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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度差 正文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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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深秋一夜急雨,凌晨又刮起西北风,气温骤然下降了十几度。

    祁亮站在中湖公园的南岸,单薄的夹克早已被冷风打透,裤腿和靴子也糊满了黄色的泥水。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年轻女孩,准确地说是一具死亡时间在十二小时内的尸体。

    她没有在湖底沉尸多日才浮上来,完全是因为昨夜的大雨——这座刚刚翻建竣工的公园是蓄洪区,今早试验行洪,河道管理处专门过来巡视,这才发现了卡在行洪暗渠栅栏上的女孩。

    她看起来最多二十岁,短发,牛仔上衣、牛仔裤、板鞋,左手手腕戴着一条很旧的结绳,这是她唯一的饰物。

    身穿绿色连体防水裤的胖子走过来,站到祁亮旁边。

    “手机送修了,希望能恢复数据。”胖子说话的声音很轻,和宽大的体型截然相反,“我把她的照片发给中心,对比一下失踪人口……”

    “不用了。”祁亮打断了他的话,“我认识她。”

    “啊?”胖子往后退了一步。

    祁亮蹲下,指着女孩的手腕说道:“这是她妈妈留给她的遗物。”

    胖子跟着蹲下,问道:“你怎么认识她?”

    “九年前我办的第一个案子,她妈妈是受害者。”祁亮盯着女孩惨白纤细的手腕说道,“她妈妈是个老师,教画画的,被一个复读生强奸了。可是凶手的母亲却不承认自己儿子强奸,反而说老师勾引她儿子,还跑到培训班大闹。”

    “我听说过这案子。”胖子看着女孩,“后来老师跳楼自杀了。”

    祁亮点点头。

    “你记性真好。”胖子看向祁亮,“可是九年了,你还能认出她?”

    祁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上周那个强奸犯刑满释放了。我去了她父亲家……”

    “你去她家干什么?”

    祁亮彻底沉默了。

    因为当年强奸犯在法庭上叫嚣出来后要弄死受害者一家,所以他去了受害者家,留下联系方式,让受害者的丈夫,也就是这个女孩的父亲遇到紧急情况能直接和自己联系。

    而他拜访的另一个目的,当然是劝这个可怜的男人,就算是为了女儿也不要再去想着复仇这种事,为那个垃圾陪上自己和女儿的人生。

    他阻止了女孩的父亲向强奸犯报仇,然后女孩被强奸犯杀了。他干了一件天底下最傻、最诛心的事。

    理智告诉他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但它盘踞在他的大脑里,让他无法思考,只能感受它在不断膨胀,发出刺耳的噪音。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女孩的父亲是个好人,我不想让他犯罪。

    好人不应该犯罪,所以就应该伸着脖子等人杀?就活该家破人亡?

    “不是。”

    “不什么?”胖子看着祁亮。

    祁亮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祁亮站起身,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不知是因为腿脚空血还是脑袋太沉,他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

    屏幕上显示来电联系人林松,林松是女孩的父亲。

    他盯着手机屏幕,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对方就挂断了,可是屏幕左下角电话图标上那个刺眼的数字已经变成了“3”。

    他按下通话图标,回拨过去。电话立刻接通了,听筒里传出一个拘束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接了接了!喂!请问是祁警官吗?我……我姓林,我叫林松,前几天你来过我家……”

    “松哥,是我。”

    “是我是我!”林松听到祁亮认出自己,竟像是有点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说道,“你现在说话方便吗?我有点事,不知道……”

    “您说。”

    “我那个,我联系不上林珑了,我有点担心她。”林松一口气说道,说到最后已经带着一丝哭腔。

    “您别着急。”

    祁亮背过身,他不能再看这个可怜的女孩了。

    “我知道你们忙,但我实在是挺着急的。”林松急切地说道,“你看你能不能帮帮我。这孩子从来不会不接我电话,已经一宿了,不知道……”

    “您在哪?”

    “我在家。”

    “您等我。”

    祁亮等着对方挂断了电话,忽然像从梦魇中苏醒一样,深深吸了口气。

    “怎么了?”胖子问道。

    祁亮摇了摇头:“这里交给你了,我去……”

    他咽下了后边的话,回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女孩。她叫林珑,很美的名字。

    “你后天就走了,还要再管这案子吗?”胖子问道,“再说接你班的戴姐马上就过来了。”

    言外之意,这已经是别人的案子了,你就不要插手了。

    “总得过去看一眼。”祁亮望着灰茫茫的一湖风浪,喃喃道。

    从对岸伸出来的半岛上建了一座被称为蚌中珍珠的建筑,但在他的角度看更像个银元宝。他知道那是新建的芭蕾舞剧院,这个造型寓意着芭蕾舞是艺术中的明珠,据说这座湖以后也要改名叫天鹅湖。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吹感冒了?”胖子关切地说道,“我有板蓝根。”

    祁亮摇了摇头,拍了下胖子的肩膀,深一脚浅一脚往坡上走去。

    祁亮终于鼓起勇气按下门铃,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

    房间里传来林松的声音,他正在打电话,劝对方不要着急。

    “您放心吧,林珑不会有事的。我这儿来人了,先挂了。”

    林松小跑着迎了出来,他中等身高,身体强壮得像一块巨石。九年前,祁亮真的担心他会打死强奸犯的母亲。当他听到自己还要照顾女儿,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抱着妻子的枕头坐了十个小时,然后决定先把女儿抚养成人,再考虑为妻子报仇的事情。

    “祁警官!”林松极力掩饰着慌张,“实在是抱歉,您这么忙,还让您专门跑一趟。”

    “这位就是祁警官。”林松对女人挤出一个笑脸,“当年多亏他阻止,我才没做傻事。前几天还专门来看我,提醒我要调整好心态。”

    每个字都像针扎在祁亮心上,他甚至都没勇气说出林珑死了这四个字。

    “这位是?”祁亮问道,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磨擦。

    “我叫红杨,是林珑的朋友。”她急切地说道,“林叔发现林珑失联了,就叫我来商量。”

    “她……”生前两个字就要脱口而出,好在祁亮反应过来,立刻闭上嘴,稍缓了缓才说道,“她之前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

    “有,咱们进屋说吧。”林松侧过身说道。

    祁亮忽然发现自己迈不动步了。那是因为害怕,害怕接下来当他说出林珑遇害的真相后,他要如何面对这个可怜的父亲。

    刑警就是报丧人。这个活儿他干了十年,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果然从未真正适应。

    “怎么了?祁警官?”林松见祁亮原地不动,于是问道。

    祁亮还在彷徨,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声“哐当”的声响。

    三个人往门外看去,电梯门打开,两个人走出电梯。

    一个是已经脱掉连体防水裤的胖子,另一个是个女人。她中等身高,穿着一件黑色夹克,里面是白色T恤,搭配黑色裤子和黑色马丁靴,整个人看起来精干而强势。

    她走到三人面前,先看了一眼祁亮,然后对林松说道:“请问您就是林珑的父亲林松吧。”

    “我就是。”林松点点头。他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双手背在身后,扶住了门框。

    “我叫戴瑶,是他的同事。您能和我们走一趟吗?”

    她的声音平静而有力量,林松又缓缓点了点头,无助地看向祁亮。祁亮像定住了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开林松的目光。

    戴瑶看了一眼身边的胖子,胖子心领神会,上前搀扶住林松往外走。走过祁亮身边的时候,林松又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在求他拉住自己,说这一切都弄错了。

    胖子带林松走进电梯,但祁亮和戴瑶都没有跟着进去。等电梯门关上,戴瑶看向门口的红杨。

    “我是她朋友。”红杨捂住嘴,哭声从指缝中钻出来,“她到底怎么了?”

    “你能一起去趟警队吗?”戴瑶望着她,“陪陪他。”

    红杨快速点了几下头,眼泪飞了出来。

    “你去收拾下东西,给他拿件外套。”戴瑶轻声说道。

    红杨跌跌撞撞地跑进屋子,这时戴瑶对祁亮伸出手。

    “你好,我是戴瑶。”

    祁亮和她握手,小声说道:“谢谢。”

    “我听敦敦说了。”戴瑶也小声说道,“不过我还是得说,你应该等等我。这种时候,两个人怎么也比一个人好应付。”

    敦敦是胖子的外号,他的大名叫牛敦。祁亮知道牛敦没有这么敏感,肯定是牛敦和戴瑶介绍情况后,戴瑶察觉到不妥才赶来追自己。

    想到这里,祁亮有些感动。

    “林松刚才说,林珑生前有反常的表现。”他赶紧岔开话头。

    “林松,请问你认不认识这个人?”戴瑶轻声问道。

    “认识。”林松看着解剖台上的女儿缓缓说道。

    从坐上警车到现在,他不哭不闹,一言不发,就像个听话的孩子。甚至见到女儿的遗体,他也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只是从头到脚认真看了一遍,好像真的只是在确认是不是他女儿。

    可越是这样,房间里的氛围就越是压抑。

    “请说出你们的关系。”

    “这是我女儿。”他依旧面无表情,似乎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情。

    “为了查明死亡原因,我们要对她进行必要的解剖检查。”戴瑶说道。

    林松点了点头。

    “那咱们去外面等吧。”戴瑶看了一眼旁边祁亮。

    祁亮扶住林松的胳膊,扶着他往外走去。祁亮恍惚了起来,和九年前同样的房间,他用同样的姿势扶着林松。只不过,九年前外面的长廊里坐着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女孩;今天这个女孩躺在了里面。

    走到门口的时候,林松忽然身子一歪,重重摔到地上,当场昏厥过去。

    与此同时,红杨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凄惨无比的哀鸣终于击碎了凝固的空气。

    “死者名叫林珑,女,22岁,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后脑有一处钝器伤,没有性侵痕迹。”戴瑶快速介绍道,“尸检结果一出来我们就立案了。”

    “没有性侵痕迹,这点很重要。”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副支队长胡永平点了点头,“中湖公园。我印象中这地方正在盖一个剧院,已经开放了?”

    “还没有。”祁亮接口道。

    “那她怎么进去的?”

    “南北穿过公园到地铁站,比从外面绕圈可以少走两公里。”祁亮在桌面上比划着,“行人把施工围挡拆了抄近道,后来施工方就不管了。”

    “她是住在附近吗?”

    “她租的房子就在公园北边。”祁亮点头道。

    “噢。”胡永平点了点头,他沉吟了片刻,然后对戴瑶说道,“小戴,咱们往后都是自己人了。我不是给你压力,但这家人确实太惨了,咱们必须得还他们一个公道。你觉着呢?”

    “必须的。”戴瑶点点头。

    “好。有什么需求直接来找我。你以前在朝阳那边怎么干,来咱们这边照样也怎么干,完全不用有顾虑。牛敦,你配合好工作。”说罢胡永平站起身,拍了拍椅背,“坐这儿来吧,尽快进入角色。”

    “领导。”祁亮忽然说道。

    胡永平已经走到门口,听到祁亮叫自己,于是转过身。

    “我也想参与。”祁亮说道。

    胡永平看了看手表,问道:“你不是后天就走了吗?”

    “这不还有两天嘛。”

    胡永平看了看祁亮,转头问戴瑶:“你什么意见?”

    戴瑶点点头。

    “你这个法制处可是费了牛劲才考上的。”胡永平对祁亮说道,“毕竟是你事业上的头等大事,可别给拖黄了。”

    “知道。”祁亮点点头。

    “那你们商量着办吧。”胡永平说完拉门出去了。

    祁亮转过头,看到戴瑶坐在本属于自己的办公椅上。

    “你跟我们一起查我欢迎。”戴瑶笑了一下,“但前提是我说了算。”

    “谢谢。”

    “你们这儿都这么客气吗?一上午都说两次谢谢了。”戴瑶笑道,“我刚才听敦敦说,你早上一个人把南岸那片泥滩全踩了一遍。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祁亮说道,“但总要自己看过才放心。”

    “可以的。”戴瑶点了点头,“那你用不用回去换条裤子?”

    “不用了。”祁亮站起身,“我想去趟林松家。”

    红杨挡在门口,丝毫没有让他们进来的意思。才过了一个多小时,她的态度却完全变了样。

    “你们不去抓凶手,又来干什么!”她瞪着眼睛,任由眼泪哗哗落下,“继续让他别去报仇是吗!”

    祁亮正要说话,戴瑶往前上了一步,轻声说道:“妹妹,你知道这种案子十有八九都破不了是为什么吗?”

    红杨没想到戴瑶会这么说话,她愣了一下,还没想好怎么回击,戴瑶又继续说道:“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个季节,人至少要在水底沉个七八天,等浮上水面黄花菜都凉了。所以昨天夜里那场大雨,就是老天爷都不忍心看了,想办法让她被我们找到,帮她争取到破案的黄金七十二小时。”

    听到这番话,红杨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们就几个问题,问完就走,好吗?”戴瑶柔声问道。

    红杨一边哭一边点了点头。戴瑶顺势上前搭住她的肩膀,推着她走进屋,祁亮也跟着进来,轻轻带上户门。

    林松直挺挺地躺在客厅沙发上,脸上盖着一块毛巾。他们没有过去打扰,直接来到餐厅,围着餐桌坐下。

    “之前林叔说林珑有什么不寻常的表现。”戴瑶小声说道。

    红杨点了点头,拿出手机递给她。

    昨天晚上22:07,林珑给林松发了一条微信: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也要把报道发出去。

    “这是什么意思?”戴瑶一边问一边把手机递给祁亮。

    “我们也不知道。”红杨小声说道,“没头没尾的。”

    “那你知道这个报道是怎么回事吗?”

    “嗯……”红杨回头朝客厅看了一眼,声音再度哽咽,“她是个记者,她活着的时候正在写一个报道,写的都是我们的事。”

    祁亮和戴瑶对视一眼。戴瑶拿过纸巾盒,抽出一张递给红杨。

    “你们的事?”戴瑶轻声问道。

    “我们……都是受害者,还有受害者的家属。你明白吗?”她一边说一边看向戴瑶。

    戴瑶立刻点点头。

    “可是凶手的家人,他们不仅不道歉,反而继续伤害我们,你明白吗?”

    这次祁亮先点了点头:“就像林珑妈妈的事一样。”

    “对!”红杨看向祁亮,目光变得愤怒,“那个女人判了多久?”

    祁亮知道她在明知故问,但还是回答道:“三年。”

    “她害死一个人,就判了三年。”红杨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对,从法律上说这么判没错。但她杀死了林珑妈妈,对吧。”

    “对。”祁亮点头。

    “所以林珑要写这个报道,她要把所有事情都曝光出来。”说到这里,红杨深吸了口气,颤抖着问道,“你们是真的不知道凶手是谁吗?”

    “你知道是谁吗?”戴瑶问道。

    “当然就是那个王八蛋啊!”红杨低吼道,眼泪又夺眶而出,“他刚放出来就去骚扰林珑了!都闹到派出所了你们不知道吗?还是说你们压根就不想破案?因为你们不想让人知道,强奸、杀人,干了天大的坏事,进去几年就没事了,出来以后接着杀人!你们就会欺负我们,让我们不要报仇,让我们当缩头乌龟……”

    客厅传来一声沉闷的哀嚎,红杨捂着嘴跑过去,蹲在林松身边。

    这时两人的手机同时响了一下。祁亮拿起手机,原来是牛敦在群里发了林珑公司的地址和总编手机号。

    祁亮如蒙大赦逃出林松家,拨出了总编宋一星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