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女人走进咖啡厅,四下环顾了一圈,然后朝这边走过来。
她年轻时肯定非常美丽,现在也能看出轮廓和五官的美感。她穿着一件驼色的长款风衣,颈上扎着丝巾,风衣下面是肉色丝袜和黑色高跟鞋,把小腿衬托得纤细修长。她戴着手套,右手挎着老花桶包,左手搭在右手上,举手投足间都在维持着庄重的仪态。
瘦高帅气的服务生跟着过来,帮她拉开椅子,又接过她的风衣和包,挂在身后的衣架上。她坐下来,点了一壶红茶。
“你怎么知道我的?”女人开口道。
“我有朋友是刑律,他给我提供了一些信息。介意我录像吗?”
“录吧。”女人看向窗外。
画面一阵晃动,再次清晰后,画面从正对着女人的角度变成了侧面对着女人和林珑的角度。
“就像电话里咱们沟通的那样,我是个记者,现在正在做一个叫隐情的系列报道。我收集了一些案例,从法律层面看,这些案子的判决都挑不出毛病,但它却都是另有隐情的。说句不正确的话,这里面是有冤屈的。”
林珑开门见山地说了这番话,然后停顿了片刻,等女人把视线从窗外移到自己身上,才继续说道:“就比如你儿子陈冕的案子。”
女人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问道:“你写这个,能发出去吗?”
“能。”林珑果断地点头。
“能?”女人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林珑,“我上下奔走了这么多年,都还没有动静。你一个小丫头就能搅起来浪来?”
林珑笑了一下,说道:“独木不成林。一个案子再大也不过是个案子,十个案子再小,汇在一起也会变成社情了。”
听到林珑这么说,女人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你觉得我年纪小不靠谱,那你怎么不想想我为什么会有刑律朋友呢?”林珑笑着说道,“你也是见过世面的,应该知道普通人眼里的一座山在有些人眼里不过是一粒沙。所以第二点,你办不了的事,别人就可能很轻松。”
女人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但她并没有发作。因为她还没摸清楚这个穿着打扮都很普通的小女孩是不是真有那么大的能量。
“唉……”林珑无奈地笑了笑,“这就是装神弄鬼的见多了,见着真神也不信了。行,那就别耽误彼此的时间了。”
说完林珑开始收拾包。女人终于开口了:“你把话说清楚,你是从哪儿知道我手机号的?我问过我的律师,他说没和任何人说过。”
“你的律师……”林珑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吗,你和你儿子现在成了整个司法界的笑柄了,都是你的律师……”
说到这里,林珑做了个大嘴巴的手势。
“你什么意思?”女人质问道。
“本来就三五年,结果判七年,这对任何律师都是奇耻大辱。所以他见着人就祥林嫂,说都是你不让孩子认罪,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每年过来给我爸拜年都得念叨一遍。”林珑把笔记本塞进包里,抓起华夫饼啃了一口,然后朝服务员招手。
“大姐,我看你可怜,跟你说句真话,像你这种拿个破签到本四处找人背书声援的做法早就落伍了。另外你找那些人没一个是管用的,他们就是看在陈冕他爹的面上糊弄一下,要么就是另有所图。长点心,啊,大姐。”林珑掏出手机,起身准备结账。
“等一下。”女人拦住服务生,“你先下去,一会我找你。”
等服务生走开,女人低声问道:“你知道陈冕父亲的事?”
“唉!”林珑摇了摇头,“你这些年跟窦娥似的四处嚷嚷,谁不知道?再说你没想想他为什么不管自己儿子?还登报断绝父子关系?你说亲爹都不管,其他人谁敢伸手?不都瞧着你们母子俩的笑话吗?”
“这也是你爸说的?你爸是谁?”女人盯着林珑问道。
“话都跟你说成这样了,你觉得我还会告诉你吗?”林珑不屑一笑。
女人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是我的事。但我正在做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法律不应该带着偏见,更不应该成为阴谋诡计的帮凶。”林珑说道,“你也深有体会吧。”
女人不说话了。这时服务员端来红茶,女人亲自给林珑倒了一杯。
祁亮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陈雪梅躬身把茶杯端到林珑面前。
一个小时前,红杨送来了林珑存在她那边的U盘,里面有她所有的采访资料和报道稿件。这个林珑采访陈雪梅的视频就是牛敦在采访资料里找到的。
“这姑娘有点东西啊。”戴瑶感叹道。
祁亮看向牛敦:“后来陈雪梅知道自己被骗了什么反应?”
“和林珑连线狂骂一个小时,最后把自己骂崩溃了。”牛敦说道,“因为她越骂林珑就越高兴,林珑越高兴她就越生气,骂得就越狠。而且林珑把所有视频和语音通话都原封不动录下来了。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发网上会火。”
“林珑就是打算让她们母子社死。”戴瑶说道,“恰恰陈雪梅最在意的就是这个东西。她离婚后自己带儿子,前夫又立刻组建新家庭,还有了新小孩。所以她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让自己儿子比那个孩子强。”
“她儿子名牌大学毕业。”牛敦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递到戴瑶面前,“工作也很厉害,普通人根本进不去的超级独角兽公司,但是入职七年没升职。同事证词是当晚去夜总会庆祝另一个同事升职,他情绪低落,一直在喝闷酒。”
“自己受了气,就把气撒到更弱小的人身上。”祁亮说道,“迁怒于一个无辜的服务员。”
“但是陈雪梅可不是这样想的,她觉得自己宝贝儿子被人做局陷害了。可就算是被陷害的,她也应该去找做局的人报仇,到最后还是拿受害者撒气。这还真是一家人。”戴瑶起身走到白板面前,把陈雪梅的照片贴到白板上。
“陈雪梅不想让报道发布,和她这些年四处为儿子翻案是一样的,那就是不想承认儿子有罪,否则就等于承认她自己不行,以及她前夫离开她组建新家庭是英明的决定。”戴瑶敲着照片,“而且她也绝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被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这么狠耍了一把。”
“没错。”牛敦说道,“她和林珑的聊天记录里,有好几十条威胁林珑把这段视频删掉的信息。”
戴瑶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已经快到五点了。
“陈雪梅必须得阻止报道发布,这就是她的嫌疑。”戴瑶拿起外套,“她的住址找到了吧。”
“她有好几个住址。”牛敦拿起另外一张纸,“咱们去哪个?”
“她在儿子监狱登记的那个。”
强光一闪,接着响起了闪光灯回电时尖锐的鸣叫。
祁亮打开手机,现在是17:55,他已经忘了中午吃的是什么了。对,吃的是豆花庄。戴瑶说豆花庄的宫保鸡丁是四川省外最好吃的,他倒没觉得,但是凉面真好吃。戴瑶还说晚上请他们吃聚宝源,看来没戏了。
祁亮习惯在犯罪现场想一些和案子无关的东西。一来能避免带入情感,这是他的个性缺陷,他的同情心和同理心很强。换言之他比别人感性,而感性的人并不适合这份工作。
二来能缓解面对同类尸体时的恐惧,这是人类的共性缺陷,并不是男人或者警察就会胆大一点,也不是看多了尸体和犯罪现场就能大胆一点。只不过他们学会了如何掩饰。
鸣叫声刚消失,咔嚓一声,又闪起了强光。祁亮终于明白为什么今天的闪光灯格外刺眼,因为那面镜子。
镜子里的女人坐在椅子上,双手缚在背后,双脚捆住,头发搭在脸前,所以看不到她眼睛和舌头突出的可怕样子。
她是被勒死的,准确地说是面对镜子,看着自己被勒死的。
“确认是陈雪梅。”戴瑶对着手机说道,“就在她公司附近的巷子里。我们这就去落实,好的领导。”
祁亮看向四周,这里是一条五十米长的巷子。说是巷子,其实就是一条四米宽的消防通道,东侧是财富中心外墙,西侧是酒吧街的后墙。
巷子里没有路灯,在傍晚的光线下能从里面看清外面的街道,但是从外面看进来只是一堆乱糟糟的垃圾桶。
除了垃圾桶,这里还有一些破烂沙发和两张台球案子,一个钉在墙上的球筐和一个用于BBQ或者烤白薯的大铁桶。到了夜里,这里应该还挺热闹。
祁亮找到了和陈雪梅坐着的一样的椅子,看来是就地取材,所以提取到有用证物的几率是非常渺茫了。
这是个理想的作案地点,问题是陈雪梅为什么会走进来。
“陈总下午四点左右接到一个电话……”助理慌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听她称呼对方警官,听起来像是她儿子……陈冕在监狱里出了什么事。然后她就很慌张地离开了。”
她说完就一个劲点头,好像在核实自己说的每一个信息是否都是正确的。
“非常好。”戴瑶鼓励道,“那你记得她是怎么走的吗?开车,打车?”
“都不是!”助理立刻回答道,“我还特意问了她要不要叫司机,她说坐警察的车去,警察就在楼下等她。”
祁亮和戴瑶对视一眼,两人从彼此的脸上读到了困惑:一个命案嫌疑人被杀了。
“你在想什么?”戴瑶先开口。
“我在想韦丽莎。”祁亮回答道。
牛敦坐在沙发上。小狗趴在他腿上,盯着面前茶几上的卡式炉,炉子上架着一锅噗噗冒泡的萝卜炖牛腩。
祁亮和戴瑶站在白板前,白板上贴着林珑和韦丽莎的照片,祁亮在韦丽莎的旁边贴上陈雪梅的照片。
“第一。”祁亮一边在白板上写一边说道,“凶手知道陈雪梅的一切,甚至知道用怎样的办法能勾引陈雪梅出来。我忽然想到一个事情。”
“韦丽莎也是打着电话跑出小区的。”戴瑶接口道。
“没错。”祁亮点头道,“从犯罪手法上看,凶手都是用电话操纵受害者进入一个监控盲区,然后伏击。我觉得这两起案子有可能是同一个凶手。”
“那林松呢?”牛敦摸着小狗问道。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戴瑶说道,“之前我们怀疑林松杀了韦丽莎,是鉴于他有犯罪动机,而且吕国杰被打成重伤后,最有可能拿走手机并且给韦丽莎打电话的就是林松。”
“所以我们之前想当然了。”祁亮说道,“给韦丽莎打电话的不是林松。”
“为什么?”牛敦问道。
“林松没有耐心用电话把韦丽莎引到高架桥下。”祁亮叹了口气,“这不是一个决心同归于尽的父亲的状态。”
“所以我们要尽快排查林松的不在场证明。”戴瑶看向牛敦,“林松家小区的监控都看了吧?”
“问题就在这儿。”牛敦回答道,“他走进小区大门是晚上八点半,是在韦丽莎被害后四十多分钟,所以没法排除。”
戴瑶转了转眼睛,目光最终落在热气腾腾的砂锅上。
萝卜炖牛腩的香气飘满了整个房间,浓稠鲜亮的汤汁还冒着泡泡。戴瑶从电饭煲里盛出一碗米饭,放到了林松面前。
“本来我答应请他们吃聚宝源。”戴瑶唠家常一样说道,“结果快到饭点了又出事了。幸亏牛敦昨天刚从牛街买了肉,上好的牛腰窝,都是新鲜的。要不我们又得外卖了。你尝尝。”
“哪儿买的?”林松终于开口了,“市场吗?”
“兰大。”牛敦鼓着油亮的嘴说道。
“兰大不便宜。”林松喃喃道,“市场有几家肉也不错,但你得会挑。”
“其实我也不会挑肉。”牛敦笑着说,“我就是长得像厨子。”
“你会挑肉吗?”戴瑶笑着问道。
林松点了点头。
“回头让林叔带你去,教你挑。”戴瑶对牛敦说道,“给林叔拿个汽水。”
牛敦放下勺子,拿了两罐北冰洋放到林松面前。
“咱先吃吧。”戴瑶端起自己的饭盒,自顾自吃起来。
林松看着面前的食物,过了片刻才问道:“祁警官呢?”
“他不吃。”戴瑶咽下嘴里的食物,才继续说道,“他明天就要去外地参加领导进修班了,按理说他这两天都应该休假。”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因为林珑的案子他把休假取消了,想走之前能把林珑的案子破了。可是哪有容易。今天上午我们查了吕国杰,不是他干的。”
“不是他干的?”林松颤抖着问道。
戴瑶摇了摇头,小声说道:“但他也没干好事,入室强奸加非法囚禁,我们已经另案处理了。可能我不该这么说,我觉得你打得特别好。”
林松擡起手,搓着又黑又干的脸,挤出几个字:“那是谁啊?”
“我们怀疑是陈雪梅。你知道陈雪梅吗?”戴瑶问道。
“什么?”林松拿开了手,不可置信地问道。
“因为报道的事,陈雪梅骚扰几次林珑。”戴瑶放下饭盒,“可是今天下午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她也被杀了。”
林松愣住了。
“林珑写了个报道,里面有韦丽莎和陈雪梅,现在她俩都死了。”戴瑶看着林松说道,“这就等于是我们要同步调查她们三个人的命案。你也看到了,就我们这几个人,得查到什么时候?破案黄金期就三天,现在已经过了两天,不仅没有成果,反而多了两个被害人。”
戴瑶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今天整整耽误了一天,祁亮特别着急,现在正在加班把落下的功课补上。但是第一条就得证明你是无辜的。”
“我是无辜的?”
“对啊,你把吕国杰打了,接着他妈被人杀了。我们当然得怀疑你。”戴瑶解释道,“你又啥也不说,他就只能自己去查,查你在韦丽莎被杀的期间有没有不在场证明。你说这不是耽误时间吗?而且,耽误的每一秒都是原本用在林珑身上的。”
听到这句话,林松身体一震。
戴瑶忽然凑上去,小声说道:“其实他也知道韦丽莎不是你杀的。所以你配合一下我们,就当帮林珑了。”
“我……”
“先吃。”戴瑶坐回到椅子上,“吃饱了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