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共生(5)
一大早,陈晓莲就接到了马红蕾的电话。当她听说马红蕾怀孕了,激动得哭了出来。
挂断电话,她的心情依然无法平静。她从佛龛下面的小抽屉里拿出两个精致的小锦囊,冲上阁楼叫醒了还在睡觉的杨文竹。
“来,你挑一个。”陈晓莲打开锦囊,取出两个平安符,放到睡眼朦胧的杨文竹面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妈妈怀孕了。”
杨文竹擡起头,好像没听懂陈晓莲的话。
“你要有弟弟妹妹了!”陈晓莲兴奋地说道,“你挑一个,另一个我今天送给你妈妈。”
“怀孕?”杨文竹震惊地问道。
“是啊!说起来也真是不容易。”陈晓莲激动地念叨着,“你爸妈要这个孩子已经要好几年了,怎么也要不上。你妈现在这个年龄,又随时会停经,真是老天有眼……”
杨文竹已经听不进去陈晓莲的话了。
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她不再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了。
她知道这个时候要替妈妈高兴,但她高兴不起来。任何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忽然听说自己马上要有个弟弟妹妹,也不会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地高兴吧。
她理解这个孩子对父母的重要性,如果她死了,这一切都很合理。但她还活着,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妈妈也打算放弃她了?她的心底忽然升起了强烈的孤独感。
“怎么?你不高兴吗?”陈晓莲问道。
如果不是你们,我也不会遇到这种事。杨文竹想着,你现在居然还要问我高不高兴?
“高兴,当然高兴。”杨文竹强压着杂乱的心情,拿起一个护身符,“我妈应该喜欢这个。”
当天下午,赵顺奎回来眼皮就一直跳。
陈晓莲问他去没去医院,问了三遍他才听见,说去了。陈晓莲又问他拿没拿药,又问了三遍,他才说拿了。他起身走到门口,在袋子里摸了半天也没摸到。
“放在车里了,我去拿。”赵顺奎魂不守舍地出去了。
他再回来的时候,被陈晓莲拽进卧室。
“你怎么回事?”
“不知道。就是心惊肉跳的。”赵顺奎说道,把药递给陈晓莲。
陈晓莲把药塞到行李箱里,然后在备忘录的常用药品那一行打了勾。
“看见什么人了?”陈晓莲继续收拾行李箱。
“林启峰。”
陈晓莲的手慢了一下,擡起头看着赵顺奎,问道:“林大夫怎么样?”
赵顺奎点了点头:“精神还不错,我们聊了一会儿。”
“说啥了?”
“啥也没说。”赵顺奎用手指刮了刮寸头,“瞎聊两句。”
“去找陈律了?”
“噢,找了。”
“陈律咋说?”
“陈律说咱们是委托人,只要咱们委托的事情,他就一切照办。”
“可以办?”陈晓莲有些惊喜。
“当然可以办。”
“那他不用看看里面是什么?”
“人家说了,这是咱们的隐私,他绝对不会看。”赵顺奎叹了口气,“等真到了那天,他就算知道也无所谓了。”
“行。”陈晓莲长出了口气,“这事儿安排好,我心里算踏实了。”
赵顺奎走到陈晓莲身后,双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按摩着。
“小满的机票定了吗?”陈晓莲问道。
“定好了。”
“小满走了,杨文竹那边搞定了,咱们也得抓紧时间出国。”陈晓莲说道。
暴雨打在屋顶上,发出洗涤灵魂的声音。
杨文竹一直盯着网上的信息,局势比她预想得紧迫。她熬了几宿,把这幅画赶工出来了。
她画完最后一笔,把画笔扔到一边,看着自己的作品,终于完美了。
她光着脚走下楼,看着落地窗外的雨幕,在黄色路灯的照映下变成了一片片流动的水晶。
多干净的雨。
她走到花园里,任由雨水冲刷着自己。无论多么肮脏的水,只要它蒸发了,变成水蒸气,就能一直升上万米高空,重新凝结成最纯净的水,降落在另一个地方。
人生也是这样吧。无论做过什么,只要死亡,灵魂就会升到天上,重新成为一个全新的人,投生到完全不同的地方。他不会记得上辈子做过什么,也不会记得上辈子和谁在一起,但他知道这是个新的开始,他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将由他自己决定。
所以雨水能洗刷罪恶,能让人迎接新生。她擡起头,感受着雨点打在额头上,这才是真正的洗礼。
赵顺奎很少做梦,但是今天做了个噩梦。他梦到林皓抓着树枝,他趴在地上伸手去拉林皓。这时有个人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你救了他,他就要把你们送进监狱。”
他转过头,看到了一张可怕的脸。下一秒,他认出来那是他女儿被烧焦的脸。于是他把马上要抓住林皓的手擡起来,放到树枝上。
林皓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绝望。
“叔……”
他按下手掌,只是轻轻一按,树枝折断了。
他从梦中惊醒,忽然陷入了恐惧的深渊。因为他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究竟是不是像梦里那样,把手按在了树枝上。
他一直记得的,他一直知道的,他一直告诉自己的是他拼命去抓林皓,但是就差了一点,树枝折了,林皓摔下去了。
他一直以为的记忆是真的吗?还是他在骗自己?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还是说这五年的愧疚之心积郁成了心魔,虚构出噩梦中的情景?
他彻底分不清了。而且,他清楚地知道,他这辈子都分不清了。这才是让他最恐惧的地方。
他全身燥热,于是起身出来,到餐桌接水喝,看到在院子里淋雨的杨文竹。他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也走了出来。
杨文竹看到他并没有惊讶,甚至没有反应。
“林皓不是我推下去的吧。”
他在和杨文竹说话,可目光却是涣散的,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林皓不是我推下去的吧。”他再次说道。
雨水已经浇透了他,所以看不出他脸上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林皓不是我推下去的吧。”
大雨冲刷掉了附着在赵顺奎身上的所有假相。他不再是赵顺奎,不再是用肩膀顶住一切苦难的丈夫和父亲,不再是心狠手辣的绑匪,也不再是人们交口称赞的老好人。
现在,他就是一个恐惧的、无助的人。他迷失在自己的命运中,最终也将成为命运的猎物。可他能逃出来吗?
不是每一滴水都配重新回到天空,变成清澈的雨。
杨文竹怜悯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赵顺奎挂断电话,陈晓莲立刻冲过来。
赵顺奎脸色煞白,僵硬地点了点头:“他们还在刑警队等鉴定结果。”
“怎么可能?”陈晓莲喃喃自语,“怎么可能被发现了呢?”
“就是啊,我把现场打扫得很干净了。”赵顺奎跟着说道,“会不会是凑巧?”
“怎么那么凑巧?”陈晓莲眉头紧皱,“三年都没事,咱们去上了个坟就出事了?”
“那也有一个多月了快两个月了。”赵顺奎摇头道,“我看还是和老杨助理的案子有关系。之前红蕾不是发过一个视频嘛,可能给警察压力太大了,他们又开始查了。”
“那怎么办?会不会查到咱们头上?”
“说不好,但是查过来是早晚的事。”赵顺奎说道,“现在咱们必须尽快把小满先送出国,就算有什么事,孩子要保下来。”
“对!”
“文竹那边也准备行动吧。”赵顺奎看向妻子,“那边的人已经联系好了。”
“要先稳住t她。”陈晓莲说道,“越到关键的时候越不能乱。”
“放心。咱们只要把人送过去,其他的事情对方全管了。”赵顺奎说道,“只要咱们自己不乱,事情就不会乱。”
赵小满出国的前夜,杨文竹把她叫到阁楼上,给她展示了一幅新画。画面上,一个和赵小满几乎等身的女孩背对着站在烈火中,她背上的疤痕狂野伸展,就像在跳一支妖娆而神秘的舞。
“这是我?”赵小满惊呼道。
杨文竹拉过两面穿衣镜摆在赵小满身前身后。赵小满脱掉衣服,仔细对比自己和画中女孩的疤痕,几乎是一样的。
“伤疤还能这么美。”赵小满眼睛湿润,抚摸着画中女孩的疤痕,“这幅画叫什么?”
“浴火少女。”杨文竹简单地说道。
“浴火重生?”
“送你。”
赵小满扑上来抱住杨文竹。杨文竹也轻轻抱住她,看着镜子中自己的手轻抚着那布满疤痕的后背。
夜已深。赵小满躺在杨文竹的床上,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两个人从前的记忆。阁楼里只有赵小满这一侧的床头灯亮着,散发着微弱的光茫。杨文竹背对着她,隐入了黑暗。
“你恨我吧。”赵小满忽然说道,“文竹,你恨我吧。”
杨文竹的后背动了一下。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以后再也见不了面,你要带着对我的恨,好好活下去。”赵小满喃喃道。
杨文竹翻过身,看着赵小满。
“恨能让人坚强。你要坚强,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困在愧疚中,折磨自己。真的,宁可仇恨也不要愧疚,至少仇恨能让人活下去。”赵小满看着杨文竹,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我们囚禁了你,我们也囚禁了自己。我们都被困在了五年前的那个夏天,永远都逃不掉了。”
杨文竹静静地看着赵小满,她的眼睛也开始闪烁了。
“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赵小满停顿了片刻,“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帮助我的父母。我永远都只有这一个选择。所以你恨我吧,这样我会好过一些。”
赵小满忽然笑了,笑中带泪地说道:“你还记得咱们小学一年级的元旦吗?咱们班开联欢会,老师让大家从家里带好吃的,结果我妈给我带了韭菜盒子。然后,那个男孩叫什么来着,大头,他就大声嚷嚷,说烂韭菜臭死了。他这么一说,所有同学都笑话我。这时候你站出来,拿起他的蛋糕一把拍在他脸上。你还记得吗?他当时哭得特别大声,我哭得也特别大声。我当时就想,杨文竹真勇敢,我要一辈子都和她是最好的朋友。所以,当你给黎露画画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
杨文竹伸出手,擦掉了赵小满脸上的泪水。
“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朋友。杨文竹,答应我,你要恨我!”赵小满颤抖着,“我宁可你恨我,也不想你忘了我。我要你一辈子都记得我!”
杨文竹看着赵小满热泪奔涌的双眼,这双眼睛在等着自己的答案。这一瞬间,她的心几乎动摇了。她急忙凑过去,紧紧搂住了赵小满。
赵小满睡着了。
杨文竹轻轻走出阁楼,她走到楼梯口,看到赵顺奎和陈晓莲站在楼下看着自己。
她跟着他们来到院子里,陈晓莲觉得不保险,干脆坐到了车里。
“警察发现黎露的尸体了。”陈晓莲开门见山地说道。
杨文竹早就知道,但她还是装出一副震惊的样子。她看到陈晓莲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描,判断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她决定主动出击。
“您什么意思?是在怀疑我吗?”
“不是。”陈晓莲说道,“我只是觉得太凑巧了。”
“最不想让警察找到的人是我啊。”杨文竹指着自己说道,“我怎么可能给警察通风报信呢?那我在这里躲什么呢?我直接去自首好了。”
陈晓莲点点头,算是她通过了考验。
“警察可能会找到咱们家。”坐在前排的赵顺奎说道,“我们已经安排了,等小满走了,阿姨就带你去个地方躲起来。”
赵顺奎和陈晓莲对视了一眼。
“去哪儿?”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陈晓莲接话道。
“叔叔,婶儿,我听你们的安排。”杨文竹心如明镜,看来他们已经做好灭口的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