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0
晚上七点开始,翟亮就隐匿在玉兰花园,静候赵梓续归来。这个小区刚开发不久,住户不多,一到晚上就很安静。
等待的过程中,他还见到了赵梓续的妻子和女儿。经过他身边时,赵妻手里牵着的一条大狗忽然朝翟亮猛吠。
女人歉意地对翟亮微笑,“它不会咬人,平时很有礼貌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她刚会蹒跚走路的女儿弯下腰去拍拍大狗脑袋,嘱咐它要乖一点,还附在狗的耳朵边讲悄悄话,憨态可掬。
翟亮不得不敷衍地对她们点点头。
女人一定不知道他正在等她丈夫,也不知道她丈夫曾经干过什么,否则,她不会有那么和谐宁静的神情。
他心里竟涌起一丝遗憾,因为这母女俩看上去很幸福。
九点五十二分,赵梓续的车子驶入小区大门。
他泊好车下来,正要锁车上楼,翟亮从花圃里走出来,和他打招呼,“朋友,能借个火么?”
赵梓续扭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和他打招呼,觉得有点奇怪。
翟亮很快走至他跟前,套近乎说:“我是给你们八楼的邻居装修的,把打火机忘楼上了,烟瘾犯了,滋味不好受啊!”
八楼确实有住户在装修,这让赵梓续打消疑虑,探手去裤兜里摸打火机,但顷刻间,腰部传来一阵刺痛,他闷哼一声,差点跪倒在地上。
翟亮用力把他托住,低声喝道,“上车!”
赵梓续疼得直冒冷汗,但还能用镇定的语气问:“你要什么?钱吗?我钱包里有,尽管拿去……”
“少废话!”翟亮语调冷硬,“再不上车我现在就宰了你!”
他手握尖刀,牢牢抵在赵梓续腰间,将他从副驾驶旁的门内推进去,赵梓续一边后悔自己粗心大意,一边被逼着爬到驾驶座上。
人刚坐稳,车门就砰地关上,尖刀依然顶在他腰部,翟亮冷声吩咐,“开车!”
赵梓续徒劳地想与他打商量,“我老婆还在等我,我能不能跟她……”
“开车。”翟亮不带任何情绪地重复。
赵梓续叹了口气,启动车子。
每临近岔口,翟亮会事先指点他左转或者右转,但不管赵梓续问他什么,他都拒绝回答。这让赵梓续很不安,因为翟亮看起来不像冲着钱来的。
开了约二十分钟,翟亮让他把车停在一片建筑物的背后,然后将他拖下车。
这里是新城火车站的西面,被规划为站前商贸区,楼房刚刚竣工,到处贴满招租广告,夜晚,建筑物内没有灯,更没有人。
与商贸区隔街相对的是火车站,灯火通明,疏疏朗朗的旅客在广场上徘徊。
翟亮一手仍顶在赵梓续的腰部,一手揽住他肩,亲热得好像兄弟,挟持着他往建筑物背后光线昏暗的地方走。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有要求就提嘛!”赵梓续忍不住央求,“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满足你。”
赵梓续与翟亮差不多高,但比翟亮壮实,他脸上并未显示过多恐惧,但这样不明不白被翟亮牵着鼻子走,他想必觉得很窝囊。
行至一块空地,翟亮用膝盖顶住他后背迫使他跪下。
前方是连片的刚刚建成的楼宇,把来自东面车站的光亮挡去大半,身后则是垒得有近两米高的土方,将来也许会做成人工假山,种上绿草树木。
翟亮见赵梓续东张西望,狠狠按了把他的头。
“你想杀我?”赵梓续对着地面笑了笑,“总得告诉我原因吧,我招你惹你了?”
刀往上移,冰凉的刀面很快贴住他的脖子。
“还记得这儿吗?”翟亮问。
“什么?”赵梓续显然不懂他所指。
“两年前,你在这儿杀过一个人。”
翟亮深沉的口吻着实让赵梓续震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你是谁?”
翟亮不理他,兀自道:“你们一共三个人,另外两个在哪里?”
赵梓续似乎回过神来,冷哼一声,“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谁?”
翟亮怒气上涌,猛力将他摁倒在地,举拳一通乱砸,赵梓续几乎喘不过气来,但他忍着,没挣扎。
翟亮站起身,单脚重重踩在他头上,“你们杀的,是我朋友。当年,你们也是这样对他的吧?”
脚下的人不吭声。
翟亮加重力度,恨恨道:“你别想抵赖,我知道是你!即使把你烧成灰我也不会认错!”
赵梓续沉默了几秒,反问:“你怎么会知道?”
这回轮到翟亮不吭声了。
赵梓续的脸贴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一时半会儿动弹不了,但思维并未阻滞,他忍不住笑起来,“你看到我们揍他,却不上来救他,事后也不报警……你也很想让他死吧。”
踩在他脑袋上的脚微微一颤,赵梓续抓住时机,忽然扬手,握住翟亮的脚用力往边上一拖,迅速将他掀翻在地。
随即,他听到“锃棱”一声响,尖刀落在地上,两人同时趴在地上搜索那把刀,昏暗的光线下,赵梓续眼尖,率先看到刀子,他扭动身子爬过去,手差一点就要勾到刀子时,脚被翟亮往后一拖,很快又与刀子分远。他反身,和翟亮厮打在一起。
翟亮比他瘦,可力气惊人得大,一旦抓住赵梓续某个部位,不管他怎么踹怎么拉都不肯放手,赵梓续腰部受了伤,无法全力和他搏斗,最后连人带刀都落在翟亮手里。
赵梓续仰面躺倒在地上,直喘粗气。
翟亮跪压在他上方,手上握着刀,赵梓续能看到黑暗中他狼一样的眼睛,闪着凶狠的光芒,嗜杀的气息直逼而来,他终于感到害怕。
他忍着疼,话锋直刺翟亮心脏,“你如果杀了我,跟以前的我有什么区别?”
“是没区别。”翟亮却不为所动,口气冷得像冰,他是拿定了主意来的。
“别杀我。”赵梓续放软声音,开始求他,“我还有老婆孩子,如果我死了,她们肯定也活不下去!”
翟亮想起那对幸福的母女,对赵梓续愈加厌恶,沉声喝问:“再问一遍,另外两个人在哪里?”
“如果我说了,你能放过我吗?”
翟亮手起刀落,赵梓续只觉得脖颈一凉,紧接着是火辣辣的痛,脖子上已被拉出一道口子。
当死亡的剑就悬在头顶上方时,任谁都无法镇定。赵梓续断定今晚撞上的是个有偏执症的疯子。
“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在学校……F大,当助教……叫,叫池大海……”他断断续续把同谋供了出来。
“你们杀了姓马的?”
“不是!他是自杀的。”赵梓续忙否定。
翟亮冷笑,“自杀还替你们想那么周到!遗书上一个字都没提到你们。”
他俯首,夜色下,面庞白得像鬼,赵梓续感到莫大的惶恐,如同身坠绝望无边的梦魇,他盯住翟亮的眼眸仿佛穿透对方,抵达了翟亮无法触及的幽冥。
“别杀我!求你了!”他忍不住恸哭,“我已经被你折磨够了!这两年,我没睡过几个安稳觉!我死了没关系,可我还有老婆孩子,我放不下她们,求求你,饶了我吧!”
翟亮有点诧异地听他胡言乱语,瞬间明白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岳原。
原来每个心底不干净的人都会被噩梦缠绕,他发出苦涩的微笑。很快,他脸上的表情被滤得一干二净,赵梓续眼看着他冷漠地举起握刀的手。
刀面折射出来的光刺痛赵梓续的双眸,他哭着眯起眼,面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噗——”刀子用力扎下,腹部钻心的疼痛很快攥取了他所有感知。
朦胧间,赵梓续依稀看到翟亮握着带血的刀,冷冷瞥了他一眼,转身决绝地离去。
他无力地伸出手,想要拽住他,却根本无法触及翟亮。
“小蓉,囡囡……我……”他吃力地发出呼唤,身体感到急遽的寒冷。
在意识飘远的刹那,他疲倦地阖上双眼,等待死亡来临。没多久,他感觉自己的身子漂浮了起来,越来越往上,仿佛被什么力量拉向高空……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耳畔嘈杂的声响,努力睁开眼睛,看到光,凌乱的人群和一双焦虑期盼的陌生的眼睛。
意识逐渐回到他体内。原来他并没有死。
赵梓续在医院接受抢救的时候,翟亮已经悄然入侵池大海的宿舍。
他本想翻窗进去,但上楼查看地形时,恰好碰见池大海趿着拖鞋走出门扔垃圾,房门虚掩着。
等池大海回来,顺手关上门,又走进卧室时,翟亮已端坐在房内仅有的写字桌前。
池大海显然吃了一惊,发足欲逃,翟亮早有准备,很快就用一根绳子将他五花大绑在椅子上。明晃晃的刀尖扎进木桌面。
“你如果叫唤,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池大海没敢发出任何声响,惊恐地瞪着翟亮,完全不明白这是哪儿来的债主。
翟亮也没打算让他当冤死鬼,“两年前,你和赵梓续、马义军干过什么,应该还没忘吧?”
池大海眼里的神色足以证明他一天都没忘。
“马义军死了,赵梓续残了,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了。”翟亮面无表情地撕开胶带纸,准备往他嘴上贴去。
池大海忙躲到一边,翟亮阴冷的面庞给了他不祥的预感,他用哀求的口吻问:“你,你会把我怎么样?”
翟亮皮笑肉不笑,“我朋友死了,而你是主谋。对不起,你必须得死!”
“我不是!赵梓续那混蛋——”池大海话没说完,脸上立刻猛遭一拳,鼻血直流,晕晕乎乎中,他咬着牙替自己申辩,“主谋是赵梓续!不是我!”
翟亮本欲起身去厨房,听他这样说,暂时打消念头,在桌面上坐下,脚踹在池大海椅子的扶手上,拔出尖刀,在手里缓慢转玩,“说来听听。”
池大海张开嘴巴,鲜血随即流进去,一股咸腥味儿充斥口腔,但他顾不上这些,愤怒和恐惧令他迫不及待要把那些两年来他不敢碰触的回忆一股脑儿倒出来,倒给面前这位阎罗王听。
两年前春天的某个晚上——池大海记得很清楚——赵梓续阴沉着脸来找他,告诉他自己不可能拿到留校指标,还告诉他这次留校名额的分配又是一次暗箱操作。
赵梓续是池大海的同乡,两人同系,但池大海比他低一届。赵梓续现在面临的问题他将来也会遇到。
两人发着牢骚,都后悔当初挑错专业,如果能换个实用点的科目来读,再不济,混口饭吃是不成问题的,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讨人嫌。
但后悔于事无补。
池大海是文学青年,笔杆子不错,经常给各种杂志投稿,那天恰逢他得了笔稿费,数目不大,但为了能让赵梓续消气,他打算请客吃饭。
两人刚走出北校门,迎头遇上池大海本科班时的同学马义军。
马义军是本地人,本科毕业后家里通路子把他弄进一家企业干文职,自称没什么出息,但总算三餐有保证。
他跟池大海读书时关系不错,毕业后也时有来往,不过池大海觉得马义军特没劲,别人找路子都能进大单位,他姐姐费老鼻子劲也就把他塞进了一家小破公司。
马义军为人瑟缩,没什么朋友,他来找池大海,池大海对他也不太热情。
但那天晚上,他却拉了马义军一起下馆子,吃饭时,他话里话外捧马义军,马义军本有些腼腆,渐渐被夸得轻飘飘起来,答应帮赵梓续留意工作的事。
虽说指望马义军这事本身很可笑,但池大海还是得到了赵梓续的感激。
“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吧。”他偷偷与赵梓续耳语。
吃完饭,三人从东门一路往南逛,马义军住在市区东南,池大海和赵梓续步行送他。
马义军也是个受不起小恩小惠的人,路上立刻拨通他姐姐的电话,问他们单位要不要人。他姐姐在大单位,据说薪水福利都优厚。
赵梓续并不抱多大希望,但当马义军收线后向他抱歉,“我姐说,他们那招人要有本地户口。”时,他还是受到极大的打击。
他的忿懑,池大海感同身受,这个世界如此不公,它只关注各类证件,却拒绝欣赏人的本身。
两人一起发泄不满,马义军不好意思先走,只能在一旁干陪着。
他们在城市的各条街道上乱逛,肆意践踏长势良好的花草,这个城市很美,可他们在此无处容身。
他们不再低眉顺目,开始咒骂一切,谁回头打量他们他们就朝谁瞪眼。
路越走越远,而他们的愤怒似乎比路还长。
终于,无路可走了,一块“施工重地,禁止入内”的招牌拦在三个人面前。
马义军说:“咱们赶紧往回走吧,晚了你们就赶不上回学校的车了。”
赵梓续上前朝招牌狠踢一脚,“它说不让走就不让走了?它算老几啊!我凭什么要听它的!不就一块破木牌嘛!”
池大海也气势汹汹,“走!咱们偏绕过去!看谁管得了老子!”
马义军说:“那你们玩去吧,我得回家了,我明天还要去公司加班呢!”
“不行!”池大海一把抓住他,“我们还没尽兴呢!你Y就是胆小!今天我们给你训练训练!”
他们胁迫着马义军一起绕过招牌朝里走,路越来越黑,越来越窄,走了一段,池大海被什么东西绊倒,他从地上爬起来,沾了一手掌的汤水,“操!原来是个垃圾场!”
赵梓续随着他一起哈哈大笑。
马义军又催:“咱们走吧,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池大海忽然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把手指举到唇边,示意他们噤声,“有没有听到谁在哭?”
果然,时断时续的呜咽声从黑暗深处传来,让人后背阵阵发凉。
“哎,这儿闹过鬼没有?”赵梓续低声问马义军。
他眼里流露出惊恐,“我不知道!”
赵梓续朝大海努了努嘴,怂恿,“看看去?”
池大海想,反正也没消遣处,更何况他从来不相信世上有鬼。
马义军还想阻止,但池大海让他有点出息,他只好硬着头皮跟在两人身后。
池大海和赵梓续紧紧挨着,朝哭泣的发源地逼近,依稀能辨别出那里的砖堆上似乎坐着个黑影。
鞋子踩在瓦砾上发出细碎的响声,很快惊动了黑影,他猛回头,发出爆喝,“谁?”
原来不是鬼,是人。
他们都松了口气,放重脚步走上去,赵梓续没好气道:“你是谁?大晚上的躲这儿装神弄鬼!”
那人站起来,身子晃了晃,却出言不逊,“滚开!我是谁用不着你管!”
“哟!还挺神气!”赵梓续乐了,“喝醉了吧,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转身,“大海咱们走吧,碰上神经病了,只能自认倒霉!”
“你才神经病!”那人怒不可遏跳起来,“你们这群乡巴佬!不管进城多少年也洗不掉口音里的泥土味儿!”
池大海感觉自己的脸色变了好几变,正要发作,赵梓续先他一步开口,“小子,你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
“乡巴佬!”
赵梓续立刻扑过去挥拳猛揍,池大海浑身的血液也沸腾起来,凑上去帮他,“我让你骂!你再骂一个试试!”
那小子身材高大,却没多少劲儿,几下就被两人打趴在碎石堆上,不过他骨头很硬,一边挨揍,一边嘴里还在叫骂。
池大海打累了,坐在一旁喘气,赵梓续也累得不行,松开快被揉成面团的小子问:“你服不服?”
“不服!”他大叫,踉踉跄跄又爬起来,比英雄还英雄,“有种把你们大名留下,我不让你们吃几年牢饭我他妈就是你们孙子!”
“呵呵!”赵梓续笑起来,“口气不小啊!公安局你们家开的?还是你妈跟局长有一腿啊?”
“你妈X的!”他朝赵梓续喷了口唾沫,又扭头朝池大海啐了一脸,换来又一顿胖揍。
池大海基本能断定这小子就是个有钱有势家庭出来的寄生虫,这种人天生就能比他们活得如意自在,不用寒窗苦读,不用每个月头掰着指头算怎样用有限的几个钱度过长长的三十天。
他们的辛酸与他的优渥本没有交集的地方,可今晚,他们在这堆废墟上相遇了。
池大海想,他没有权利嘲笑他们,侮辱他们,更没有资格对他们盛气凌人,在四面都是荒凉的废墟上,他们都是平等的人,而且三个对一个。
“有种你们就打死我!我倒了八辈子血霉,早不想活了!你们今天不弄死我,我只要还剩口气,以后我一个个搞死你们!”
他凶狠的叫嚣就像在黑夜里点燃了一根火烛,轰得将半边天烧亮,池大海和赵梓续对视一眼,两人仿佛同时看到彼此的未来。
他们的未来可绝不想在牢里度过。
赵梓续咧嘴笑了笑,笑容凶狠,语气却很轻柔:“那我们就弄死他。”
池大海闻言,浑身悄然打了个哆嗦。
一束强光忽然向他们扫来,赵梓续迎着强光回过脸去,光线刺目,他几乎睁不开眼睛。池大海只瞅了一眼就立刻低下头去。
马义军本来躲在一堆垃圾后面看他们揍人,灯光扫向他时,他慌不叠地跳了过来,再次催促那两人赶紧走。
可他们嗜血的兽性已被开启,尤其是赵梓续。长久的忿懑从缺口里奔涌出来,黑暗给了他邪恶的胆量,他已欲罢不能。
他在附近找到根木棍,重回那只可怜的寄生虫身边,他软塌塌地躺在地上,没有一丝尊严,连呼喊都乏力,只会干哼哼。
马义军想拦他,“你会要了他的命的!”
赵梓续拨开他,“人没那么脆弱!”
他扬起木棍,重重击下去之前,池大海听到他冷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来自遥远的异度空间,“小子,我得让你明白,世界是公平的。”
前后不过几分钟,寄生虫就不再发出一丝动静,赵梓续甩开木棍,精疲力竭地坐到地上,让池大海去查看下情况。
他把手指探到寄生虫鼻子下面,过了片刻认定:“没气儿了!”他心里有点茫然,但并未立刻感到害怕,有些空落落的。
马义军却哭起来,“这,这可怎么办呀,你,你们打死人了!”
赵梓续喝住马义军,干坐了几秒后,拾起木棍,借助微弱的光线看了看,上面有血迹,刚才应该击到他面门了。
他把木棍递给马义军,“去,把这根棍子处理掉!”
马义军张口结舌,双目惊恐,“怎,怎么处理?”
“有打火机吗?找个地方,把它烧掉。”赵梓续镇定地说着,又扭头吩咐还在发呆的池大海,“不能把他扔这儿,否则明天一早就会被人发现。”
池大海听到他平静的声音也镇定了不少,问马义军,“附近有没有隐蔽的地方?”
“我,不,不知……”
赵梓续不耐地打断他,“再说不知道,我们就把他扛你家去!”
马义军哭丧着脸想了会儿,说:“我记得往南走就是铁轨,铁轨那边有个树林……”
赵梓续俯身,把寄生虫的财物都搜罗出来,那家伙果然是富家子弟,除了鼓鼓的钱包,几乎每只口袋都能掏出上百零钞。他把钱包交给池大海,把手表和手链连同关掉的手机塞进自己口袋。
现在,寄生虫什么也不是了,他只是一具尸体。
池大海协助赵梓续把尸体擡起来,马义军捏着木棍,手脚直打哆嗦,赵梓续又朝他低喝,“还不赶紧带路!”
他们摸黑把尸体丢进一排灌木丛里。
事到如今,池大海明白后悔也于事无补,他去折来几根树枝遮掩尸体。完事后,赵梓续又借马义军的手机照了照,灌木丛静悄悄的,一点看不出藏匿的痕迹。
马义军手持打火机要烧木棍,赵梓续拦住他,“别在这儿烧——回家去搞定。”
他举着木棍,又想哭,“我不能拎着根木棍在大街上走,万一让警察拦下来……”
赵梓续走上去把木棍夺过来,就着膝盖一折二,又扔给他,“藏你衣服里,总之记住喽,如果被人发现,你也逃不了干系,挨枪子儿咱们得一起挨!”
在他略带神经质的笑声中,马义军又没出息地啜泣起来。
清晨,池大海在宿舍里醒来,刺目的光线让他心生恍惚,他很难相信昨晚的一切是真的。
但当他在宿舍走廊遇到赵梓续,后者用充满语言的目光凝视他时,他才激灵灵赫然苏醒。
但此后,他们都绝口不提那一晚究竟发生过什么,也不去关心尸首是否已经暴露,仿佛和他们没有丝毫关系。他依然按部就班完成课业,赵梓续则更加频繁地参加各种招聘会。
最沉不住气的是马义军,有天傍晚,他跑来见池大海,恰好赵梓续那天也在他宿舍。
乘着宿舍没外人,马义军失魂落魄地给他们看一张几天前的报纸,上面登了一则征集线索的启事。
池大海从叙述的案发地址和尸体发现的位置上可以判断出来就是寄生虫,他被发现了。
马义军焦虑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们去自首吧,自首应该可以少判几年,如果被警察逮起来,那可就一辈子不见天日了。”
他煎熬得人都瘦了,赵梓续宽慰他,“不会有事的,警方登这种东西出来,只能说明他们毫无头绪,你想想,我们在那儿留下什么了吗?什么也没有吧?”
“可万一有人发现我们了呢?万一那天我们去废墟被人看见过呢?”
“只要警方找不到第一手证据就没事,发现我们去过那里又怎么样,在那一带走来走去的人又不止我们三个!我们根本不认识他,警察不会把我们跟他联系起来的。”
“可如果他们找不到证据,他们会一直登下去,我查过,这则信息登了快一个月了。”马义军怎么也打消不了焦躁的情绪。
“那你更该放宽心!一个月过去了都没找着什么线索,往后就更没希望了。”
不管赵梓续怎么劝,马义军就是听不进去,他说他睡不好觉,走在路上,听到有人喊他名字就浑身发颤,这种日子他没法过下去了。
正纠缠不休,池大海的舍友回来,谈话不得不暂停。马义军执意要商量出个结果来,于是两人去了他家。
路上,赵梓续接了个电话后格外高兴,他被一家地产公司录取了。
马义军的妈听说他们都是儿子的大学同学,特地烧了晚饭款待两人,还请池大海他们劝劝马义军,他最近工作拼命,人都瘦了。
草草吃完饭,三个人躲进马义军的房间,再议那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赵梓续明确告诉马义军,自首只能是死路一条,这件事已经成为过去,只要他们三个人守口如瓶,日子照样可以过下去。池大海也赞成他的意见,坐牢、杀人犯,这些词汇他一点都不想沾,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但马义军要自首的意志越来越坚决,“人是你们两个杀的,我一根指头也没动过他,真要论罪,我顶多就是个包庇罪,我能说得清楚,你们不去自首,我一个人去,明天就去!”
话说到这份上,池大海和赵梓续不觉面面相觑。
从赵梓续微妙的神色变化中,池大海读出恶意再次在他心头涌动,一如他自己。两人飞快交换了个眼色。
池大海故作沉思状,好好想了会儿说:“既然这样,那好吧,我同意自首。”
马义军重重舒了口气,擦着额上的汗喃喃自语:“对对,我们一起去,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马母请他们出去喝甜汤,她自己要出去散步,让马义军留同学们多坐会儿。
赵梓续乘势与池大海交换了意见,之后他先出去,池大海在马义军的房间里多逗留了一两分钟才到客厅。
桌上盛了三碗红豆汤,他们坐下来喝,汤炖得浓稠,颜色暗红发黑,感觉像在饮血。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去?”马义军轮流看两人。
“先别急,”赵梓续慢悠悠地说,“这事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
马义军期待的目光转为困惑。
池大海解释,“人已经死了,这是铁板钉钉的事,至于怎么死的,关系到我们三个人的前途。”
赵梓续点头,“可不是,如果我们能把它描述成正当自卫,性质跟谋杀就不一样了。”
“谋杀”两个字给马义军的眼眸里又注入惊恐。
“谋杀是要以命抵命的。”池大海强调。
“可我们是三个人,他就一个,怎么也没法往自卫上靠啊!”马义军的思路被他们拉过去了,但仍顾虑重重。
“所以这个事得好好琢磨啊!”赵梓续凑近他,表情诚恳,“你想想,咱们刚开始想过对他动手没有?如果他不骂我们,能有后来的事?你往宽泛里想,我们确实是在自卫!只不过属于过度自卫罢了。”
马义军听得若有所思。
赵梓续又说:“即使咱们选定了往自卫的路上走,也还有好多细节要重新整理,说法要一致,只要有谁说岔了一点,警察肯定会穷追不舍,那样咱就前功尽弃了。这些都要花时间好好准备,还得事先排练。”
“可这……”
“义军,你不会想吃枪子儿吧?”
“我没碰过他。”他坚持,但口气软了许多。
赵梓续笑笑,“谁能证明?如果我跟大海说你也参与动手了,你以为你能逃得了?”
他惊惧地站起来,“赵梓续!你们不能这么无耻!”
池大海忙拉他坐下,作和事佬,“义军,我们都在一条船上,谁也不能生二心,否则大家一起翻船。你得帮我们,才能帮得了你自己。”
马义军再次被他们绑架,愁眉苦脸地答应一起写“故事”。
池大海和赵梓续出他家门时,池大海拍着他的肩让他放心,“我们一定尽快!”
坐在返校的公交车上,赵梓续问池大海拿到没有,他从衣服里抽出一本小本子递过去,“我在他书架的夹缝里选的,大三的政治经济学课堂笔记,他永远都不会有心思重看。”
赵梓续夸他聪明,随后把那份笔记一分为二,两人各留一份。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拼命练习模仿马义军的字体。
池大海不愧是文学青年,连练字都比别人快。于是,由赵梓续口述,他笔录,两人为马义军拟好了一份“自杀遗书”。
赵梓续拿着遗书读了两遍,脑子里浮起一个新主意,“把杀人的事也写进去——他一个人杀的,为了钱财。”
这令池大海不安,“会不会牵连到我们?”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人临死前朝我们叫嚣过的话?他说他不会放过我们,他的家人说不定正在给警方施压,案子一天没有了断,我们就像捧着炸弹过日子,永无宁日,马义军的担忧不无道理。”赵梓续说着,顿了一下,“既然他那么想自首,就让他替我们把整件事都认下来吧。”
三天后,他们给马义军准备好了“墓穴”,池大海用公用电话打到他公司,告诉他证词都商量妥了,约他晚上出来见面。
马义军对他们深更半夜约他在僻静的河边谈事毫无防备的意思,三个人坐在河堤上聊了五分钟,他听到确切的投案时间后心安了许多,作好了听长篇大论的准备。
赵梓续细细地给他讲应对细节,池大海则悄悄绕到他身后,猛然将他推入河中,赵梓续很敬业地把一个细节交待完,然后才转头看在水中挣扎的马义军。
他仅仅喊了几嗓子就再没能出声,河水不断灌进他口中,赵梓续眼睁睁看着他在河里扑腾,直到没有一丝力气,慢慢沉了下去。
他回过头去找池大海,发现他已经跑开了。等他再跑回来时,河面已经恢复宁静。
两人在浓黑的夜色里缄默地坐了会儿,池大海忽然感到难过,心里空空荡荡的。
赵梓续用力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当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杵立在池大海面前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瞬间攥住了他。
对池大海来说,那是富于转折性的一个夜晚,自那晚之后,噩梦频频光顾他的梦乡。
梦里,死去的不知名的幽魂和马义军一起出现,他们谁也不肯放过他,不懈地要跟他较量到底。
他常常在清晨时分大汗淋漓地醒来,脸色苍白,浑身无力。
隔了一阵,他装着完全不知情,再次造访马义军家,他母亲和姐姐披麻戴孝,跟他提起这件伤心事时恸哭流涕,警方认定是由于压力过大而导致的自杀,但他们怎么也想不通。
池大海给他们留了一千块钱,并找了个时机把遗书和“赃物”藏进马义军的房间。
自那之后,池大海再也没和赵梓续说过话,每次看见他就像遇到瘟疫,避之不及,等赵梓续毕业出去正式工作后,他们就彻底失去联络。
池大海把埋藏在内心深处最黑暗最肮脏的部分全部掏了出来给翟亮,等他讲完,自己也已经涕泪交流。
这两年,他没有一天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可他无人可诉。
“我,我真的很后悔……”他闭着眼睛,泪水从眼缝里挤出来,“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遭报应的,我每天都在等,在等这个报应……”
“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不去自首?”翟亮低声问,他望着恸哭流涕的池大海,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
池大海使劲摇头,“我没勇气,我受不了……”
其实不是没有勇气,只是还心存侥幸而已。无论内心怎样煎熬,人很难主动褪下遮羞外衣,向世人出示龌龊丑陋的内里。
翟亮的心瞬间又冷硬起来,他不再去听池大海没有意义的忏悔,撕开胶带,绝然封住了他还在喋喋不休中的嘴。
他几步就走到煤气灶前,手已经搭在皮软管上,却迟迟没有动。
视野里,池大海因为啜泣,背影不断耸动,他没有挣扎,摆出一副甘心受死的姿态。
翟亮的心微微颤了一下,如同再次看到自己一样。
这个人,是否也因为一时错意杀了自己的朋友而终身悔恨?
走廊上忽然传来怦怦的擂门声,翟亮一惊,掐断胡思乱想,不再迟疑,手用力将皮管子一抽,又迅速拧开煤气阀门,一股刺鼻呛人的味道很快弥漫开来。
做完这一切,他打开卧室的窗户,回头最后瞅了池大海一眼,后者布满泪痕的脸正对着他,唯一能起作用的双眸里,表情难描难画。
翟亮回身跃出窗外,虚掩上窗户,顺着空调架子几下就荡到一楼,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