”翟亮总是答得不假思索。

    “我初中里那些关系普通的女生怎么现在一个都没来找过我?”他表示怀疑。

    岳原对自己上心的事很有股韧劲,翟亮只得把初中时和林惜同桌的情况简单讲给他听。

    “她是不是喜欢你?”岳原盯着他的眼眸里有丝紧张。

    “怎么可能!”翟亮狠狠反驳。

    “那……你喜欢她吗?”他问得小心翼翼,表情不啻在试探一个地雷。

    “你想哪儿去了!”翟亮推开他的脸,有点心烦。

    那天岳原请他吃饭,就他们俩,岳原喝了点葡萄酒,脸很红,翟亮则只喝清茶。

    岳原表情格外认真,“哎,我跟你说正经的,如果你和她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我可追她啦!”

    翟亮把一杯茶饮尽,笑道:“你爱追不追,跟我半点关系没有,用不着我批准。”

    岳原嘿嘿直乐,学他样儿把杯子里的残酒喝光,结果醉了,没法开车。翟亮用摩托车送他回去,呼啦啦的风声里,听到岳原如痴如醉地哼走调了的歌。

    没多久,岳原又来找他,垮搭着脸,“翟亮,你那同学真难搞,请她看电影不肯,请她吃饭也不肯,想请她喝杯茶都难,整个一油盐不进!她怎么象块冰,硬邦邦的!”

    “觉得难搞你就放弃呗。”

    “不行!”岳原磨磨牙根,一脸斗志,“好不容易碰上个能让我老惦记着的,怎么能半途而废。”

    翟亮甩掉手上的牌,横他一眼,“你如果只是玩玩,我劝你还是算了,林惜不适合你。”

    “我什么时候说是玩玩了!”岳原叫起屈来,“我当然是认真的!”

    他死盯住翟亮,“你得帮我。”

    “帮什么?”翟亮毫无兴趣,又不便直接回绝。

    “你帮我再去好好打听打听,她是不是真没男朋友?”

    “不用打听,确实没有。”

    岳原面露喜色,旋即又转喜为忧,“那你找个机会问问她,对我有没有意思?”

    “这种事,你自己去问比较好吧。”翟亮实在不想掺合。

    “翟亮,我知道你不爱管闲事,可你好好想想,咱俩这么多年朋友,我求过你什么没有?”岳原不高兴起来,“就这一件事,还是哥们儿的终身大事,你不能见死不救!”

    翟亮被他逗笑,“还没怎么着呢,就要死要活啦?我说你能活得像个爷们点儿么!”

    岳原叹一口气,“我这不是紧张嘛!其实我也看出来了,她对我的兴趣还不如对你大呢!”

    翟亮脸一绷,“你少胡说!”

    岳原自知失言,立刻笑道:“对对,我是胡说,你跟她真要有什么,我再对她有意思也绝不乱搅合,谁让咱俩是哥们!不能为了个女人翻脸。”

    翟亮被他逼得没辙,想了半天,郑重道:“你不始乱终弃,我就帮你。”

    “绝不能够!”岳原信誓旦旦。

    于是,翟亮帮了他,帮得很彻底。

    当他在饭店门口拥着晴晴默然注视林惜远去的背影时便已经明白,她不会再回头。

    他以为他和林惜终于可以从过去中解脱出来,从此不再有任何瓜葛。

    又过了一阵,岳原跑来找他,喜上眉梢地宣布他追到林惜了。

    他们发展顺利,至少比翟亮和晴晴顺利,他十次见到岳原,岳原十次都是春风满面,而他和晴晴,总是会为各种琐事吵架。

    刚开始是因为林惜。

    翟亮为了让林惜死心,把晴晴拉出去当挡箭牌,结果留了个后患在手里——晴晴笃定他对林惜有意思。

    翟亮不想惹麻烦,总不肯承认,于是晴晴找各种其他的茬儿跟他发泄,渐渐成了习惯。

    一次他捏着晴晴的下巴开玩笑,“你长成这样,打算祸害多少男人?”

    晴晴知道翟亮是在夸她,一点不生气,涎着脸问,“你有没有被我祸害到?”

    翟亮只是笑,不说话。晴晴盯他的双眸审视了片刻,脸上的笑容忽然不见了,恨恨地从他身上爬起,摔桌子摔板凳给他找不痛快。

    即使翟亮亡羊补牢似的辩解,“我不也是男人嘛!”也没用。

    不过翟亮承认自己也有不对,以前和林惜在一起,他什么都听林惜的,什么都让着她,但对晴晴,他却很难做到,她发脾气,他哄上几句就意兴阑珊起来。

    他们屡次吵到要分手,但没过两天,晴晴委委屈屈上门来求和,两人就又和好如初。

    这样的过程周而复始。

    晴晴心病难除,翟亮也没辙,他有时忍不住会想,女人其实比男人贪心,总想身心俱占。

    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翟亮无聊地窝在家里,岳原又来找他,神色郁郁,话也不多。

    翟亮见他眉宇间拧成了“川”字,不记得他曾经为什么事愁成这样。

    “又跟你妈闹啦?”他曾听说岳原的母亲不太待见林惜。

    岳原缓缓摇头。

    他平时不抽烟,见翟亮掏烟盒子,居然开口要。点上火,他用力抽一口,胡乱咳了一阵,依然心事重重。

    翟亮也不追问,陪他一起抽闷烟。

    沉默半晌,岳原忽然问:“林惜以前真没有过男朋友?”

    翟亮嘴上叼着烟,胸口像被拳头重击了一把,闷得喘不过气来,他猛然意识到,岳原一定和林惜上过床了。

    他说不清楚心里具体的滋味,但很不好受,胸闷之后是窒息似的疼痛。他弹掉烟灰,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又怎么了?”

    岳原却没了下文,自嘲似的笑笑,故作欢快,“没什么,随便问问,我是不是挺无聊的?”

    那天晚上,翟亮凌晨才从酒吧回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抓了外套出门走走。

    下过雨后,空气清冷,深夜的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他用外套抽路边的树枝,树叶从缝隙中凌乱坠落下来,他使劲踢电线杆子,对着虚空吼叫,像只受了重伤的丧家狗。

    折腾累了,他抱头坐在马路牙子上,以前的事一串串在脑海里滚过,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后悔了。

    他曾对林惜说已经把从前都忘了。他撒谎撒得那么自然,可他何曾真的忘记过,他只是不敢再想起而已。

    他反复问自己,现在反悔还来不来得及?

    事后自己回想,深更半夜发疯的情形很可笑,也很心酸。

    当然来不及了,从来就没有后悔药这一说。况且林惜跟着他又能落什么好,他的心早就死了。

    想清楚了,他披上脏兮兮的外套,垂头丧气地回家,睡觉。

    只有过得像猪一样,才能忘掉身为人的痛苦。

    约莫过了一个月,翟亮接到岳原的电话,说晚上聚聚。他想推,但岳原特别严肃地对他说:“不来你就不是我朋友。”

    于是,他明知去了会遇到林惜,也难免会看到她和岳原卿卿我我的场面,但为了自己和岳原的友谊,他还是去了。

    翟亮一直觉得自己跟岳原是真哥们儿,即使岳原追走了他最爱的女孩。

    他没想到,他们的友谊在那天晚上遭遇到最惨烈的考验。

    翟亮到丽园饭店时,大部分人都在了。

    林惜见到他,表现得大方自然,还给他安排座位,之后,她的视线不离岳原左右,他随便扯几句不着调的笑话,她也会笑得很卖力,难怪岳原一脸得意。

    在热闹的气氛中,翟亮默默喝茶,给自己披上隐身衣,如同以往的每一次聚会那样。

    如果事先知道这是岳原向林惜求婚的见证会,他可能鼓不起赴约的勇气。当岳原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向林惜表白时,翟亮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起哄鼓掌,他整个人都僵掉了。

    轮到他说几句祝贺的话时,他脑子里苍茫一片,挤了半天,才仓促道:“希望你们两个能……白头偕老。”

    范艾青咯咯笑着纠正他,“今天又不是举行婚礼,是订婚仪式呀,翟亮!等他们结婚,你就更没词儿了!”

    林惜把杯子伸过来,跟他的靠了一靠,“谢谢你,翟亮!没有你,我和岳原就不会有今天。”

    她双目清亮,里面盛着耀武扬威,翟亮干瘪地笑笑,缩回手。

    林惜的朋友们凑在她跟前研究岳原送的那枚戒指,岳原则和他的朋友们聊各自专业的未来,聊整体经济的走向,翟亮窝囊地缩在自己的壳里,跟自己聊接下来该怎么办的问题,他恐怕撑不了一个通宵。

    思来想去,能救他的只有晴晴,这时候想起她来,翟亮心窝子都是暖的,他想以后自己真该对她好一点儿。

    他离席去给晴晴打电话,宾客们谈天说地很投入,谁也没注意他。

    晴晴接电话时口气有点不对盘,翟亮才想起来这阵子他们正冷战,具体为了什么他已经忘了。

    她拿腔拿调问翟亮怎么忽然想起来给她打电话,腔调盛气凌人,听不出一丝往昔情意,跟他想像中差得太远,他真想立刻把线掐了。

    但当他回头望了眼桌子以后立刻打消这个主意,他宁愿听晴晴发牢骚,也不想再回席间充作摆设。

    这一回头的当口,他感觉林惜在偷瞄自己,顿如芒刺在背,挪步从走廊往卫生间走去。

    他为自己都记不得的错误囫囵向晴晴道了歉,她高兴得什么仇都不计较了,立刻表示不计前嫌,愿意跟他重归于好。

    翟亮便说:“我现在动身,去莺歌等你吧。”

    “行!”晴晴爽快道,“我这就去请假,你到了打我电话。”

    他在水池边收了线,把手机塞进口袋,酝酿好开溜的措词,转身打算回席,但他没能如愿——

    林惜站在卫生间门口,一手扶着门框,目光直勾勾盯住他。

    他以为她要上厕所,往边上让了让。其实这里空间宽敞,他根本用不着这么谦恭,他是为自己脱身出去找个顺理成章的动作,他跟她已经无话可说了。

    但林惜叫住他,把刚才的感激又向他表述了一遍。

    这女人真狠,翟亮禁不住想,她期望看到什么?看自己在这里歇斯底里、暴跳如雷?

    “跟着他,以后好好的。”他抛下这句不痛不痒的话欲走,如果她再拿得意的话来刺他,他一定如她所愿,狠狠地把她按进水池里。

    她确实触到了他的痛处,他受够了!

    他跨着大步从她身边走过,却没能出得了洗手间拱形的门檐,林惜抓住他的左臂,她用力掐他,就像他们还是学生时候那样任性地欺负他。

    那时候,他经常讲各种鬼故事来吓唬林惜,她不会往他怀里钻,而是把他靠近腋窝的胳膊肉拧成青紫色。

    他的怒气迅速被浇灭,心底升起一股寒暖交替的气流——她还是爱自己的。

    喜悦没来得及成形,就被悲凉淹没。

    如果他没坐那四年牢,这会儿也许早就转过头去拉着她从这里逃走了。可那么幼稚冲动的行为,现在的他无法做得出来。

    他站住没动,由着她掐,她下手一点不含糊,简直要抠下他一块肉来,可他没觉得疼,他心里的痛比肉体上的要厉害得多。

    他的一条胳膊疼到几乎麻木时,林惜总算放开了他,他听到她在身后幽然喟叹,“我终于可以忘记你了。”

    这是预料中的事,但翟亮的心还是控制不住地颤了一下,他听出来这次她是说真的。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她的,恍惚走了出去,明知这是诀别的一刻,他却连回头再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拐出门檐正好看到岳原的背影,翟亮想起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张口叫了他一声。

    岳原缓慢地转过脸来,表情古怪,但翟亮此刻内心过于虚弱,无暇顾及旁人的异常。

    “我得先走了,跟晴晴说好去接她下班。”他努力保持平和的口吻。

    岳原像没听见,眼神陌生地注视他片刻,问:“你见到林惜没有?她在不在洗手间?”

    “不知道,我没看见。”翟亮木然地答,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岳原仿佛才反应过来,“哦……那你跟他们打声招呼再走吧。”

    翟亮心乱如麻地回到席间,匆匆解释几句后,如释重负离开了那个让他窒息的圈子。

    在饭店门口调整了会儿呼吸,翟亮就改变主意,他不想去见晴晴了,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坐一会儿,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一想到要费心向晴晴解释,而以她的火爆脾气未必理解得了,翟亮就有些气馁,他已经让自己孤立无援,她施舍的温暖,他怎么能不要?

    晴晴的假请了等于没请,经理只允许她提前半小时下班。

    翟亮闷在那间摆音响器材的小房间里,心浮气躁,很难让自己平静下来,时间一分一秒流得极慢。但即使它走快一点,他的处境同样改变不了:晴晴很快就会发现他的失魂落魄,然后明白他不是诚心求和来的,他是来寻求她庇护的。

    接下来他们是不是又得陷入无休止的争吵?

    翟亮再也坐不住,拉开房门走了出去。他没有费心思在要不要给晴晴打电话解释一下上,那等于自己送上门去挨骂。

    他推开莺歌后门出去,保安端坐在岗亭椅子里撑着头研究什么资料,身子一动不动,翟亮经过岗亭时才发现那家伙已经睡着了。

    他骑着摩托车在马路上狂飙,想给自己找一个去处,他不愿意这么早就回冷冰冰的家里窝着,也不想找狐朋狗友把自己灌个烂醉,他想到了陶哥的酒吧。

    这么多年,陶哥对音乐执迷不悔,砸锅卖铁每年也要自费灌制一张CD,都是他自己的原创。不过自从不玩摇滚后,他的风格忽然变了,带点忧伤散漫的情绪,连开的酒吧都是这个味儿。

    翟亮笑话陶哥越来越象文艺青年,他反驳说这就叫成熟。

    陶哥常说,这个世上,其实没什么东西是值得争的,争到手的也未必是你真正想要的,人活着就是活着,不要问有多大意义,过好每一天,就是活着最大的意义。

    翟亮认为陶哥其实是个哲学家。

    陶哥还对他说过,“如果你当年加入我的乐队,把精力都发泄在音符上,就不会冲动到去闯祸了。”

    他一直觉得翟亮坐的那几年牢很莫名其妙,很不值。

    翟亮跟陶哥的交情虽淡如水,但这么多年从未断过,他失业时陶哥想让他去自己的酒吧干,翟亮拒绝了,朋友一旦转变成雇佣关系,会窜味儿,他不想失去陶哥这个纯粹的朋友。

    后来,陶哥介绍他去了福森酒吧。

    翟亮对陶哥开玩笑,“你的酒吧适合开心的人偶尔去伤心一下,我已经伤痕累累了,老呆在你酒吧里,会得抑郁症。”他确实极少去。

    陶哥觉得这评价很对味儿,“嗯,哪天你遇到伤心事,随时来,我给你免单。”

    翟亮到了1987,陶哥却不在,他没有惊动伙计去联络,找个角落坐下来,要了杯纯的白占边,慢慢喝,什么也不想。

    安静了没多久,一个披散着大波浪头发的女人婀娜地走到他桌边,问可不可以坐,他无所谓地点点头。

    女人用意明确,摆出各种风骚的姿势跟他套近乎,他想笑,后来觉得她也没什么错,要怪就怪世界上有“寂寞”这种怪物横行。

    女人很无聊,自己不也一样,大家半斤对八两。翟亮跟她说话可以随便乱扯,用不着担心丢人,或者被人揪住了小辫。

    两人玩了会儿猫捉老鼠的游戏,没想到女人是急性子,十一点刚过就催他拿主意,他觉得火候没到,还想再聊会儿天。

    晴晴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杀过来,她先隐忍地问翟亮人在哪里,他告诉她在酒吧。

    “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她当然有理由生气。

    翟亮双目盯在对面女人的胸膛上,笑容疲塌,“你自己回去吧,今晚我没空,泡妞呢!”

    “混蛋!”她气得嗓音都变了。

    翟亮心里有团火,谁撞上来算谁倒霉,他破罐破摔似的笑着问:“是不是又想跟我分手?”

    但她已经掐线了。

    女人笑嘻嘻地望着他,“跟女朋友吵架啦?”

    “她骂我混蛋。”翟亮笑。

    她抛过来一个媚眼,“你确实够混蛋的。”

    翟亮拾起摩托车钥匙,绕食指甩了几圈,问她,“去哪儿?”

    “你家方不方便?”

    他妈这两天不在家,但他不想带一个陌生女人回去,于是撒谎,“不行,我老娘在家!”

    女人显然和他想法一样,欣长的上半身凑过来,嫣然笑着轻语,“那么,我们就在附近找个酒店好了。”

    翟亮喝掉了三杯白占边,又付了她的酒钱,兜里所剩无几。不过提到开房,他想起怀民路上有家钟点房,老板是他二哥的朋友。他没想去揩便宜,对方也不见得认识自己,但那里的房费他应该还付得起。

    走出酒吧,翟亮眼前出现轻微重影,酒精在体内燃烧,热量恰到好处,他转首瞥一眼扶着自己往前走的女人,她不算漂亮,但身材不错,脸上的妆画得很精致。

    他很快自嘲,喝多酒的男人,大概看再丑的女人也觉得她风姿绰约。

    离钟点房还差十来步距离,他接到岳原的电话。

    岳原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想笑,“翟亮,我醉了。”

    “我也是。”

    “猜……我现在在哪里?”岳原的舌头至少比平时大了一倍,但说话不结巴。

    翟亮懒得猜,“你又在搞什么?喝醉了就早点睡。”

    岳原不理会他的关心,“我在六中呢,翟亮!”

    他没反应过来,“哪儿?”

    这回轮到岳原笑了,“你的初中啊,哦,应该说是……你和林惜共同的初中,你们……不就是在这儿好上的吗!”

    翟亮心头一凛,酒醒了大半。

    “我就是想来这儿看看……看看你们当年如胶似漆的地方什么样儿,可惜了,现在……成垃圾场了。”

    “岳原,你等等。”翟亮把手机拿在手里,对女人说:“你走吧,我有点事,去不成了。”

    她很生气,“你耍我呀!”

    翟亮踌躇了下,从兜里掏出仅剩的一百块钱,递给她,“我只有这么多了。”

    “谁要你的钱!”女人嫌恶地瞪他一眼,扭头愤愤地走了。

    翟亮把手机重新贴回耳朵边。

    岳原没等他,他漏掉了一段唠叨,这时候岳原口气里添加了几分怒意,“我再三跟你确认,你和林惜到底有没有过那事!如果有,我会放弃她,我不会动我哥们儿喜欢过的人,这是我的原则!可你跟我说没有!”

    “我是没有。”翟亮有点虚弱。

    “你还跟我装!”岳原怒吼,多少年来这是头一回,他咬着牙,蹦出后面的话,连声音都几乎走调。“林惜她……她不是处女!你怎么解释?”

    翟亮立刻陷入沉默。

    去年秋天,岳原忧心忡忡来找他核实林惜究竟有没有过男朋友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翟亮眼前。

    那时岳原想必已经意识到了,但翟亮没料到他联想力这样强大。

    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说不是他干的?那不是等于揭林惜的伤疤。

    手机里传来踩踏砖砾发出的嘎拉声,他的沉默让岳原更加愤慨,“你没话讲了?”

    翟亮深吸了口气,艰难地解释,“岳原,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算她以前交过男朋友,她也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我没说她不能有男朋友!”岳原的怒气再度高升,“但那个人不能是你!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什么?你又把林惜当成什么?”

    他忽然怪笑两声,“在你眼里,她是不是跟这片废墟一样,你用过了,不想要了,就甩手丢给我?”

    翟亮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脑袋里涌,空着的左手用力攥紧,如果岳原就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一拳挥上去。

    他的反应岳原当然没法知道,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怨怒中,“刚才我坐在酒吧里,把这么多年的事好好回想了一遍……你还记不记得,高二那年我在一中门口碰见你时又高兴又惊讶,我以为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可我刚刚才想明白,那时候你根本不知道我在一中,你是去找林惜的!”

    “翟亮,我一直觉得自己比你成功,比你优越,我也真心实意帮你,你自己想想,这么多年,我亏待过你吗?我有哪件事对不起你?可你呢?”他擡高嗓音,悲愤地控诉,“你不声不响就扇了我一个大嘴巴!”

    潮水褪去,翟亮满腔的愤怒转为无边的悲凉。

    良久,他才开得了口,“你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岳原对他嚷,“林惜她到现在还喜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洗手间里说的话我全听见了!翟亮你告诉我,我他妈算什么,算什么玩意儿吧!”他哭了起来。

    翟亮重重呼出一口气,头脑清醒了不少,“岳原,你还在那儿吗?你别离开,我现在过去找你,有什么话,咱们当面说。”

    他返身往怀民路南端走,一边在心里揣测怎样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六中,那地方已给拆得一塌糊涂,他很久没去了,如果走大路,要绕很大一圈,也不知道岳原等不等得及。

    至于见了岳原到底该怎么开导,他心里还没主意,但承认和林惜有过一段是甩不脱的,必须认下来,其他的,只能走着看。

    他原打算先回酒吧门口去取摩托车,但走了没几分钟,偶然发现路边工地的门开着,如果这里和老六中那块地是通的话,他横穿过去,花不了十分钟,他打算试试。

    他运气不错,工地两头的门都敞着,钻出工地,顺着一排铁皮围栏往前再走一段就能到六中,沿途拆得乱七八糟,一点不好走,他真不知道岳原是怎么找到这鬼地方来的。

    六中的外墙还有一段没拆,和工地仅一巷之隔,以前工地这边是居民区,沿街楼房的住户每天都能听到学校里朗朗的读书声,现在两边都死寂一片,不时还有臭味袭来。

    翟亮来不及细思,就听到六中墙内似乎有人在争吵,口气咄咄逼人,操浓重的外地口音,在这种荒郊野外特别刺耳,但他习惯了对闲事漠不关心,没多在意。

    他是来找岳原的,找到后只想尽快把他带离这里。

    他不知道岳原在哪儿,这里黑灯瞎火,仅能认路的一点微光也是借助于百米以外工地上的灯光。

    但他忽然听到岳原的声音,大着舌头,口齿不清地骂了句脏话,“你妈X的!”叫得很响,那是他仅会的几句脏话里的一句。

    随后是不知谁被推倒在瓦砾上的动静,翟亮转过灰色的水泥墙,依稀看到两个黑影在对躺在乱砖上的人拳打脚踢。

    他与他们相距二十来米,他步子轻,那俩人正揍得兴起,没发现他。

    倒地的人开始哼哼,是岳原。

    他被揍得连连呻吟,却一点不服软,喘着气大嚷,“有种你们就打死我!我倒了八辈子血霉,早不想活了!你们今天不弄死我,我只要还剩口气,以后我一个个搞死你们!”

    翟亮本该蹿上去帮他,二对二,他自信很快就能把那两个放倒,可突然之间,他心中涌起无限恨意,看着岳原被人摁在碎砖上暴揍,他不但没觉得愤慨,反而感到痛快淋漓!

    他还发现,自己恨岳原已经很久了,只不过以前被牢牢压制在意识之下。

    岳原有优雅的父母,良好的成长环境,他从来不需要为未来犯愁,他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地追求林惜,也可以正大光明守在她身旁。

    就连当年岳原父亲飞机失事死去也让他羡慕,那时他不无罪恶地想,死掉的为什么不是自己家的那个老混蛋!

    他恨恨地想,岳原怪自己没把他当朋友,可他又何曾把自己当作平等的朋友对待过?自己接受他的恩惠,让他感受施舍的高尚。他得到了林惜,而自己只能退到一边,还要含笑祝福他们!

    可岳原还一点都不知足,自以为抓到他跟林惜的短处,上蹿下跳!自己却只能咬牙忍受他的咆哮和质问。

    而他这几年挨过的日子,他受过的委屈又能跟谁发泄!

    他想不出来不恨岳原的理由。

    遥远的施工现场,有束强光忽然扫来,匀速掠过废墟的每一寸区域,也照到在瓦砾上扭打的三个人身上。

    在灯光短促停留的几秒内,翟亮看到地上衣衫肮脏,鼻青脸肿的岳原,还有一张陌生的面孔——“他”是猛然转过头来的,迎着逆光,脸上交织着凶狠和惊惶。

    黑暗里,有个声音从另一边蹿出来,哀求似的低呼,“咱们赶紧走吧,弄出人命来就麻烦了!”

    原来他们不止两个,另一个没参与,缩在一旁焦虑不安。

    强光没扫到翟亮,但同样惊醒了他,他任由体内的恶魔驱使,悄悄缩回脚,返身离开,他的噩梦也由此开始。

    翟亮沿着来路,深一脚浅一脚往回退,脑子里像被注入了水泥,又沉又硬,但身体却像蒸发中的水份,不断往天上飘,很快就将化为乌有。

    按理,进了工地后他不可能会再听到他们折腾的动静,但岳原的嚎叫却像长了脚,紧紧追着他不放。

    他真是没出息,为什么不还手?他们会打死他吗?

    翟亮胡思乱想。

    如果岳原死了,一切烦人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他不用再费心思编解释,也不用忍受岳原自以为得理的挑衅。

    他所受的折磨到此为止,多好!

    工地大门就在前方不远,只要走出去,他就可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也许他回酒吧,还能找到刚才那个妞儿……

    但是,如果岳原没死呢?

    翟亮猛地收住脚步。

    是他让岳原在那儿等他的,可他没有出现,岳原却被人狠揍了一顿!岳原一定会更加恨他,而他的麻烦也会无穷无尽。

    翟亮像被人猛击一掌,从混乱的癫狂中清醒过来。

    他问自己,“你真的希望岳原死吗?”

    “不不不!”他内心发出一连串否定。

    恐惧如同清早的迷雾四散开来,他怎么能那么想,刚才他一定是着魔了!那是他最好的哥们儿!

    他拔腿往回跑,就像录音机倒带,把他拉回最初的起点,他是刚刚赶来,不知道岳原被人拦劫,并且正在遭受毒打。

    他跑得那么快,那么急切,仿佛能听到风刮过耳膜的呼呼声。

    他的脑海里重现岳原灿烂天真的笑容,他们同桌时嬉闹玩笑的情景,他入狱时岳原几次三番带着律师来看他,一脸忧虑和焦急。

    曾经颠乱邪恶的世界恢复了它应有的秩序,心里的恶兽被打压下去,翻滚的湖面平息下来。

    “那是我兄弟,我一定要救他!”他血气上涌,意气风发。

    他想好了,等到了现场,他一定二话不说,先迎上去飞脚踹开欺负岳原的那帮混蛋,他会把岳原从地上拉起来,拍掉他身上的脏迹,“对不起,我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

    岳原一定不会责备他,眼里会流露出感激的光芒,紧拉他的手,“没关系,我知道你会来帮我的,翟亮!”

    他们又成了一对无坚不摧的好哥们。

    翟亮摩拳擦掌地跑近六中,又越过灰墙,但迎接他的是一片空荡荡的场地。

    刚才在这儿争执斗殴的人全都不知去向,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喘息的声音。

    乌黑一片的世界,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正置身在某个惊悚的梦里。

    他掏出手机,察看通话记录,确定这不是梦,他和岳原曾通过十分钟电话,就在半个小时不到之前。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阴冷的风,翟亮打一个寒噤,手指哆嗦着给他拨回去,他得知道岳原去了哪儿。

    岳原的手机关机了。

    翟亮恐惧尤甚,他发狂地往废墟深处跑,像被惊到的苍蝇,没有章法地在碎石堆上乱窜,嘴里喊着岳原的名字。

    没人搭理他,只有偶尔一两声猫叫,仿佛对他的嘲笑。

    翟亮茫然站在废墟中央,不祥的感觉像空气一样往他身体里钻。

    他忽然打了个激灵,如果岳原出事,他一定难逃关系!

    岳原给他打过电话,他还到过这里,见过岳原被人殴打,万一岳原出事,他很可能被列为头号嫌犯——他的前科太容易引导警方往这条路上走了。

    即使揍岳原的那几个人最后被找到,他又该怎么解释自己见死不救的行为?

    他想起岳原忧愤的眼神,那一桌慷慨激昂的朋友又会怎么看待自己?更重要的,还有林惜。

    他可以忍受所有人的鄙薄,但受不了林惜哪怕一个轻蔑的注视!

    他的脑子迅速转动开来。

    很快,他给张浚拨了电话。

    和张浚通话时,翟亮的眼睛始终凝铸在南面的那团漆黑之中,通完电话,他渐渐想起来,那端的尽头是铁轨,越过铁轨有一片阴森的树林,很久以前,他和林惜去那里玩过,他还吓唬过她。

    他想起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的岳原,很难想像他还走动得了。可就在短短几分钟内,他消失了。

    显然,是那几个混蛋把他弄走了。

    他们不会走通往怀民路的那段工地,不然翟亮不会没看见;如果他们走怀安路出去,岳原很有可能被抛在怀安路边。

    但他们有什么理由把伤痕累累的岳原转移走,让他躺在空无一人的废墟堆上不是更省事?

    除非……他死了。

    翟亮浑身打了个哆嗦。

    如果岳原死在这里,尸体会被翌日来倒垃圾的人发现,所以他们把他挪走。

    如果是那样,岳原不太可能被抛在怀安路上,他们十有八九会找个地方把尸体藏匿起来。

    翟亮紧盯黑暗中铁轨的方向,他们会不会把岳原藏在那儿?

    他想证实自己的猜测,握着双拳朝那个方向走去……

    夜,从未像今晚这样浓黑,也从未像今晚这样恐怖。

    翟亮终于走到铁轨旁,树林就在对面,他看到比夜色更深的一片,那是树的轮廓,没有风,时间也仿佛静止。

    树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龇牙咧嘴,露出凶狠的表情,阻止他再往前踏哪怕一步。

    他驻足在铁轨这边,脚里像灌了铅,无论如何提不起来。

    “岳原,你在里面吗?”那股阴寒的风不知从何处刮来,穿透他身心。

    铃声赫然响起,是张浚打来的,“翟亮,你到哪儿了?我通知了韦树明,他说会叫几个朋友一起找。”

    “不行就……报警吧。”翟亮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啊?这么严重!那还是,还是等我们碰过头再决定吧,我现在正出发去丽园饭店。”

    “我会尽快赶到。”

    翟亮又向那片狰狞的树林投过去最后一瞥,然后,他转过身,向着有亮光的地方奔跑,心里既沉重又如释重负。

    他又一次站在铁轨旁,是翌日上午九点。

    在此前的近十个小时内,他竭力要把昨晚的记忆洗掉,妄想伪装成对真相一无所知的旁观者,就像岳原的其他朋友那样。

    他做到了。而且,他在寻找岳原时表现出来的心急如焚让那些人意外和感动。

    可他骗不了自己。

    他有多想抹干净那段黑色的记忆,它就有多深刻清晰。

    现在,他一步步走上前,走向他空虚灵魂的深处。

    他在林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岳原的影子。走到铁轨附近,他在林边一丛美人蕉旁坐下,原来坚信的事实开始动摇。

    既然岳原不在这儿,他会被带去哪儿?也许,他并没有死。

    希望和矛盾交织在一起,使他心乱如麻。

    他低头,脚边有几片枯黄的长形叶子,细小绵软,用脚碾了两下,发现那是茶叶,还带着水分。

    不久前,一定有人来过这里。

    心头突突乱跳,他侧转头,目光停留在光线昏暗的一排矮冬青上,他察觉了那里的异样,稍一犹豫,还是站起身,屏息走了过去。

    昏暗的光线中,他看到低矮的灌木像被人用脚猛力踩过,横七竖八,枝条也折断不少,黑灰色的土壤中,有光一闪,他以为是玻璃碎片,俯身仔细辨别,才发现不是,是一枚红色的镶银边的宝石。

    他把它拾起来,放在掌心,感觉有几分眼熟,忽然想起它曾在林惜的脖子上出现过,整个夏天,她都戴着这块东西。

    翟亮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

    猜测和真相毕竟是两码事,即便他猜到岳原可能已经遇害,但在没有实证的前提下,那个秘密就像一缕虚幻的烟雾,轻柔地飘,良心可以躲起来,假装看不见。

    但现在,假设得到证实,烟雾散开,遍布残骸的荒野在眼前无限延伸,良知无处落脚,他被逼着看清了曾经横行在他体内的恶兽。

    他紧攥那枚项坠,双腿发软,跪在灌木边上失声痛哭。

    “岳原,你能听到我的哭声吗?你能看见我的悔恨么?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个自私自利,既怯懦又狠毒的混蛋!”

    他恸哭流涕,惊动了近处的几只野鸟,它们谨慎地躲在树梢上望着他,眼里折射出漠然的冷光。

    良久,翟亮才止住哭泣,站了起来,浑身软弱无力。

    他还是原来的他,但他的灵魂丢失了,从此以后,他虽然活着,却仅仅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把项坠塞进口袋,凄凉地走出树林,越过铁轨时,他真希望有辆火车毫无预兆地奔来,瞬间将他碾碎。

    但当远处的火车鸣笛声骤然响起时,生的欲望又把他从铁轨上推了下去。

    十分钟后,翟亮重返树林,用散落在地上的几根樟树枝扫掉泥地上可能遗留下来的自己的脚印,随后,又用衣角将树枝表面仔细擦过。

    过不了多久,警察就会追到这儿来。

    既然没有选择死亡的勇气,他只能继续茍活下去。

    他又来到六中废墟,想以同样的方式抹去他留下的痕迹,但环视四周后,发现没这必要性。

    这里杂乱得让人无从下手,到处是碎石瓦砾和钢筋水泥的残骸。

    夜的浓黑被白昼擦除掉后,昨晚这里的恐怖气氛荡然无存,有只猫懒洋洋地行走在垃圾堆上,时而回眸扫他一眼。

    他远远地望向岳原躺下的那个方位,胆怯将他遭殴的身影屏蔽在想像之外,他在意识可以容身的空间里,看清了另一张被强光映照出来的脸。

    那张脸上布满狠毒和不可告人的残忍。

    从此,“他”像镌刻在翟亮心上的一幅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之洗去。

    翟亮抹掉自己在现场出现过的痕迹,可他依然觉得自己身上透出浓重的可疑——作为最后接到岳原电话的人,他该怎么解释在那前后自己的行踪?

    能够帮他的,依然只有晴晴。

    他提早离席的借口就是去接她,他也确实到过莺歌,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俩在一起,只要晴晴保持缄默,他就能过关。

    翟亮在晴晴家附近徘徊了十多分钟,还是硬着头皮上了楼。

    他摁响门铃,大约等了两三分钟,门开了,晴晴穿着睡衣,睡眼朦胧地出现在翟亮面前。看见他,立刻冷若冰霜,“你还来干什么?”

    她没直接把门关上,气鼓鼓地返身朝里走,翟亮跨步进去,反手将门关上。

    “昨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好……对不起,我喝醉了。”他低声下气地道歉。

    晴晴步入卫生间,拾起梳子,一下一下用力梳头发,好像跟头发有仇。

    翟亮倚在门框上,无神地注视着她,“你能原谅我么?”

    晴晴瞪着镜子里的他,很快察觉他的萎靡,愠怒从她眼里散开,但她没有立刻说话。

    翟亮本该再说几句好话,但他一夜未睡,心力交瘁,只剩一点求情的力气,“晴晴,你能帮我个忙么?”

    怒气再次回到晴晴眸中,她把梳子重重摔在台面上,回身对他嚷:“我就知道,你如果没事求着我,怎么肯上我家的门!”

    她怒气冲冲转到客厅,双臂抱在胸前,一屁股坐进沙发。

    翟亮慢吞吞走到她身边,也坐下,用手掌使劲搓掉面庞上的僵硬,盯住她,“如果你不帮我,我会很麻烦。”

    晴晴没理他。

    “岳原……死了。”他艰难地说。

    晴晴震了一下,“你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是真的。”

    晴晴顿了几秒,猛然间倒抽一口凉气,伸出双手揪住他衣襟,“你杀了他?”

    翟亮慌忙摇头。

    但恐惧并未因此从晴晴双眸里褪却,“那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我……猜的。”翟亮避开她的逼视,“昨晚上他失踪了,我们一直在找他,可到现在都没找着人,十有八九凶多吉少。”

    晴晴松了口气,放开他,又犹疑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失踪?”

    “能给我点儿水喝么?”翟亮问,他一天没喝水,渴得要命。

    晴晴给他倒了杯凉开水,他一饮而尽,感觉好多了。

    “昨晚上,岳原和林惜订婚,在丽园饭店,他请了六七个人,都是跟他和林惜关系不错的朋友。”

    如果是平时,晴晴少不了会挖苦他几句,但今天没有,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屏息听他讲。

    “我想见你,所以跟你约好时间后,九点半就离开饭店了。”

    她专注的神情起了变化,“可你不是真想见我吧,你是受不了林惜要嫁别人,所以拿我做挡箭牌,对不对?”

    翟亮无言以对。

    晴晴蹙眉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了根烟出来,旁若无人地点上,她知道翟亮讨厌女孩子抽烟,但这时候翟亮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抽。

    “你离开莺歌后去了哪里?”她一口烟放肆地喷在他脸上。

    “回家了。”

    “真的?”

    “嗯。”

    “那之后呢?”

    “岳原给我打电话,说他喝醉了,要我去接他,但他说不清楚自己在哪儿。”翟亮把编好的谎言背书似的讲给她听,“我只好穿了衣服出门,在市区转了转,没找到他人,再拨他手机,已经关机了。我又打给张浚,让他们一起出来找。”

    晴晴听完,想了想,问:“光凭这些,你就断定岳原死了?也许他喝醉后跑迷路了呢?也许他根本就是逗你们玩儿!”

    “也有可能。”翟亮口气疲软,“在找到他之前一切都有可能,我只是……作了最坏的打算。”

    晴晴把还剩半截的烟蒂掐灭,“说吧,你要我怎么帮你?”

    “如果有警察来找你,”翟亮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问你……那天我是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你得说是。”

    “为什么?”晴晴陡然擡高嗓门,发出强烈质疑,“既然不是你杀了他,你怕什么?”

    “因为他最后的电话是打给我的,在那段时间里,我找不到人能证明我不在现场。”

    “翟亮,你在撒谎!”

    翟亮手脚一颤,本能地辩解,“不,我没有。”

    晴晴跪到他面前,用力把他的脸端平,和自己双眸对视,“岳原只是失踪了,你为什么会提到现场?那是什么现场?”

    翟亮语结词穷。

    “除非你确定他已经死了!”

    翟亮闭上眼睛,听到晴晴一字一句地说:“是你杀了他,你妒嫉他得到林惜,所以你杀了他!”

    “不是!”翟亮爆喝一声,猛然甩开她。

    晴晴猝不及防,被他推倒在地板上,她仰视着气急败坏的翟亮,语气忽然平静下来,“如果你不说实话,我没法帮你。”

    翟亮蜷缩起身子,双手使劲抱住疼得快要裂开的脑袋。

    “你看,”晴晴慢慢坐起来,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我刚才随便问你几句,你就说不清楚了,你将来怎么应付警察?”

    “我真的没杀他。”翟亮痛苦到几乎痉挛。

    “可他已经死了。”晴晴低声说,把他的脑袋揽进怀里,“翟亮,你知道我爱你,哪怕你真的杀了人,我也一样会帮你……但你得跟我说实话。”

    翟亮埋在她温热的怀抱里发抖,像一个溺水快要死的人,忽然抓到一根浮木,便再也不想撒手。

    一个人的时候,恐惧的滋味还没这么真切,只有当感觉自己即将被拉上岸时,才会对身后无边无际的海水产生莫大的畏惧。

    翟亮闭住眼睛,断断续续把真相说了出来。林惜曾经把他当救命稻草,而他此刻的救命稻草是晴晴。

    “于是你就这么走了?”晴晴镇静的声音起到很好的抚慰作用。

    “……我想回去救他,可等我回到那儿,他们全都不见了。”

    晴晴不再说什么,松开翟亮,起身去卫生间给他绞了把毛巾擦脸,又拿来些吃的。

    翟亮把心底的秘密吐露出来后,感到轻松不少,饥饿感也随之而来。

    晴晴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神色飘忽不定。

    “翟亮,你为什么不去找林惜,为什么不让她帮你?”她目含深意,“我相信她不会不管你的。”

    唯一那次见面,晴晴就以女性特有的敏锐觉察到林惜对他的感情。

    “不!”翟亮心头狠命一抽,“不能让她知道。她会受不了!”

    晴晴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咯咯笑起来,笑声诡异,令翟亮错愕。

    “翟亮,你,你不是怕她受不了吧!”她手指颤颤地指向翟亮,依然使劲笑着,“你是怕让她发现你内心的龌龊吧?如果她知道你对她的未婚夫见死不救,你想她会怎么看你?哈哈哈!”

    翟亮手里还剩半个面包,但已胃口尽失。

    晴晴还没笑完,“你太有意思了,翟亮!你怕被她看不起,难道你就不怕被我看不起吗?”

    翟亮脸发白,身上刚刚聚集起来的暖意也被她笑得一干二净。

    晴晴好不容易笑完,泪水紧跟着淌下来,她咬牙切齿,“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从来没有!你那么爱林惜,爱得恨不得让岳原死掉!可是岳原真死了,你又舍不得她伤心!翟亮,你可真是个情圣啊!就连对岳原,你也顾着兄弟情分,就因为你没救他,刚才你在我怀里哭成这样!”

    她指指自己湿漉漉的衣襟,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没问过我要什么!我生了病,想有你在我身边时你不在!就连吵架了让你哄我几句你都懒得做!我每次说分手,你都笑着回答我‘好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我对你来说算什么?”

    翟亮面色灰白。

    “我永远只是你无聊时的一个点缀!”晴晴痛斥完,把手上的毛巾狠命朝翟亮脸上摔去,然后头也不回进了房间,砰地一声把房门关上。

    翟亮呆呆坐着,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但找不到一个字眼,晴晴说得一点都没错。

    喑喑的啜泣透过门板传出来,整个屋子里都氤氲着晴晴的委屈,翟亮坐不住,走到房门边,轻轻敲了两下。

    里面的人没理会,翟亮按下把手,擅自开了门。

    晴晴正趴在床上伤心,翟亮没走进去,想了想,颓然道:“我不该来找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我走了。”

    他走到大门边,晴晴跑出来喝止他,“你站住!”

    翟亮僵着身子,没回头。

    “你打算怎么办?”

    “没想好……也许就……照实说吧。”

    “如果真凶找不着,你会被当成凶手!”

    翟亮自暴自弃地笑笑,“那也成,我干脆就认了,反正这事……跟我杀了他也没什么差别。”

    他伸手去拉门,晴晴飞快地跑过来挡在他面前,“不行!”

    她脸上泪痕未干,“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翟亮擡手帮她抹掉泪水,“晴晴,我欠你太多,不想再欠。”

    晴晴咬牙对他笑,表情比哭还难看,“那就算我帮你最后一次吧,不过这次之后,我们就两清了,我不会再惦记你,你也不必再来找我。”

    翌日上午,岳原终于有了着落,有人发现他昏迷在铁轨旁的小树林,并迅速被送进三院进行抢救。

    他还活着,但从此再未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