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初恋(下)
她不好打扰他俩聊天,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想着他们什么时候聊完,她再去说话。
她听见那男的笑着说:“没有,也不算是回来找初恋情人的,虽然我确实放不下她。”
毛衣大姨的兴致高涨,她说:“哎呀妈呀啥人啊?这么多年都惦记着!老好看了吧?”
男子就笑了,带一点点南方口音,说话的方式多少有些书面,让人觉得他是故意这样矫揉造作,他问道:“大姐感兴趣?”
“你说你都这么说了,那谁不感兴趣啊!”毛衣大姨一脸的渴望,上班多没意思啊,再热爱织毛衣,也有累的时候,她说“唠唠呗,咱唠唠嗑!”
他说:“好,那我就陪大姐解解闷儿。”
“她比我大差不多十岁吧,是很漂亮的。我很小就暗恋她,很多年了,后来我们家发生了变故,所有人都不再搭理我们,但她不是。她仍然暗暗帮助我们,来我家,给我妹妹扎辫子,帮我妈妈干家务活儿,用自己的工资,给我们买饼干,买水果糖,甚至给我买牛奶,她说她看了书,书上说我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喝牛奶才能长高长壮,男孩子长大了就要高高壮壮的,才会有女孩儿喜欢……”
说到这里,男人似乎笑了笑,虽然听起来有些别扭,但他的声音很好听,温温柔柔的,娓娓道来,带着某种蛊惑,让人很想继续听下去,王多多一开始是不好意思打断,现在是不愿意打断。
“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在我家发生变故以后,我妈妈曾经做过一件让我觉得很丢人的事情,但是她跟我说,我认为的那件丢人的事情,刚好是她认为很感动的事,她对我说,一个女人在经历这么惨痛的打击后,反而选择坚定的做自己,她看到了我妈妈的坚强,她希望自己也可以变成我妈妈那样的人。”
“这让我很惊讶,我当时不知道,原来我妈妈是在做自己,原来我爱的人也在渴望做自己。那时候,大家都在讲奉献讲贡献,讲集体的利益大于一切,并羞于表达自己的感受。我妈以前也是这样的,直到那次变故以后,有一段时间,我无法理解我妈妈,妈妈之前温柔又善解人意,笑起来都会腼腆的微微低着头,后来妈妈变得冷漠又锋芒毕露,逼着我放弃复读去厂里上班赚钱。我很痛苦,我当时明明只差两分就能上大学。直到有一次,她跟我说,别怨恨你妈妈,人是会改变的,你妈妈也只是想更好的保护这个家而已。我问她,那信念也是可以改变的吗,她说会,她从前会相信集体,但现在她会更相信自己,我问她,改变算是一种背叛吗,背叛自己的过去,她想了想说,算吧,但自己也会不断原谅自己的背叛,我问她,那你什么时候能够背叛自己的过去,爱上我?等我再长大一点可以吗?等我喝更多的牛奶,做更多的工作,等我的皮肤变得更黑,头发变得更硬时可以吗,等我赚更多的钱,治好妹妹的病可以吗?我不会白吃你的饼干白喝你的牛奶,你等我回报你,可以吗?这是我第一次向她表白,那时候我刚十七岁,会无聊吗,大姐?”
“说啥呢?这多感人呐!”毛线大姨很惊讶男子怎么会这样问她,为了证明她评价的“感人”,大姨特意敬出自己的老伴儿做反面教材。
“不瞒你说,就我家那个老逼登,我现在吃饭发筷子不小心碰着他那老糙手,这逼都嫌弃!完了去公园看人家老太太跳舞看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妈的傻逼!过的叫什么日子!就这!我碰见你这好看的毛衣我就忍不住想学样式好给他织一件儿,争取让他在众多围观的瞪眼珠子老色狼里头脱颖而出,哎呀妈呀,说的我自己都感动了,我感觉我也挺深情的!我感觉咱俩是一样的人老弟!”
毛线大姨热情的小胖手不小心打在男子的手背上,两人的手马上移开,大姨马上转换尴尬情绪:
“不好意思啊老弟,好了你接着说吧,姐接着听。”
毛线大姨一脸的认真,男子也就继续开讲:“后来我被我最好的朋友出卖,我的心思,也被我妈知道了,我妈再次将她拒之门外,说你不结婚就别再来了。她当然也没有等我,她结婚了,追她的人那么多,她千挑万选,选了个不怎么样的,我当年虽然年轻,但我也能看出来,很多事情,那男的都是骗她的,她看男人的眼光实在是很差劲……”
说到这儿,中年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笑,眼角弯弯的,明显看得出医美的痕迹,他低着头,仿佛自言自语道:
“一直很差劲……”
“结婚前一晚,我不管不顾,跑去她家阻止她,她却跟我说,她坚定的选择做自己,错了还是对的,她的人生都能承担后果。我第一次恨她,那么恨她,恨她的自以为是,恨她背叛我,可我又无能为力又无法停止爱她,一秒钟都不能停,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沦陷。果然,没过多久,她老公就出事儿了,她为他奔走,筋疲力尽,他老公被正式带走的那天,她喝了很多酒,我们……本应该发生一些事情,但我放弃了,那之后不久,我也出了一些事情,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说到这里,中年男人停了停,接着,他以一种严肃又真诚的姿态倾诉道:“大姐,你知道吗,如果她还活着,她现在已经快六十岁了,我希望她已经再婚,搬了家,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甚至孙子,我希望她此刻不再漂亮,迷人,穿大码又难看的衣裙,手里拖拉着的买菜车里,装满了自己爱吃的水果和一会儿要做的拿手菜,我希望当我在街上偶遇她的时候,我可以完全认不出来她,我希望,我找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她,那样该多好……”
他似乎很憧憬有那么一天,可眼中却满是看不到那么一天的绝望,王多多离男子很远,男子又带着口罩遮挡了半边脸,可王多多就是能感受到这个人身上极致压抑的悲情,他似乎在自我克服着一种很强烈的情绪。
“我说这些,是因为我今天必须要把它说出来……”
中年男人再次停顿,他的眼睛看向别处,他的手开始轻微颤抖,在厚厚的御寒装备之下,他看向自己颤抖的一双手,就像看着一双凶器那么阴森。
好半天,他才慢慢平静了下来,停止了颤抖。
接着,他突然看了看站在角落里的王多多,王多多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看向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她明明那么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又躲在角落,连图书管理员都没发现她的到来。
这时候于思野打来电话,问多多到底什么时候回去,快点儿吧,我们还要要去报社呢。
王多多看了看已经带在自己手上的那只米老鼠手表说:“这个时间,报社的人不下班吗?”
于思野说:“这不是廖老师找了主编吗,主编曾经是他徒弟,他们还在等咱们呢。”
“那你不早说?”
“你不就取件毛衣吗,我也没想到会这么久。”
“好,那我马上回去。”
王多多挂断电话,这才不好意思地朝毛衣大姨笑着走过去,她说:“阿姨,打断一下,我来取毛衣了。”
没想到毛衣大姨比王多多还不好意思,她说:“哎呀妈呀,光顾着唠嗑了!把你这事儿给忘了!”
她低头从自己桌子旁边拎起一个纸袋子,将它交给了王多多,王多多有些着急,拿过衣服,又道了声谢,就跑了。
她走了以后,毛衣大姨跟中年男人说:“对了,你刚才问我的那本俄文书,就在那个小姑娘手里呢!"
"哦?”
“你说那本书是你初恋情人送你的?之前她拿了个男孩儿的照片来找我,让我认照片里的书,其实那不是我们图书馆的书,赶巧我们图书馆要办书香节,我们大规模的整理图书来着,还让我真找着了,哎你怎么t知道这书在我们这儿啊?”
中年男子轻轻地说:“碰碰运气而已。”
“那你运气老好了!”毛衣大姨说“要不我给你留一个那小姑娘的联系方式啊?”
“好呀。”
“我的运气,真的是老好了。”拿到王多多的电话号码,中年男子又加上这么一句。
“她叫王多多?”
“对呀,跟你一样,返乡的。”毛衣大姨补充道。
王多多跟着于思野火急火燎地赶到报社,主编正在跟廖老师叙旧,俩人在主编的办公室里甚至还搞了一小袋儿花生米,一人一小瓶烧刀子,见他俩来了,廖老师故意皱了皱眉头问:“怎么才来?人家都等你半天了!”
于思野说:“不好意思两位老师,我腿不好使,走的慢。”
主编在一旁打圆场:“哎呀这算什么事儿啊!这不挺好的嘛!咱俩也好久没聚聚了师父!”
“来吧先说事儿吧!”廖老师招呼他俩过来。
他俩走过去,把自己想登在报纸上的关于涂月妈妈的事儿简单陈述了一下,说他俩前一阵子见义勇为救下来一个桥下卖水的老太太,问能不能等报纸表扬他俩。
主编一听,马上愣住了,随后他开口问道:“这事儿,不早就登过了吗?”
“啊?”
“对呀!早就登过报纸了!你们哪天救的呀?”
于思野说出了准确的日期,因为那天他记忆犹新,他那天在冰面上,第一次跟王多多表白了。
主编说你俩是不是不看咱的报纸,你俩给我等着!
说完,就去隔壁调出那天的报纸,两人一看,原来他俩救涂月妈妈这件事早就登报了。
主编说:“我们现在有奖励,提供新闻线索的市民,线索一经录用,每个人都有50块钱的奖励,你俩想要这钱你俩得赶早啊!你俩见义勇为,不能让路人捷足先登啊!再说你俩想挣这钱直接来就行,还麻烦廖老师干啥呀!这事儿闹的!”
于思野意识到他俩可能是给廖老师丢脸了,马上看向廖老师,基本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廖老师此刻确实是一脸的嫌弃。
他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拍在桌子上,说:“去!去对面那个小饭店,给我俩整点儿下酒菜去!”
“哎!”王多多乖顺地双手接过了钱。
主编就说:“还买回来干啥呀!孩子腿都瘸了!咱去那儿吃去不就完了嘛!我请!”
“不不不。就让他俩买,那小饭店没包间儿,咱俩在这儿忆往昔更方便。”
王多多带着于思野下楼去买下酒菜,等菜的时候她说:“如果涂坦真的一直有在关注顺阳的话,那么他应该早就知道他妈妈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