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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度差 正文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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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小狗好奇地看着电光,小黑鼻头还一张一合地凑上来。

    就在这时,一股急促的风声吹进了他的耳膜。紧接着是一声闷响,好像他爸把他的头按进水里的声音。他眼前一黑,脑袋不由自主甩过去,撞到红砖墙上,然后像条破布口袋一样软绵绵地滑下来。

    他被耳鸣惊醒,眼前再次出现光亮。他猜自己是被打了,九年来这个感觉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他甚至转了转眼珠,因为狱医曾告诉他,眼睛是分辨有没有意识的参照,如果还能动就说明还活着。

    他擡了下眼皮,看到一个长得像山一样强壮的男人,手里拎着一根已经折断的棍子。你就是拿这东西打我的吧,他看着那根棍子,气若游丝地问道:“这是你的狗吗?”

    男人没有回话,但是棍子猛地离开了他的视野。又是一股急促的风声,他连闪躲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一次他清楚听到了木棍砸到头上时发出的闷响,还有更让他毛骨悚然的咔嚓脆响。

    但他竟然感觉不到疼痛。他现在终于理解了那个只剩下半张脸的互监组老哥说的话,当你快死的时候你是觉不到痛的。他知道,这个抽疯的男人正在用这根破木棍一点一点杀死自己。

    “操你妈,你丫是傻逼吗?”他喃喃道,然后吐了口血水,那腥味就像小时候被同学追打绊倒摔了个狗吃屎一样。

    男人扔下折断的棍子,单膝跪在他面前,看着自己的拳头。

    “对,我是。”

    戴瑶推开办公室门,看到牛敦正在办公桌前埋头苦干。

    “趁热吃。”戴瑶把袋子放到办公桌上,“你这顿晚饭可贵了。”

    牛敦起身向戴瑶道了谢,朝后面进来的祁亮挥了挥手。

    “这又是什么故事?”牛敦拿起一盒打开闻了闻,“哇,好香。”

    “那小子有信了吗?”戴瑶坐在沙发上,拿出湿纸巾擦鞋和裤子的油渍。

    “有了!他在东湖公园打工,刷漆工。”牛敦嘟嘟囔囔地说道,“东湖公园就在中湖公园东边。工头说他刚来没几天,今天一天都魂不守舍的。”

    “东湖没排查吗?”祁亮皱眉道。

    “排查了。他是替别人上班的。”牛敦气哼哼地说道,“我刚打电话的时候工头还想跟我打马虎眼呢。”

    “工头知道他的去向吗?”戴瑶问道。

    “他说不知道。”牛敦拿起一张纸递给戴瑶,“这是他的手机号,登记在韦丽莎名下的。这几天除了工头和韦丽莎,没有别的人和他联系。最后一个电话是今天下午韦丽莎给他打的。”

    戴瑶点点头,沉思了片刻说道:“韦丽莎给他打电话,无非就是让他先在外边避避风头。像他这种蹲了九年刚出来的,应该也没什么社会关系。继续盯他的电话吧。”

    “咱们怎么办?”祁亮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已经晚上七点了。通常这个时候就要决定谁值第一个夜班,然后其他人回家。毕竟养好精神才能破案,而值夜班除了接收信息外也起不到什么关键作用。

    “我来值夜班吧。”牛敦自告奋勇,“戴姐回去睡个美容觉,明天还得靠你破案呢。亮哥也回去早点休息,吹了一上午风,我看你脸都吹绿了。”

    “行,那咱们定个点儿。过了这个时间没消息,咱们就都回家。”戴瑶痛快地答应了牛敦的建议。

    “那就九点吧。”祁亮按着手机屏幕,很快打印机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接着开始往外吐纸。

    祁亮走过去,把打印好的纸钉成三份,然后递给戴瑶和牛敦。

    “这是林珑的报道。”祁亮说道,“这个时候正好看看。”

    “没有一个母亲认为自己儿子会是强奸犯。”牛敦念着,“这是什么?”

    “这就是林珑生前做的报道,她遇害前不是给她爸发了个微信吗,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也要把报道发出去,说的就是这个。”

    祁亮看着纸上的文字,就好像林珑在他耳边轻语着。

    法槌落下,罪行得到审判,罪犯接受制裁,这是生活在文明社会中的我们的基本认知。但是,真实的情况却正好相反,法槌落下,伤害却从没停止。

    这一次,加害者变成了罪犯的母亲,她们不仅毫无忏悔和羞愧,反而倒打一耙,把儿子的罪恶行径怪罪于无辜的受害者,继续蹂躏受害者的伤口,践踏受害者的尊严,把她们拖在痛苦的深渊中。

    有的受害者不堪骚扰选择了轻生,有的受害者被气成绝症抑郁而终,大多数受害者忍受着无穷无尽的折磨,被仇恨煎熬着。

    那些强奸犯的母亲,她们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她们知道世人不会看向肮脏的自己,于是更加肆无忌惮。

    这是一个系列报道,作者将以真实案例揭开这些母亲的真面目,让全世界都看清她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只要世上还存在这样的恶行,这个报道就不会停止。

    “亮哥,这第一个案例就是你那个案子吧。”牛敦说道,“九年前,一个复读三年的男生用网购的迷药迷倒补课老师,然后强暴了她。铁证如山,但是强奸犯的母亲却反诬老师勾引自己儿子。”

    “对,这就是林珑母亲的案子。”祁亮看着手中的白纸黑字,仿佛回到了那个被烈日晒得发白的午后。身穿一身白衣的唐颖趴在石板路上,那一滩深红色的血迹格外刺眼。

    “她甚至在儿子入狱后还拿着大喇叭到受害者工作单位造谣侮辱。”牛敦继续念道,“就算被民警带走,放出来后还继续上门侮辱受害者。最终,受害者受不了无休止的侮辱和骚扰,在单位跳楼自杀了。”

    “因为韦丽莎天天去闹,很多学生家长联名辞退唐老师。”祁亮说道。

    “学生家长?”牛敦诧异地眯起了小眼睛。

    “他们可能觉得这件事会分散孩子的精力,影响孩子考试吧。”祁亮想起他赶到现场时围观的人群,在那炎热的午后,他们的眼神却让他如同身陷冰窟。

    “接着往下看吧。”戴瑶念了起来,“为了采访到这些母亲,记者以同情她们的遭遇、想要为她儿子伸冤为名接触她们。这么做看似不妥,但考虑到她们的所作所为,为求让公众看到她们最真实的一面,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所以吕国杰上门威胁林珑。”祁亮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可咱们去韦丽莎家时,她没提林珑采访过她。”

    “以她的性格,知道自己被耍了,早应该开骂了。”戴瑶接着说道,“是不是做贼心虚?”

    两人都陷入思考,办公室安静下来。就在这时,桌上的座机猛地响起来。

    牛敦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色大变,立刻按下免提键。

    “你再说一遍。”

    “我是永内派出所,刚才在中湖南路的巷子里发现一个伤员,好像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伤员?”戴瑶问道,“什么伤?”

    “看不太出来,反正血葫芦似的。人已经拉到永外医院了。”

    “他带身份证了吗?”

    “没有,所以我说你们过来看看。”

    “你派人看好,我们马上就到。”

    “那你们快点吧。”

    “是谁报的警?”戴瑶一边穿外套一边问道。

    “一个环卫,带回所里了。”

    “你和所里说一声,我们的人马上就过去。”说完戴瑶挂断电话,对牛敦说道,“一会你去所里把报警人带回来,先简单问问情况。我和祁亮去医院,如果是吕国杰你就给环卫做笔录。如果不是你就交给今晚值班的。”

    “明白,戴姐。”牛敦收到这么清晰的指令,说话都变得底气十足。

    永外医院的急诊中心门口停着三辆急救车和三辆警车,警灯交错闪烁,晃得人睁不开眼。

    保安认出祁亮,立刻擡起栏杆,指挥他把车停进最后一个车位。

    “你们这儿这么热闹啊?”戴瑶问道。

    “我们是市级创伤中心。”保安看着急救车,背着手说道,“江湖一夜雨,永外十年灯。什么漫漫江湖路,这里才是大哥们的归宿。”

    “今晚又怎么了?”祁亮问道。

    “看微博吧。”保安低头跺了跺脚,“社会上的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两人往门诊中心走,看到医生从急救车上擡下担架车,一个光头男人躺在担架上,白胖的肩头露着狰狞的纹身,垂在空中的手腕上戴着手牌。

    “江湖一夜雨,永外十年灯。”戴瑶低头苦笑,“唉!我今天才知道,我师父在永外派出所干了九年。”

    “他为什么不告诉你?”祁亮推开急诊中心的大门,让戴瑶先进去。

    “可能是讨厌我吧。”戴瑶竖起衣领。

    “是不是累了?一会你就回去吧。”祁亮说道。

    “我不累。”戴瑶笑了一下,加快了脚步。

    累了的人才会忽然感觉到冷,祁亮看着戴瑶的背影,你说不累就不累吧。

    戴瑶轻轻推开房门,病房里放着八张病床,三张床拉着帘子。下午一起开会的那个小倪正对着其中一张病床坐着。见到两人进来,他立刻错开眼神,擡手做了个“这里”的手势。

    两人绕到帘子后面,看到病床上躺着一个脸上缠满绷带的男人,尽管盖着被子,但也能看出他身材矮小消瘦,原本狭窄的病床都显得有点空荡。护士弯腰在他身侧忙碌着,旁边立着生命体征监护仪。

    祁亮摘下背包,掏出便携式指纹采集器,走到床边,轻轻拿起伤员的手。手指上粘着绿色的油漆,他心里一阵兴奋,向戴瑶点了点头,然后把拇指和食指分别压在采集器上。

    很快匹配结果出来,这个被绑成木乃伊一样的男人就是吕国杰。

    祁亮掏出手铐,把昏迷的吕国杰铐在病床上。

    “他什么时候能醒?”戴瑶小声问道。

    “失血很严重,如果能醒也得早上了。”护士耸了耸肩,“也不知道谁下手这么狠,打一个这么瘦小的人。”

    戴瑶挑了下眉毛,淡淡道:“他是强奸犯。”

    护士的瞳孔一震,立刻转身出去了。

    按照规定,民警不应该随意泄露当事人的身份,但听戴瑶这么说,祁亮却也有些解气。

    “咱们兵分两路吧。”戴瑶说道,“我去通知韦丽莎,你去找林松。”

    祁亮看着病床上的吕国杰,他猜到这是林松干的。他理解林松的愤怒,但是他也知道林松即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可是他不知道这个善良厚道的男人为什么要遭受这些?为什么这些年他遇到这么多好人都遭受了这些……厄运?报应?随机?他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因为它有无数种解释,只有一种答案被排除在外,那就是公道。

    “要不然让敦敦陪你去。”戴瑶说道,“如果你担心林松的状态。”

    “不用。”祁亮摇了摇头,“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韦丽莎在社区小食堂打了一份两荤两素的份饭。这六年她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吃完饭,除了春节。春节她会提前买好速冻饺子,熬到初八小食堂开门。

    有时候她甚至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魂儿被卡在什么地方,反复循环着死之前的情景。只有去探监时她才感觉自己还活着,她看着玻璃墙对面的儿子,反复描述着等他出来了就卖掉房子,然后他们一起去沿海城市生活的美好愿景。

    直到有一天儿子问她,如果当初自己认罪了,是不是已经放出来了?那是他服刑的第七年,很多和他相同罪名的犯人已经刑满释放了。

    那一瞬间她疯狂了,歇斯底里地骂,用最恶毒、最肮脏的词语骂儿子,直到狱警把她和一脸错愕的儿子同时拖走,她还在骂,骂声甚至盖过了警铃。

    “你没有犯罪,为什么要认罪!”她嘶吼着,双脚拼命跺着地砖,被拖出了探视大厅。

    “小杰就是清白的,那个贱人勾引他!”她一边唠叨一边往嘴里塞饭菜,“这帮混蛋警察,我明天就打12345投诉他们。”

    蒜苗炒的太老,她一使劲咬就牙疼,只好又吐出来。

    “又唠叨什么呢?”一个身材矮胖、穿着一身铁锈灰的女人走过来,“今天警察去你家了?”

    韦丽莎擡起头,看着女人老鼠一样的眼睛闪着光,知道她又来套话了。接下来自己说的每句话她都会添油加醋地讲给别人听,这就是她们的生活。

    “管得着嘛你!”韦丽莎翻了个白眼,“吃饱了撑的!”

    女人显然没打算放过她,坐在她斜对面的塑料椅上,说道:“你儿子没惹事吧。”

    “你儿子才惹事了呢!”韦丽莎拍着桌子说道,“对,我忘了,你这样的生不出儿子来。你丫有这闲工夫赶紧回家看你那俩外孙女去吧。人家孩子四岁都会满街跑了,你家孩子四岁还在婴儿车里窝着呢。”

    “你这人说话真够损的!”女人站起来咒骂道,“听不懂好赖话啊你!活该儿子蹲大狱,当妈的就不做人。赶紧回牢里呆着去吧!”

    女人骂骂咧咧走了。韦丽莎生了一肚子气,饭也吃不下了,于是扔掉筷子闭上眼睛休息。

    这时手机响起,她看也没看就接了起来。

    “你是吕国杰的家人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我是公安局的。”

    “是啊,你谁啊?”韦丽莎虚弱地反问道。

    “你儿子出事了,这是他手机。”对方语气生硬得像公交车上的播音。

    “什么!”韦丽莎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果然显示着小杰。

    “你方便来医院吗?”

    “方便!哪个医院啊?小杰怎么了?”韦丽莎立刻血冲头顶,整个人都天旋地转起来。

    “永外医院,很严重,所以你得尽快过来。”对方说道,“你不要挂电话,我们已经到你家附近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现在在……社区食堂。”

    “你现在出来,往轻轨高架桥下面走。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我知道。”

    韦丽莎跌跌撞撞冲出食堂。冷风吹来,头晕稍微好点,但脑袋更迷糊了,她知道这是血压高犯了,但她已经无暇顾及。

    “你不要挂电话,你能看到有警车吗?”

    “没……没看见……”

    “不对啊,那你往高架桥下面走,别挂电话。”

    “好。”

    韦丽莎一边说一边走,街上空空荡荡,好在路灯很亮。这条街的尽头就是高架桥了,她左顾右盼,没看到警车。

    她加快脚步,终于走到了路口。高架桥下面一片漆黑,路灯把新铺好的柏油路照得发亮,但是一辆车都没有。

    “我没看见你啊!”她大喊着,因为她已经听不到自己说话了,耳朵里只有嗡嗡的响声,好像一根电钻在钻她的后脑勺。

    “我看见你了。”对方说道,“你从高架桥下面穿过来,我们的车在对面。”

    韦丽莎往对面张望,没看到有车,但她还是按照对方的指示走进了桥下。桥下大约二十米宽,走两步就完全黑下来了。一股湿冷的霉味迎面扑来,她连续打了好几个寒颤,就像鬼上身一样。不过她的听觉却意外恢复了正常,脑袋里的电钻也停止了工作。

    可是彻底安静下来,她就更害怕了。她大声咳嗽了两声,用手机微弱的灯光照着坑洼不平的混凝土地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暗中。她好像已经看到对面道路的灯光,就在这时,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她好像听到了易拉罐滚动的声音,而这声音是从她身后传来的。

    接着,她好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永外医院是在城区,而对面的路只能连接到出城方向的高速公路。警察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她?

    “喂?你在吗?”她朝着电话里喊道。

    “喂?你在吗?”

    她竟然在听筒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她猛地停止呼吸,浑身麻痹了。

    “咣当——”易拉罐又响了一下,这次就在她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