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你哭什么?
再次落入这条河,王多多的脑袋终于清醒了。
她这才知道,她死不了,她根本不想死。
此刻,于思野的身体,是她人生在世的唯一希望,她紧紧抱住他不松手,就像抓住命运一般。
不过很快,王多多就再次呼吸到了氧气,于思野的水性很好,没让她遭多少罪,但冷是真的冷,呛也是真的呛,王多多咳嗽着,哆嗦着,对于思野严丝合缝地贴合着,贪婪地索要他的体温。
于思野就不哆嗦,还能凑到她耳边戏谑她,他说:“小王,你捆着我的胳膊,我游不到岸。”
王多多睁开眼,看见正在坏笑的于思野,刚想骂:“你这个……”
就想到自己还没上岸,于是很识趣地把“变态”两个字又生生憋了回去,乖乖地配合他带自己往岸边游。
上了岸,于思野笑着问王多多:“还想跳桥吗?”
王多多的牙齿正不受控制的打响,响到于思野根本听不清王多多的那句:
“还跳!”
救护车也来了,警察也来了。
医护人员给于思烨和王多多一人披了条毯子,但很快,于思烨那条就被气冲冲的黄明给扒下来了。
“疯狗!疯狗!于思野你个疯狗!你到底想干啥?!”
黄明气坏了,但于思野并不生气,也不搭理黄明,就自顾自地脱下袜子拧干,一副他想干啥就干啥的样子,临了还要转头跟黄明说上一句:
“送我回去。”
黄明表示:“我该你的啊!”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把扒下去的毯子又给他披了回来。
老警察看见他俩都没事儿,也没说什么,先上了车。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局面,他对老于家的二小子还是了解的。
黄明跟着于思野往车那边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干嘛要带她跳下去?”
于思野转头看了看已经上了救护车的王多多,微微笑着说:
“反正她不会再跳河了。”
黄明看着于思野脸上的笑意,还有他湿漉漉的头发上冒着的热气,还是忍不住小声骂道:“疯狗……”
从小到大,他们经常叫他四爷,偶尔也叫他疯狗。
王多多因为跳河了,所以有了新的住处,医院住院部,她发了烧,大夫让她住院观察一下。
医院挺好,干净又安全,屋里有保洁,门外有保安,心中还有强烈的求生欲望,所以一切愁苦皆可抛,先蒙着脑袋大睡三天,医好她的身心疲惫再说。
直到被一个女人叫醒。
王多多躺在那里,睁眼看到的就是一副大胸脯,悬挂在她的头顶。
她赶紧坐了起来,喊了声:“姑姑。”
“还认识我?”
她姑姑挺意外,从旁边捞了个椅子坐下。
“您跟我爸长得一样……”王多多说。
“你爸也胖了?”
“我爸他……比您还胖。”
姑姑听完,呼出一口硬气,王多多这才发现自己说的不好听,于是赶紧找补道:“但是他没您年轻……”
“别老跟我您您的,别整那个虚头巴脑的样子给我。”
“是。”王多多马上答应。
“你说你,跳什么河?”
她想说她没跳,是别人抱她跳的,但是她确实也想跳来着,于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姑姑起身给王多多倒了杯热水,水壶她没见过,水杯也是,倒完水还给撒了红糖,红糖她也没见过,想来都是姑姑拿来的,姑姑倒完了往王多多手里一塞,跟她说:
“你泡了冷水,就得多喝热的补。”
王多多说:“可这是烫的。”
姑姑问她:“咋的?不想喝?你想绝经啊?以后不想要大姨妈的是咋的?”
王多多马上说:“我想要。”
“想要那就喝。”姑姑命令道。
王多多低下头,热气熏在她的脸上,温暖又湿润,她吹了吹,还是喝了。
她喝的时候又想起萍姐,想起她给他的白糖水,也是甜滋滋热乎乎的,她想,她们这些女人都是糖水做的吗?
姑姑看着她喝完了水,才说:“你以后就跟我回家住,你姑父,我已经让她去住养老院去了,他的债我还了,以后死了活了他自己管,我就管你。”
“还有这钱”姑姑从兜里掏出2000块钱来“还给你。”
看着姑姑,王多多嘴里的甜变成了心里的苦,她明白这必是姑姑与她爸妈博弈的结果,她都被逼的跳河了,她爸妈都没向她伸手,但是她姑姑看不下去伸手了。
她低下头,看着透明的玻璃杯底,那里有一圈暗红色的糖渍,像一个紧箍,箍住她伤透了的心,她说:
“我不去了……”
“你不去你能去哪儿?那帮催债的……”
“也会来逼你的!”王t多多激动地打断她姑姑的话。
结果她姑姑只是轻飘飘地说:“他们敢。”
她就再也不敢打断她姑姑的话了,一辈子都不敢了。
她觉得她姑姑多少是练过点儿啥,不然怎么会只说了几个字,就能给她绝无仅有的震慑。
于是当天就办手续出院了,下去就跑去如虎添翼大酒店,搬走了自己的东西,告别了周大爷,临走的时候,周大爷跟她说:
“以后别再去冬泳了,你看那些冬泳的女的都是上了岁数的,你知道为啥不,她们那都没有生育能力了,咱是小姑娘,咱可不干那事儿知道不?”
王多多觉得,是不是整个顺阳都知道她跳河这件事儿。
姑姑家是两室,没有客厅,比她家的老房子还小,一个南屋一个北屋,南屋也不是正南,而是有点儿西南,所以下午,南屋温暖的阳光,都洒在一张照片身上,照片上的男孩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样子有点儿奇怪,但是长得特别特别像她姑父。
王多多就问她姑姑:
“这是谁?”
姑姑晚上还要出摊去卖糖葫芦,晚上冷,风大,她正对着镜子往脸上擦大宝,听见王多多的话,伸手从瓶子里挤一大坨扑在脸上,说:
“那我儿子,出生就有病,一辈子从来没下过床,去年一口痰没卡出来,没了。”
王多多都不知道她姑姑有儿子,她都不知道。
她就那么看着她,一时忘记收敛自己的震惊面孔。
“你们走的第二年我生的,你们都不知道。”
“孩子小时候,我们走南闯北的带他看病,也去找过你们家帮忙,但你妈没管。”
她继续说,继续擦雪花膏。
“你别看你姑父现在这样,对孩子可好了,可负责了,以前他是厂子里的技术大拿,业务骨干,为了儿子,什么都不干了,就专门陪着儿子,儿子在的时候,我俩再难也没当着孩子的面红过脸,红过眼睛。”
“所以有时候吧……”
姑姑停下手里的动作,去看她儿子的那张照片。
“他现在再混蛋,我也舍不得跟他离婚,你说这孩子长得跟他爸多像,有他爸在我跟前儿蹦跶,我就总觉得吧,好像也能看见我儿子老的样子……”
雪花膏没涂匀,在眼角那个地方,她发现了,凑近镜子继续涂抹。
“你别怨你姑父,这事儿也怨我,不应该一开始让他管你,我管就好了。”
王多多静静地看着姑姑说着自己的事儿,用说着别人的事儿的情绪,她突然有点儿明白她姑姑练的是什么的功了,练的是人间极苦,所以现在才能无所畏惧吧。
她姑姑说完,就推车去卖糖葫芦了,临走前嘱咐她早点儿睡。
王多多心里一直憋着难受,所以早早洗漱关灯,往床上爬,连窗帘也没拉。
这里的天黑得早,外面的路灯,透过干枯的枝杈,照亮姑姑的房间,当她躺在她弟弟躺了一辈子的床上,突然发现,就在床的正上方,那块天花板上,有一副画,画得白云,彩虹,太阳和雪人,王多多再也没忍住,放声大哭。
她从前不是经常哭的人,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坚强,而是从小养尊处优,确实没有遇到过什么惹哭她的事儿。但这三个月,她经历了太多,也慢慢在经历中摸清自己的脾气秉性,她一直提着一口气不敢松懈,直到现在,她再也忍不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哭得脑袋都疼了,才听见有人敲门,她以为是自己扰民了,连忙噤声开门,结果门外竟是于思野。
王多多的眼泪还没有擦干,张着嘴问道:“怎么是你?”
于思野又恢复了好状态,白衬衫,黑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茍,只是今晚,他给自己多加了一件毛呢外套,牛角扣子的灰色大衣。
“我来找你。”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姑告诉我的。”
“我姑?!”王多多没想到于思野和她姑能有什么联系。
“怎么,不信?”
“我凭什么信?”
王多多刚要关门,就被于思野一把抗住,皱着眉说:“你让我进去,我有事儿跟你说。”
“不让!”
“我可是你救命恩人,你就这么对我?”于思野反问。
“谢谢你,我本来可以不跳。”
“那我哥呢?”
一听到他哥,王多多一肚子气还是哑了火,她低着头,主动按开了门口的灯。
王多多侧了侧身,把于思野放进来,她看着他轻车熟路的换鞋,然后走进她的房间,终于有点儿相信是她姑告诉他的了。
她坐在床上,看着站在他对面的于思野,问:“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儿?”
于思野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抱着膀子问道:“你哭什么?”
“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