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逃离(5)
耿耕从后备箱拿出暖壶,给自己的茶杯灌满了热水。
他刚刚替换了值夜班的年轻侦查员,看着小年轻熬了一宿大夜仍然精力充沛,他越发感觉自己体力不支了。
他一边喝着浓茶,一边看向杨文竹家的窗户。这时李为拿着一摞文件过来。他也熬了一个通宵,终于从赵顺奎无数通话记录中找到了一个可疑人。这个人因为诈骗和故意伤害坐过两次牢,现在无业。
赵顺奎取完钱后频繁和他联系,最后一次通话是在耿耕他们去过杨赵营村之后。
“这个人很可疑,我这就带人过去找他。”李为打了个哈欠说道。
“叫上派出所的人。”
李为哦了一声就沉默了。
“怎么了?”耿耕察觉到李为有情绪。
“没怎么。”李为沉吟了片刻,“我就是想,就算赵小满说的都是真的,他们家也太坏了。把杨文竹坑这么惨,到最后还要找人杀了杨文竹,他们跑到国外享福。如果我是杨文竹,可能我也会杀人。”
“这都正常。”
“所以,我觉得你要是想……为了正义,其实没那个必要。”李为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两个成年男人谈论正义是一件滑稽而尴尬的事情。
耿耕默默看着李为离开。他不想和李为解释,他也知道李为这句含糊不清的话里都是对自己善意的提醒和担心。
杨文竹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的警察交接班。警察已经在她家楼下好几天了。李为经常像现在这样,拿着文件来找耿耕。看他们交头接耳的样子,肯定是在商量怎么对付她。
也许他们已经在北山口找到什么了,他们什么时候上来抓我?我该怎么办?杨文竹咬着手指甲,等她闻到了嘴里的腥气,才发现手指又被咬破了。
这已经是第三根手指了。她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指,慢慢比划了一个捏的手势,然后轻轻转动,好像打开了一个隐形的煤气灶。
马红蕾看到了这一幕。这几天杨文竹怪异的行为越来越多,为了防止她出意外,马红蕾不得不搬到客厅来睡。而这一切都是楼下那两个警察造成的。
不能再等了,再这样下去,女儿真的会疯掉的!想到这里,马红蕾冲出家门。
马红蕾冲到耿耕的车前面,她看到被砸坏的风挡玻璃,忽然冷静了下来。上次来硬的对耿耕不好使,这次她要换个方式。
耿耕摇下车窗,他第一次看到马红蕾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没有打伞,浑身滴着水,整个人都小了一圈。
“你怎么才能放过我女儿?”马红蕾盯着耿耕。
“你先上车。”
马红蕾坐进车里,两人一起看着被拍成蜘蛛纹的风挡玻璃。雨刷器被马红蕾砸坏了,雨水把整个前风挡都浇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
“你怎么才能放过我女儿?”马红蕾再次说道,“我为这五年的事向你道歉,给你单位送锦旗,在所有社交媒体上承认我错了。你说吧,我怎么做你才能走?”
“你为什么非要我走呢?”耿耕忽然反问道。
“为什么?”马红蕾被耿耕的态度激怒,“因为你把策划绑架、杀害黎露和制造爆炸的罪名都扣在文竹头上!因为你们二十四小时在我们小区里盯着,给文竹造成很大压力!”
“你的意思是她的压力是我造成的?”
马红蕾终于急了,她一把抓住耿耕的脖领子,咆哮道:“难道不是吗!”
“那我问你,一般人被诬陷之后是什么反应?”耿耕平静地反问。
马红蕾一愣,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和你一样的反应。”耿耕指着玻璃上的蜘蛛纹说道,“拿砖头过来砸车。委屈和愤怒,这才是被诬陷的反应。那杨文竹的反应是什么?你上次说的,害怕,暴躁,做噩梦,夜里起来哭,这到底是被冤枉的反应还是做贼心虚的反应?”
马红蕾想到了杨文竹这些天的状态,想到了那张被戳烂的毕业照,她忽然意识到耿耕说的没错,手上的力气松了。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是清白的。”耿耕继续说道,“因为这五年我没能把她救出来。如果她在这五年里犯了罪,我比任何人都自责。你是她的母亲,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是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假设这是真的,杨文竹现在比过去五年的任何时候都更危险。”
“危险?”马红蕾缓缓松开了手,“她都回家了,她还有什么危险?”
“我们救她出来那天,正是她制造爆炸,导致赵顺奎一家三口死亡的那天。我不能向你透露案情,但我认为她干些事是有原因的。她不是我经常碰到的那种十恶不赦的坏人。她只是个孩子,是个好孩子。她杀了人一定会有巨大的心理压力。以我的经验,接下来她的精神随时可能崩溃。”
马红蕾震惊地看着耿耕,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种事情我们见多了,我不想再让悲剧发生了。所以我需要你帮忙。”
“帮什么忙?”马红蕾下意识问道。
“让我再和杨文竹谈一次。”
“不可能。”马红蕾激动地摇着头,“绝对不可能。我绝不会让你再刺激她。”
她推开车门,跑进雨幕中。
杨英明拖着疲惫的身体,摸着黑走进工作室,瘫在沙发上。上次母亲走丢了,他和杨英兰找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下午母亲才被二十公里外的派出所找到。
杨英明带母亲去了几家医院检查。虽然检查结果难以接受,但是和他猜测的一样,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医生说病情还算早期,可是即便如此,母亲身边也离不开人了。
他感觉最近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没有一个好消息,除了女儿回来了。他想起包里还放着在老宅找到的存储卡,于是爬起来找到电脑。
这地方只有他和赵顺奎知道,赵顺奎藏的什么东西?
他把存储卡插进电脑,屏幕上弹出一个视频。
视频拍的非常模糊,非常暗,摄像头一直在抖动。有什么东西溅在摄像头上,接着画面一片漆黑。过了一会儿画面又恢复了,他看到一个人在机械地重复着一个砸东西的动作,很快视频就结束了。
杨英明一头雾水,他把视频亮度调到最亮,声音调到最高,重新播放。
“为什么!”
视频一开头,一声尖叫从扬声器里嘣出来,杨英明吓得跌坐在地上。
他听清楚了,这竟然是文竹的声音。
他也看清楚了,文竹被关在铁栏杆里,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双手抓着对方的头不断往地上砸。甩出来的血溅到了摄像头上面,吓到了拍摄者,也吓到了他。女儿每一下都砸进了他的心里,生生砸出了无数个坑。
这段短短的视频,他反复看了三个小时。他好像被拽进了那个时空,直到此刻,他才真实地感受到女儿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拿着已经发烫的存储卡,他的内心无比焦灼,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杨文竹站在花洒下面,享受着被热水包裹的安全感。
这个地方总让她感觉冰冷,再也没有家的感觉了。她调高了水温,很快水蒸气就充满了卫生间。
每个孩子最终都会离开自己的家,无论是现实中还是心理上,这就像果实成熟了就一定会从树上掉下去。所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生活在这样的家里还不如没有家。
她想起妈妈钻进了警察的车里,不知道警察说了什么,妈妈这几天看她的目光有些变了,带着某种审视和窥探的意味。
妈妈也变得不可信了。
不想了。她擦去了镜子上的水蒸气,准备涂抹护肤品。
她突然看到赵小满出现在镜子里,就站在她身后。但她一点也不惊慌,因为最近她总是会看到那个整容后的漂亮而又充满破碎感的赵小满。
赵小满已经死了,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报复自己。她已经习惯了。
“五年来我一直被自己折磨,你很快就能体会到和我一样的感受。这回轮到你了。”赵小满又再重复这句话了。
“不会的!我不会和你一样。”杨文竹瞪着镜子里的赵小满,“你到死都抓着我不放,但我不怕你。”
“滚开!”她伸出手,猛地朝着浴室镜打了一拳。
浴室镜碎了,赵小满的t脸也随之扭曲破碎。
杨文竹笑了起来,看着滴血的镜子。赵小满变成了血,滴在面盆里,仓皇逃进了下水道。
这时她才感受到了疼痛。
她听到身后传来了尖叫声,她茫然地转过身,看到了惊恐万分的马红蕾。
林启峰来找马红蕾聊公益组织的事务。他听说了杨文竹的近况,再次建议马红蕾带杨文竹去看看精神科。
林启峰又给了她一些居家观察的建议,比如更换带锁的防盗网,藏好家里所有利器和尖锐物品,不要让杨文竹独自呆在可以锁闭的空间里。
马红蕾听得心惊胆战,林启峰的建议让她意识到杨文竹的情况已经非常危险了。
林启峰又转达了黎露父母想要见见杨文竹的请求,他们想了解黎露生前最后一段日子发生的事情。马红蕾想到耿耕说的那些话,于是断然拒绝了。她又想起黎露父母在警队有关系,如果他们打听到什么,对黎露的死因起疑,闹上门来,那就麻烦大了!
林启峰见她面露惊慌,以为她是在担心杨文竹,于是起身告辞。
马红蕾送林启峰到电梯,林启峰再次提醒她尽快带杨文竹去医院。
可是当马红蕾返回家里,却发现林启峰留下来的精神科医生名片和简章被撕得粉碎,散落在茶几上。她看向杨文竹的卧室,房门紧闭。
“那个中间人已经招了!”李为兴奋的声音从手机听筒里传出来,“情况远超咱们的想象……”
“砰砰!”
耿耕侧过头,看到林启峰在敲车窗。他挂断了电话,下车和林启峰交谈。
“我看你们在这里好久了。”林启峰看着被砸碎的风挡玻璃,“你们在调查什么?”
“案子破了,还有很多细节得搞清楚才行。”耿耕不想告诉林启峰实情,于是转移话题,“你最近也是经常拎着大包小包来他们家。”
“我也加入公益组织了。”林启峰微微一笑,“马红蕾怀孕,又要照顾杨文竹,公益组织的事暂时由我负责了。”
耿耕点了点头。对于林启峰来说,这个案子已经破了,这五年来一直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也消失了。所以他必须寻找到一个新的精神寄托,公益组织很好。
“没想到竟然是赵顺奎一家。”林启峰说道,“我上次在医院见到他,还和他聊了一会儿。”
“你们聊什么了?”耿耕立刻来了精神,“他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就聊了聊林皓。”林启峰眼中射出凛冽的寒光,“想不到他这个绑匪,竟然还敢当我的面聊我儿子。”
耿耕看着林启峰,五年了,这个男人的怒火一分都没有消减。
“对了,我想起来,最后他走的时候和一个叫陈律师的人通电话。”
“律师?”耿耕皱起眉头。
“他是这么称呼对方的。”
赵顺奎给律师打电话?耿耕琢磨着,难道赵顺奎想自首,找律师咨询?他立刻推翻了这个假设,他们还要出国陪赵小满治病呢,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自首呢?
“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他一接起电话就走了。但我听到他问了一句,你确定安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