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戴瑶冲出房间,外面果然是一个汽修店,地上搭着一套修车的起落架,三面墙的货架上摆满了轮胎、机油和玻璃水。
卷帘门敞开着,一股被路灯照成黄色的烟雾从外面飘进来,夹杂着烧糊的味道。
难道他在放火?戴瑶回头看向孩子睡觉的房间,烟应该到不了那里。现在把孩子拽出来,孩子一哭一闹,反而更麻烦。
她一咬牙,拎起灭火器追了出去,然后愣住了。
天色已经黑透了,空旷的街上焚烧着数不清的火堆,黑灰色的人们默默站在火堆旁边,低着头,好像在和跳动的火焰交谈。
半空中飘浮呛人的烟雾、燃烧的火星和黑色的灰烬,它们缠绕着幻化成虚空的触角,伸向越来越远的地方。
戴瑶猛然想起来,今天是送寒衣的日子。
不断有人加入到烧纸的仪式中,马路上没地方了,他们只能不情愿地在人行道上画出一个圈,把纸钱拆开扔到圈里,然后点燃。
先来的人烧完了纸钱,就用随身携带的木棍打散灰烬,扑灭火星,有些人还在灰烬上浇上水。然后他们慢吞吞地站起来,迈着迟缓的脚步离开。
戴瑶放下灭火器,走进这片焚场。她看着一张张被火光照得发红的脸,那些沟壑交错的脸上没有表情,没有精神,只有空洞。
凌晨时的梦境里似乎也是这样一番情景,她回忆着,只不过那是在人潮涌动的高铁站,那里阳光普照,热闹非凡。
他们正一起往外面走,她妈妈和弟弟戴信忽然说要去上厕所。于是她在原地等着,等了一会儿,人越来越多,他们还没回来。
她去卫生间找,门口排着长队。她求保洁员进去找,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她去找工作人员广播寻人,还让她查监控,还是没有找到。
最后工作人员说:“他们就是走了吧,不回来了。”
然后她就猛地醒了。
前面一个人影闪过,她刚把目光投过去,人影就融入到人群里了。
她快步赶过去,烟尘呛得她的胸腔像针扎一样。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打破了寂静。所有人都跟着震了一下,他们像活过来的兵马俑一样朝着黑洞洞的楼洞望去,叫声还继续从楼洞里传出来。
戴瑶立刻冲进楼洞,看到墙脚下,赵瞳正骑在曹姝月身上,双手掐着她的脖子。
戴瑶无暇警告,从背后跳到赵瞳肩上,双腿锁住了赵瞳的脖颈,抠起他的右手,用肘部锁住手臂,然后腰身一扭劲,把他带倒在地。
一群人在护士的带领下快步往前走,前面是三个中年人,后面跟着几个年轻人,年轻人手里捧着鲜花果篮,还有两个拿手机录像的。
护士打开病房的门,三个中年人一齐往里走,结果卡在门口。年纪最大的那个反而最灵活,一个箭步冲了出来,走进病房,看到一个短头发的女人盘腿坐在病床上,一个护士正往她脸上抹药。
“小戴,这是咱蔺队!”后面的男人说道,“亲自来看你了。”
戴瑶仰着脸接受治疗,于是擡起手挥了挥:“蔺队好,胡队好。”
蔺前飞走到病床前,看了一眼戴瑶的脸,立刻皱起眉头。
“怎么能打成这样?”
“不是他打的,孩子挠的,就是破了点皮。”戴瑶说道,“医生说他们这儿有新研发的祛疤膏,我试试看。”
蔺前飞点了点头,上下打量着戴瑶,问道:“别的地方没事吧?”
“没事。”戴瑶笑了起来。
“怎么没事!脸都花了!”谢征冲了过来,“以后怎么找对象?”
“你怎么也来了?”戴瑶惊喜道。
“你照片都挂到警情榜第一了,全市警察都知道你失踪了。”谢征气呼呼地说道,“你能不能消停点!”
“也有好处。”胡永平站在后边劝道,“估计找对象是轻松了。你看我这二十分钟收到多少条信息打听了。”
“今天你们是好事成双!两个案子都取得了重大进展!”蔺前飞一边说一边带头鼓掌,其他人也鼓起掌来。
“尤其是小戴,为了救孩子,深入虎穴,和犯罪嫌疑人斗智斗勇,最终救出孩子生擒凶手。刚来咱们这儿就立了一大功。”蔺前飞说道,“今天晚上咱们给小戴庆功。”
“你就别去了,你去了他们放不开。”胡永平笑呵呵地说道。
“我又没那么不懂事。”蔺前飞哈哈笑着朝后面招了招手,捧着鲜花的祁亮和抱着果篮的牛敦也挤到本就不宽敞的病床前。
“来,大家合个影!”蔺前飞招呼着,“把老谢放在中间,感谢他调教出的好徒弟!”
大家热热闹闹地围着满脸药膏的戴瑶照了相,然后蔺前飞留下两瓶酒,带着几个年轻人懂事地走了。
病房里慢慢安静下来,胡永平忽然问道:“护士姑娘,她这个情况还能喝白酒吗?”
“就破了点表皮,没事。”护士说道。
“CT什么的都查了吧。”谢征问道。
“我又没挨打,我查什么CT?”戴瑶喊道。
谢征点点头,低着头不说话了。
“行了,今天这事算我对不住你。”胡永平拍着谢征的肩膀说道,“以后我一定给你把人看好。”
“我什么时候埋怨你了?”谢征扒拉开胡永平的手,瞪着眼说道,“干这行的哪儿能没有危险?家呆着不危险,对不对?但是我跟你说,你别在这儿给我瞎牵线搭桥的,听见没有,我没跟你开玩笑!”
祁亮想起谢征给胡永平打电话时担惊受怕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看向戴瑶,正好和戴瑶的目光相遇,戴瑶也笑了起来。
祁亮看着胡永平和谢征大口大口喝酒,旁若无人地聊着两人曾经共同经历的陈年往事。他们相互提醒各种细枝末节和逸闻趣事,然后哈哈大笑。
这是二十年后的自己吗?祁亮想着,到时候也会有人陪自己聊聊今天的事吗?二十年啊,这是多么漫长的岁月。所以谢征和胡永平才会如此激动,原来自己的人生已经走了这么远,又激动又悲伤。
他们当然会否认,他们对自己的要求是没有感情的工具人。他们借用大口大口的白酒压抑着情感,但他们失败了,他们的眼睛亮晶晶的。
祁亮看向戴瑶,他以为她今天又要阻止谢征喝酒。但她没有。她就抱着花坐在旁边,笑着看他们说话,偶尔插上两句嘴。
牛敦没喝两杯,但他已经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了。那只被他收养的命名为荔枝的小狗蜷缩在他的腿弯里,也在呼呼大睡。
第一次,祁亮觉得意犹未尽。他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这时胡永平和谢征相互搀扶着从门里走出来,他们又变回了之前那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
“以后我注意点,不让你担心了。”戴瑶对谢征说道。
谢征默默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绑在牛敦肚子上的小荔枝。
谢征和胡永平分别坐上车走了,牛敦说自己满血了,要回队里加班,补齐明天向检察院和法院递交的材料。
“那辛苦你了。”戴瑶摸了摸荔枝,让牛敦先坐上出租车走了。
“我去走走。”戴瑶笑着说道。
“我陪你吧。”
两人并排走了一条街,戴瑶忽然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戴瑶带着祁亮走进小区,又跟着快递员走进了一栋楼里。戴瑶等了一部空电梯,按下了顶层35层的按钮。
两人看着屏幕上的数字不断变大,在哗啷啷的声响中,电梯门开了,一股冷风钻了进来。
戴瑶先走了出去,她轻车熟路地穿过电梯厅,走过幽暗寂静的走廊,推开防火门,来到空寂的天台上。
她绕过排风口和管道,走到天台的边缘,扶着围墙远眺,整个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
祁亮站到她身边,也被眼前的风景折服,过了许久问道:“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办案偶然发现的。”戴瑶说道,“没事就来。”
“有事啦?”祁亮问道。
戴瑶笑了笑,指着祁亮身后说道:“那边有个铁箱,你打开看看有什么?”
祁亮走过去,摸索了一阵,举起一提啤酒。
两人并排站在围墙边,看一会儿风景,风大了就躲到墙下面喝啤酒,喝上几口再站起身看风景,反反复复,就像两个士兵躲在战壕里和夜风打仗。
喝完第一罐,祁亮终于问道:“是不是家里有事?”
戴瑶挑了下眉毛,啪的一声打开第二罐,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昨天晚上看你气哼哼地回来。”祁亮说道,“牛敦说你回家了,那肯定是家里有事呗。”
戴瑶点了点头,说道:“昨晚凶你了,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祁亮开了第二罐啤酒,“你生气是因为你不想让我们看到你生气的样子。”
戴瑶感动地看着祁亮,点了点头,然后举起啤酒,两人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
戴瑶站起身,把手伸出护栏外,看着修长的手指说道:“家里出了点事。”
“离了?”祁亮看戴瑶翻了个白眼,指着她的手说道,“人家离了才往自己手上看呢。”
“哈哈。”戴瑶终于笑了起来,“不是,是我弟搞外遇了。”
“然后呢?”
“我和我弟妹说了。”戴瑶叹了口气,“我弟妹还怀着二胎。”
祁亮看着戴瑶,沉默了片刻,终于问道:“然后呢?”
“没了。”
“那为什么你被赶出来了?站在这儿喝酒的应该是你弟啊。”
“哈哈。”戴瑶打了下祁亮的肩膀,这时一股猛风吹来,她又躲回到墙下面,笑着问道,“你觉得我这么做对吗?”
祁亮跟着坐下,问道:“如果你不说,还有别人会说吗?”
“不会。”
“那抛开你们的关系,你忍心看着一个怀孕的女人被愚弄吗?”
“这就是问题。”戴瑶说道,“我妈也是女人,她就能忍心。她还骂我破坏了我弟的家庭。她还住在我家里,我现在……”
戴瑶无奈地喝了一大口酒。
“你总不能老在队部住吧,你一个女孩子。”
“我有旅行包,如果你担心这个问题。”戴瑶说道,“以前我办案也经常住在队里,三五天都没问题。”
“那你以前也没有一个把队部当家的同事。”
“哈哈!”戴瑶笑着摇了摇头,“我总不能和敦敦说,你回家吧,姐今晚没地方住了,得抢你的床睡。”
“所以你跟妈妈冷战。”祁亮说道,“你觉得自己做得对,不想认输,就只能在外面流浪。”
“对。”戴瑶看了看周围,“如果是夏天,我就支张床在这儿睡了,凉快还没蚊子。”
“我有个提议。”祁亮说道,“反正我明天就去上海了。我就先回我爸妈家住,你去我家住,然后你踏踏实实住下去,跟她斗争到底。”
戴瑶斜看着祁亮,过了一会儿问道:“你为什么支持我?”
“你弟已经绑架了你们的妈妈,不能再让他绑架了你。”
祁亮挎着粉色的圆筒包,他第一次见识到女人用的东西多沉,这些化妆品压得他肩膀发酸。
两人默默走过街角,戴瑶忽然停下脚步,用力抓住祁亮的胳膊。
前面是一群人在街上烧纸。祁亮看向戴瑶,戴瑶低着头,脸侧过来,眼睛紧闭着。
“怎么了?”祁亮问道,他感觉到戴瑶在颤抖。
“没怎么。”戴瑶转过身,背对着那些烧纸的人。
祁亮犹豫了一下,把手搭到她后背上,扶着她回到了街角另一侧。
“没事了。”祁亮轻声安慰道。
戴瑶睁开眼,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我抓赵瞳的时候街上就有好多烧纸的。”戴瑶用手掌擦掉眼泪,“刚才没感觉,现在猛地看到……”
“赵瞳对你做什么了?”
戴瑶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祁亮揽着她,感觉她的颤抖在缓解。
“没事,先回去再说吧。”戴瑶深呼吸了两口气,脸上恢复了精神,“总不能一辈子都见不得烧纸的。”
她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祁亮跟在她身后。他忽然意识到,其实戴瑶的身高只到他肩膀。而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他们是一样高的。
祁亮把泡好的红枣茶端给戴瑶,戴瑶身上裹着毯子,坐在又软又宽的单人沙发里。
戴瑶喝了一口茶,轻声说道:“我十岁的时候,我弟弟跑丢了。那天正好也是送寒衣。”
“后来不是找到了嘛?”祁亮安慰道。
戴瑶摇了摇头,说道:“我以为我能忘掉那些人的脸,麻木、冷漠、幸灾乐祸。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只有小卖部有公用电话。我跑到小卖部,有个街坊正在打电话,我和她说我弟弟跑丢了,我要用电话报警。可我好说歹说,她就是不把电话让给我。”
“后来呢?”
“然后我拿啤酒瓶把她脑袋打开花了。”戴瑶平静地说道,“否则到天亮我也打不上电话。”
“她没找你麻烦吗?”
“后来我爸赔了她几百块钱医药费。”戴瑶忽然笑了,“她脑袋上缝了好几针,我爸赔了好几百,也不知道都图什么。但这就是我们那边的特色。”
难怪她的性格又直又硬,看来是在那种环境下磨练出来的。祁亮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安慰道:“好在你家搬走了。”
戴瑶却摇了摇头,说道:“现在想想,反而是住在那里的时候,家里比较和睦。”
她把头靠在头枕上,侧过头,正好看到窗外路灯下随风摆动的树枝。路灯温暖的光洒到她的侧脸上,融成温暖的淡黄色。
“我和老谢的关系甚至比和他们还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