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偿还
“你早就察觉他们要杀你了。”
王文龙循着声响,试图在昏暗中锁定陈巧红的位置。
她猜对了,这些年他给过钱,给过名,他不停地贿赂讨好,但他发现没用。无论他给出多少,高鹏他们几个总盼着索取更多。听说伍疯子死了,他怕了,怕落得同一份下场,可养虎遗患,枉死是早晚的事情。
他一直在等一个时机,直到高鹏他们以他妻子和往事为要挟,提议绑架宋哲干票大的,他知道时候到了,他不要为人鱼肉,他要个一劳永逸,这一次他王文龙要先下手为强。
“说什么报仇,你把他们带到这来,为的只是寻个机会给自己脱身。自始至终,你在意的只有你自己。”
风骤起,海面隆起无数座柔软的小山,不知疲倦地撞击着渔船,摇摆不定。
“警察说大门没有暴力破坏的痕迹,他们怀疑是小久自己开的门,可我一直想不通,小久为什么会主动放那些人渣进去。直到你出现,我终于找到了缺失的一环,一切都串起来了。”
陈巧红视线望向远方,辨别着风向与潮汐。
“可我还是搞不懂,接触的次数越多,我越没法相信是你。你生性温和,处处礼貌周到,你跟小久他们的关系明明那么要好。还有头回见面时,你蹲在坟前哭,那眼泪也不是装的,所以,到底为了什么?直到我看见你把宋哲推下海,我突然明白了。”
她回头望向他,神情并非愤怒或者失望,而是悲悯。
“你不是坏人,但你是个懦夫。”
王文龙起t身,红着眼。他在心底估摸着二人的体型差距,再怎么说他也是成年男子,而对面的妇人矮小瘦弱,如果真打起来,他有绝对的胜算。
陈巧红像是没有发现他的意图,仍俯身蹲在角落,细心整理着纠缠在一起的渔网。一句一句跟他聊着天,不疾不徐。
“你知道怎么搭救落水的人吗?得从背后绕过去,不能从正面。因为溺水者早失了理性,他们太害怕了,求生的本能会迫使他们抓住一切能够到的东西向下压,只为了自己能探出脑袋多呼一口气。”
陈巧红停住手,擡头看他。
“恐慌,这就是你不断作恶的原因。你胆小,你心底有各式各样的怕,一旦你被恐惧抓住,你就会忘记平日里那些原则和立场,不分是非黑白地开始自保。你就是那个溺水者,我们都是你垫脚的石头。所以下一个死的是谁?怕是轮到我了吧?”
“既然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利用你,那为什么还答应?”
“后生仔,我们是相互利用。”陈巧红冲他笑了笑,“放心,我也没打算活着离开,只是不是现在。”
“眼下仇也报了,你在这人间无牵无挂,还有什么可眷恋的?我不一样,我还有翻盘的机会。要我说,为了咱们好,你最好听话去死,这样少遭点罪,我也能省些力气,待会我还要把这破船划回去呢。”
王文龙一步步逼近,将陈巧红困在船头。
“阿姨,所谓真相只能由活人来讲。今晚之后,我会告诉警察,是你为给小久报仇杀了高鹏他们几个,中途我试着拦过,可我失败了,对于你的死我也很痛心——”
“你现在就打算动手吗?”
陈巧红直身望他,擡手束起头发。
“如果在陆地上你还有胜算,可你忘了,这里是海。”
就在王文龙猛扑过去的一瞬,她灵巧地跃入水中,像一尾鱼,转眼不见。
天地间雾茫茫,只剩王文龙独困在渔船,耳畔是哗浪哗浪的水声,他满腔愤懑,却失了对手。海中有什么在剧烈摇荡,渔船晃荡不止,王文龙连忙扒住船帮稳住身体,慌张地向外探望。
夜潮中,一道湿漉漉的影翻身上船,无声逼近。
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可已经晚了。
她用渔网罩住他,缠他的脖颈。他抵住她的胳膊,陈巧红的力道比想象中更大,两只膀子瘦弱却坚硬,是钢铁,是海岩,是岛上百年的古树。这个女人用血肉做饵,带着自毁的决绝,与他展开一场没有退路的厮杀。
噗通,渔船侧倾,他被推入海中。
渔网缠绕,王文龙挣不开手脚,每次上浮,船上的脚就将他踹下去,当他的手扒住船身,便有尖刀插入,他只能尖叫着缩回手,再次没入海中。
他来回扑腾,沾了水的渔网愈发笨重,拖得他向下沉去。他渐渐失了所有力气,肺里火辣辣地烧。就在他以为要淹死的那一刻,一双手又将他猛地提了上来,摔在渔船,像是带着喜悦打捞丰收的渔获。
他跪趴在船上,大口喘息,不住地呕水。
陈巧红攥住鱼刀,蹲在他面前。
“小久最后,有没有说什么?”
王文龙大脑空白,不知该撒谎还是迂回,他思考着要怎样才能活下去——
“啊——”
陈巧红一刀插下来,他手背吃痛,连忙捂住那个血窟窿。
“如果你撒谎,下一刀,我就挑断你手筋。”
“是意外,阿姨,她的死真的是意外——”
又一刀,“不要废话,我问的是她的遗言。”
王文龙流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赵晓海杀了她,我进去时候她已经死了,没多长时间,就一两分钟——”
“一句话都没来得及留下吗?”陈巧红疲惫地垂下刀,“就一两分钟?我精心照料了十几年的好孩子,一两分钟就没了命。”
海醒了过来,咆哮着甩动身体,一瞬间赤潮激浪,血海翻涌,渔船在湍急的波涛中飘摇。王文龙晃得头晕,陈巧红却如履平地,她赤脚踏船,不动如山。
腥风起,拂乱她的头发,她弯腰捡起一柄渔叉。
“三年来,我一路追,一路拜,不停向四海神明祷告,求神怜悯,让我的怨恨不要熄灭,让我日日夜夜烈焰灼心,让我永远记得她在血泊中大张的眼。我无数次向神发愿,我一定会找到你们,一个一个,亲手把你们送进地狱。”
“阿姨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爸妈就我一个儿子,我真的不能死,求你放过我——”
“放过你?”
他朝后躲,她一脚踩住他的前胸,高举着渔叉,脸庞却在流泪,绝望的母亲,愤怒的神女。
“王文龙,你听清楚,我说,我一个都不宽恕。”
鱼叉猛地下刺,他擡起手臂来挡,刺入肌肉,陈巧红拔出,追着往下刺。
“这一刀是你欠小宇的。”
又一下,刺中大腿,“这是你还小久的。”
她提起他的衣领,尖刺对准咽喉,“接下来,是你我要算的账——”
“我老婆!我老婆马上也要生了!”
渔叉在他咽喉处停住,他张眼,看见陈巧红眼中闪过一瞬的迟疑。
“她跟盼儿,不,跟小久差不多大,她是无辜的,你杀了我她怎么办?小孩和她是无辜的——”
砰,一声巨响,渔船猛烈摇晃,陈巧红身子也跟着趔趄。回头看,不知何时另一艘船飘到切近,眼下正顺着浪涌,一下一下撞击着小船。
王文龙视线漂移,远远地瞥见船尾一道瘦弱的黑影无声攀上了船。
“相信我,放我回去,我会去自首。”
他拿话拖延着时间,看着陈巧红身后的黑影一点点升起,猛地,那道影子飞扑过来。
“你干什么?!松手!”
衣衫破烂的宋哲跌跌撞撞保持着平衡,手却不肯撒,死命抱住陈巧红,二人扭打成一团。
“阿姨,不能杀他!杀了他你就彻底没有回头路了,你明明是好人——”
“小宋你不要管,你只要回到你爸那,告诉他——”
“我根本不是宋哲,我叫滕家豪,是警察!”他死死箍住陈巧红,大力去夺她手里的渔叉,“我不可能看着你犯罪,你信我,我会把所有的事上报,他会受到法律惩罚,我保证,他逃不掉的——”
警察?王文龙怔住,他绑架谋杀的是警察?
他把警察推到海里?杀警察是死罪,他死定了。
好,就算不死,就算回到岸上去,他也是要判刑的罪人,坐牢之后呢?坐牢之后,他会成为整个家族的耻辱,他的父母妻儿会一辈子被乡亲们戳脊梁骨,他的余生也会活在羞辱之中,天大地大,但他无处容身立足。他害怕,比起死,他更害怕那种人生——
苦行修行无有出身之路
心中怎不烦恼恓惶
“王文龙,你干嘛!”
滕家豪看见他捡起刀,哆哆嗦嗦往前走。
“听见没有,把刀放下!”
王文龙像是没有听到,只是两手攥刀,一步步靠近陈巧红。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你对他们那么好?!丁小宇有那么优秀吗?为什么他明明是个孤儿,但是他得到的爱却比我多得多!如果,如果我是你的孩子,你也会这么为我吗?!”
他像个无理取闹的孩童,哭得歇斯底里。
“你告诉我,你会吗?!哪怕我没出息,考不上好学校,找不到好工作,没办法光宗耀祖让你脸上有面,你还会包容我吗?!会爱我吗?会为我骄傲吗?!”
滕家豪试图挡在她前面,可是陈巧红将他推开,她盯住王文龙痛哭的脸。
“你说的这些,跟爱有什么关系呢?”
王文龙怔住,是啊,这些条条框框跟爱不爱有个屁的关系。他这一生就是场无休止地竞技,只要落后,只要认输,只要不是第一,瞬间就会丧失被爱的资格,可真正的爱根本不是权衡,他不明白自己这一生奔波,到底活了个什么……
他放声大笑,笑得泪流满面。
“如果我生在你家,会不会一切不一样?如果我是你的孩子,会不会一切不一样?”
陈巧红没有回答,只是平静面对他的崩溃。
“陈阿姨,虽然现在说这些没用了,但还是想跟你说句对不起,是我想错了,我真的错了,但是——”
做错的事情无法偿还,永远没有救赎,他不是弥补,此时此刻他只是自私的想要一个终了,一个解脱。
他仰头望向天空,夜幕四合,如一口巨大的钟将他笼罩,铺天盖地的诵经声轰鸣。
想无量劫转四生受苦无尽直到如今
心中怎不烦恼恓惶
“你们听见了吗?”
他侧着耳朵,指了指天。
“有人在念经。”
想父母爷娘一去永不得相见
心中怎不烦恼恓惶
“小宇死后的每一天,我耳边都会回荡这诵经声,昼夜不停。原本,原本我以为是在为我哥超度,如今才明白,这一声声都是念给我的。”
眼看着离世抛撇我一切眷属t无主
心中怎不烦恼恓惶
王文龙笨拙地爬上船头,迎着风,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如同七岁那年的日暮,他迷失郊野,在渐浓的夜色中怕得瑟瑟发抖。
“陈阿姨,我还你条人命,就当我这个懦夫,最后勇敢了一回。”
他久久望着她,忽地委屈。
“如果有来生,我也希望——”
浪头打来,陈巧红看着他跌落下去,带着未脱口的话,带着未完成的一生。
宋哲扑过去捉,可他水性不佳,他与王文龙之间隔着万千个反方向的浪,他只能看着他被潮水推得越来越远,他只能看着王文龙遥遥挥了挥手,最终消失不见。
……
他向着水底下沉,人间的一切渐渐远去,再与他无干。
耳畔的吟诵声终于止歇,最后的几分钟,他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不甘,自怜,怨恨,惶恐,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呢?
算了,就让王文龙的一切到此为止吧。
眼底的泪与无垠的咸水融为一体,海洋张开怀抱,无声接纳了罪人。
王文龙吐出此生最后一串气泡,这本就不属于他的一生,他终于还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