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谢征看到祁亮和戴瑶进门,立刻拘谨地站起身和他们打招呼。
看到谢征的样子,又想起胡永平说的当年往事,戴瑶忽然心里有点难受。
“师父,你怎么来了?”她把谢征按回到沙发里,坐到他身边。
“我是来谢谢你们的。”谢征笑着说,“何副局长说了,你们发现中湖公园的监控是秦基集团故意破坏的,帮我们摘了一口大黑锅。”
“这锅本来不应该你背!”戴瑶皱起眉头,“对了,你帮我记着点,我还没找那小子算账呢!就是永内派出所的联络员,吃里爬外,和秦基集团串通一气来骗我们。要不是我们发现,你这口黑锅不定背到什么时候呢!”
谢征讪笑了几声,说道:“我来就是为了这个事。”
戴瑶愣了一下,看了看旁边的祁亮。祁亮朝她轻轻点了下头,示意她让谢征先说完。
谢征继续说道:“那个小倪呢,其实也是让对方给骗了,当然这是他工作马虎大意……”
“你等一下!”戴瑶打断了谢征的话,“你什么意思?替他说情?他给你扣这么大一口黑锅,你大半夜跑过来替他说情?”
“毕竟是一个系统的,以后低头不见擡头见。”谢征说道,“所以能不能请你们擡擡手?”
戴瑶瞪着谢征,双手绞在一起。
“上次开会的时候。”戴瑶开口道,“你说不认识我。既然不认识,你就没必要替他们说情了吧。”
谢征无奈地笑了:“是啊,结果第二天你让我联系大兴分局查监控,何副局长也在场呢。”
戴瑶挑了下眉毛,无话可说了。
“我们也知道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何副局长也很过意不去,但好在没耽误事。”谢征看向祁亮,“我们就是想,如果能绕开的话,报告里能不能先不提监控的事。如果领导问起来,到时候再往上加,我们也一样领了这份人情。”
看着谢征低三下四地乞求,祁亮心里也不好受,于是看向戴瑶。谢征也跟着祁亮把目光投到戴瑶身上。
戴瑶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两次,然后说道:“行啊,不过我有个条件。”
谢征立刻精神抖擞,坐直了身体说道:“好啊,没问题!”
“你告诉我那小子是什么背景,为什么他替秦基集团隐瞒重大案情这么严重的问题,你们不仅不处理,反而还替他隐瞒。”戴瑶说道,“你和我说实话我就答应帮你。”
“他嘛。”谢征避重就轻地回答道,“其实已经处理了。”
“已经处理了?”
“问题是如果我们主动发现问题主动自查,是一回事。如果你们发现问题我们被动自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这么说你们能明白吧。”
“是吗?”戴瑶审视着谢征。
她不可能去查证谢征说的是真是假,这完全是一本良心账。况且就算他们拍着胸脯说处理那个联络员,可能风头过去也就不了了之了。
“是啊。”谢征诚恳地回答道。
“那处理意见是什么?”戴瑶追问道。
“啊?”谢征愣了一下,然后迟疑地说道,“还没查完,不会这么快就出意见吧。”
戴瑶知道他在说谎,九年了,他说谎话还是能被她一眼看穿。但她没有像九年前那样立刻揭穿他,他已经五十岁了,头发白了,后背也驼了,尤其坐在祁亮旁边更显得苍老。
她忽然不想难为他了。
“你看呢?”戴瑶看向祁亮。
“什么?”忽然被点名的祁亮吓了一跳,“我看什么?”
“写报告的事。”
“你是领导,听你的。”祁亮笑着说,“我没意见。”
“谢谢你,小亮。”谢征抓住祁亮的手用力摇了摇。
“师父。”
谢征松开祁亮的手,看向低着头的戴瑶。
“胡队说你以前在刑总是个可厉害的人了,是吗?”
谢征愣住了,他看了看低着头的戴瑶,又看了看祁亮,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听了之后特别为你骄傲。”戴瑶说道,“我特想你能一直那么厉害。”
谢征的脸色立刻就变白了。他微张着嘴,脸上的肌肉不停地微微颤动着,好像是不知道该往笑的方向动还是该往哭的方向动。
“他们大半夜打发你来找我们,我很不高兴,就这些。”戴瑶点了点头。
“不是,我今天……”谢征本想解释一下,看到戴瑶的样子,后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谢师傅,我送你吧。”祁亮在一旁说道。
“好!好!”谢征忙不叠点头。
红杨坐在空荡的房间里,空气中都是那种味道,和九年前她在另一间派出所里闻到的一模一样的味道。
那时她也是一个人坐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外面也一样乱糟糟的,人们交谈时发出的嗡嗡声、不停的电话铃声和传真机发出的尖叫声,还有哭声和吵架声,用力关门的声音。
她能听到父母在外面吵架,他们一开始是当着她的面吵起来的。后来一个女警把她带到了这个房间。但他们的争吵声还是不依不饶地钻进她的耳朵。
“家丑不可外扬,以后你怎么让孩子成家?”父亲结结巴巴地喊道。
“这是现在该想的吗?这两个事有什么关系吗?他把我女儿祸害了,我把他送进监狱,你干什么在这儿横刀竖挡!”母亲喊了起来。
“嫂子,你别生气!”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听到这个声音,她恶心地闭上了眼睛。
“谁是你嫂子!”母亲喊道,“我不认识你!”
“大哥,这个事你可千万不能报啊,你侄子这辈子就都完了!”另一个男人哀求道,“大哥,当年你对我是最照顾的,咱们比亲兄弟还亲,孩子犯了多大的错我们都替他偿还,要打要骂都随你,你可千万别报啊。”
“是,这个得从长计议。”父亲说道。
“从什么长!”母亲喊了起来,“你这个人是不是脑子坏了!那是强奸你女儿的凶手!你跟他们从长计议?”
“嫂子,本来我们和大哥也说了让两个孩子处处的想法,这不是……”
“滚!”
“是啊,我本来也有这个想法。”
“他是什么人?他是个强奸犯!你要让你女儿和强奸犯过一辈子?当初我们不让他来住,你死活不听,非要把这个混蛋招到家里。我当时就跟你说那小子看杨杨的眼神就不对,你非说我想多了!现在出了这种事,你不说替你女儿做主,你还替他们说话!你就是个混蛋!”
“我女儿我当然心疼,我也没说他家孩子没错。他这么做确实不应该,但是这个事传出去,以后咱们一家子怎么做人?”
“是啊!嫂子!外面说什么闲话的都有。”女人哭道,“他们说我儿子也就算了,毕竟是我儿子干的错事。可他们要是说咱们杨杨闲话呢?说咱们大哥闲话呢?”
“嫂子,这事儿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们的错,我给你跪下磕头了!”男人大喊一声。
“兄弟!”父亲叫了起来,“警察同志,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俩孩子闹了点矛盾,我们先自己处理,您看行不行?”
“不行!”母亲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的面子比女儿还重要吗?你天天打肿脸充胖子,几十人的聚会你非要买单!别人有什么事你都应承,什么忙你都帮!保险、理财、保健品,你让他们坑了多少次了?你哪次敢说个不字?你跟你的面子过去吧,我跟你离婚!”
然后门打开了,一个女警走了进来。
“很多案子都是熟人作案。”女警说道,“所以你父亲说了不算。就算是夫妻俩,只要女方不愿意也一样算强奸。所以你不要有心理压力。”
我该怎么办?她不知道,她也说不出话来,因为她哭得停不下来。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扒着她的嘴,悲痛从嗓子里冲出来,撞击着她的口腔。哪怕她稍微慢下来一点,身体就疼得像被揉碎了一样。
女警递给她纸巾,她接过来,擡起头,看到了戴瑶和祁亮。
“别紧张。”戴瑶在红杨面前坐下来,“我们就是过来看看你。”
红杨拿起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凄然一笑。
戴瑶继续说道:“有什么想说的吗?”
红杨看着戴瑶,没有开口。
戴瑶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觉得,你之前一直在群里劝大家不要杀人,但是最后动手的却是你。所以你心里一定压着很多事。”
红杨看了一眼坐在后面的祁亮,说道:“他不是已经知道了?”
“我们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给自己一个交代。”戴瑶说道,“这些年,你背着这么多的东西,该放下了。”
红杨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从你最恨的那个人开始说吧。”
“我最恨我爸爸。没错,我最恨他。他到死都觉得自己没错,还在说我不应该立案,把他的脸全丢光了。他说因为我他丢掉了所有的战友圈,成了所有人的笑话。他说我自私,说我毁了这个家,说他本来能活到一百岁,但是五十多岁就不行了,就是活活被我气的。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去恨强奸我的人,他说……他说人家就是想和你处对象,就是方式不对,人家对你没安坏心眼。”
“他说这话的时候躺在病床上,大夫说已经癌症末期了。本来我挺心疼他的,但是他说完这些话,我立刻想拔了他的管子。我问他,承认自己做错了就这么难吗?他说他没错。他看着天花板,他都不敢看我。”
“他是睁着眼死的,我很难过。因为他活着,我至少还能有个恨的人。那件事以后我爸回了老家,我妈去了深圳,我自己留在这里。我们这个家已经散了。我妈在深圳又有了家,她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新家,对我,对我爸的死讯,她都是哦哦几下就没话说了。看到我妈那个样子我反而挺安心的。”
“我觉得这样无牵无挂也挺好。你们说我在群里劝大家不要杀人,对,因为我知道仇人死了以后会怎样。我亲眼看着我爸咽气,然后呢?我真的一点也不解气,一点也快乐,因为他到死都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我想找到一个真正能报仇的方法。我没想到我却害死了林珑。你不用安慰我,就是我害死了林珑,如果我做错了不承认,那我不也成了我爸?所以我杀了那两个女人,和松叔、赵瞳都没关系。”
“我告诉你们,没有什么放下过去、走向新生,根本不可能。伤害永远都在那儿,永远没法愈合,每分每秒都在折磨你。当我遇到一个优秀的男人,我就会想起那个混蛋。我不敢坐地铁,因为我会想起那个混蛋。我每天晚上要起来十几趟去看门窗关没关好,还是因为那个混蛋。”
“就算他睁着眼死了,他也是错的。”
宋一星看着窗边的日式灯笼,灯笼前面摆着一个瓶子,瓶子里插着一枝孤寂的枯枝。从他的角度看来,这就是一幅意境凄美的枯山水画卷。
每当胡龙龙喝得烂醉如泥,或者和其他女客人搭讪聊天的时候,他都会安静地欣赏这幅画面。老板发现他喜欢盯着这处看,于是也常常关闭其它的灯光后单独留下这盏。
他对此也心存感激。
今天晚上胡龙龙没来,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安静地喝点酒,但从坐下来那一刻起,他就焦躁不安,直到现在。
他忽然意识到,没有胡龙龙,他成了瓶子里的枯枝。
胡龙龙又和娜娜和好了,当然这是最后的疯狂。胡龙龙已经定好这周五飞往洛杉矶的航班。机票是宋一星订的,没有娜娜的座位。
宋一星看着碟子里的烤牛舌,他第一次吃牛舌是在巴西烤肉自助餐。那是千禧年的元旦前夜,胡龙龙请他和岑雪。他看到饭店门口挂着68元黑啤酒畅饮的招牌只有一个想法,这顿饭钱已经够他吃一个月了。
时隔十七年,他第二次吃烤牛舌,还是和胡龙龙,但已经没有岑雪了。尽管日式烧鸟和巴西烤肉的做法截然不同,但他还是一口就吃到了当年的味道。
那晚他喝了很多酒,聊起当年胡龙龙请他们吃巴西烤肉。已经喝多的胡龙龙用竹签指着他说:“你那是沾了岑雪的光。那天我们约好一起庆祝千禧年,她不好意思一个人和我出来,才叫上了你。”
宋一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可又充满疑惑。因为在他模糊的记忆里,是岑雪约他庆祝千禧年,但他想去复习功课,还是胡龙龙拽着他去的。
岑雪见到胡龙龙一起来,刚开始还有点不高兴,后来胡龙龙说了半天自己费多大劲才把宋一星拉过来,岑雪的脸色才好一点。
为什么他的记忆和胡龙龙说的有差别?到底哪个是真实的?他没有质疑胡龙龙,因为此时此刻,他们不仅是同学,还是老板和员工。在这种身份的拘束下,他总不能说:你记错了,岑雪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人。
后来他们成了固定的酒友,难免聊一些陈年往事,宋一星慢慢发现岑雪的名字已经不再那么扎人了,但胡龙龙说的某些事情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
更让他奇怪的是,他觉得胡龙龙说的版本才是事实。
也许他从心底就巴不得岑雪从来没喜欢过他,这样他背负的所有罪名都会不攻自破,他遭受的所有苦难也都有了憎恨的目标。
他甚至有点感激胡龙龙,胡龙龙在一点点抽走他心里的铅块。也许有一天他会彻底相信岑雪从来没喜欢过他,那个纸条只是个恶作剧。
这样当他再次遇到岑雪的父母,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你女儿的死和我没关系。
直到赵瞳和他说了那番话,他猛然惊醒,我的回忆会不会腐坏了?一个人从生到死,唯一归你的就是回忆。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至少要真实的。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人生岂不也沦为可以随意篡改的毫无意义的幻象?
他喝了一口啤酒,感受着泡沫在口腔里炸开的酥麻感。同一件事情在两个当事人的回忆里是两个样子,这很正常。只是,他到底要不要去问胡龙龙那天夜里去了哪里?
心灵的安宁和回忆的真实,到底哪个更重要?
他看着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上是胡龙龙的名片。只要轻轻一按,他就能解开心中最深的疑问。
可他没有,手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已经一晚上了。
他关上屏幕,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
胡龙龙合上手里的文件夹,擡头看向站在对面的男人。男人梳着油头,昂首挺胸,脸上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二十年了,还是这样一副欠揍的嘴脸。胡龙龙想着,当年没有精致利己主义者这个词,却是这种玩意滋生泛滥最快的年代。
“赖雄基,这么多年,你这攒黑材料打小报告的毛病还不改改呢?”胡龙龙黑着脸说道。
“别说没用的了。你就说这个东西值多少钱吧?”
胡龙龙拍了拍手里的文件夹,说道:“我能相信你的职业操守吧。”
“那当然,毕竟我今年才四十二岁,名声还是很重要的。”赖雄基笑着说。
胡龙龙点了点头:“把卡号发给我。”
“咱们还没开始谈价格呢。”
“一定会让你满意的。”胡龙龙站起身,双手插在兜里,看着桌上的文件夹说道,“二十周年同学会,你还打算请岑雪父母来闹吗?”
赖雄基转了转眼睛,坦然道:“你的面子我们会给,但他是杀人犯,这个事实是永远改变不了的。话说回来,你为什么非要找这个杀人犯呢?他会给你带来无数麻烦的。”
“找谁不一样?”胡龙龙嘀咕了一句,转身向外走去。
“龙总,您的东西。”赖雄基喊道。
“你把它碎了吧。”胡龙龙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风中。
风越来越大,刮起的沙石砸到脸上像针扎一样疼。
祁亮走到中湖公园墙外,透过铁栅栏,他能看到那片草坪,林珑就是从那里被擡走的。
他捡了块石头,蹭了些树干上的白灰,蹲在地上画了个圆。圆没有画完,在西边留了个口。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塑料袋,掏出里面的纸钱,用身体挡住夜风,把纸钱摆放到圈里,用火机点着。
应该说点什么吧?他心里默念着,但是说点什么好呢?
就在这时,好像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他转头一看,衣服有一颗巨大的雨滴。
哗——他擡起头,大雨从天而降。
大雨浇在他身上,浇在地上,浇灭了火焰。
他坐在地上,看着纸钱被雨水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