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入雨季的时候,市场里的生意就会淡了一点。雨水落下,坑坑洼洼的地方就有了小水坑。深的地方被人摆上砖头,人踩着砖头,像走着独木桥一般,举着伞,踮着脚,眼睛还得注意着脚下的路,越往市场里面走,鱼腥味越重。市场里卖水产的有好几家,摊位经常易主。坚持最久的是对父子,在这市场里也有好几年了。原本的摊位在市场最里面,后来市场门口卖酱菜的那家不干了,他们才联系了市场管理处,把摊位移到了门口。爷俩里,老爷子的身体不太好,腿脚不利索,走路得拄拐。他们爷俩在市场附近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二手商品楼。这几年儿子到了找女朋友结婚的年纪,老爷子不想耽误儿子搞对象,于是就自己搬到了水产店后面的一间空屋里住。人们从水产店门口过,时不时地会听到从铺子深处传来的咳嗽声。
儿子自从交了女朋友后,就对卖鱼的这件事不是很上心了,于是家里又招了一个外地的小伙子来铺子里帮忙,小伙子干了一年,也辞职。这才又招了小王。
自从上次在肉铺里帮了强碧云的忙以后,小王时不时就跑来店里,有的时候是买肉,有的时候就是过来聊聊天。最近天天下雨,出门的人少了,愿意冒着雨来逛菜市场的人也少。市场里的客人稀稀拉拉。到了下午市场快关门的点,小王又提着一个塑料袋进了肉铺。
“叔。”他叫杜瑞通。小王的嘴一直都甜。他把手里的袋子扬了扬,“给你拿了条鱼。”
原本在椅子里抽烟的杜瑞通站起来,“拿啥鱼呢?”
“这鱼今天不卖就不行了,可到了这会了也没啥生意。我们老板就说算了,自己拿回去炖了吃了算了。就让我给装走了。我自己一个人也不想弄,我就过来看看,看你和我姨在不,要不让我姨收拾收拾,我也过来蹭口饭?”小王笑嘻嘻地说,又左右看了一圈,“我姨呢?”
“她今天没在,去看她闺女了。”
小王点点头,压低声音问,“她那孩儿她爹,没有再来找事吧?”
“你说她前夫啊?”杜瑞通接话,不知道为什么,“孩儿她爹”这个词让他听着很不舒服。“我最近天天都在,他也不敢再来了。”
“哎,我姨那么好个人,咋找个那样的男的?”小王撇着嘴直摇头,“我觉得她应该找个更好的。”沉默了一会又问,“他俩当初咋认识的?”
“我哪知道。”杜瑞通从小王手里接过装鱼的袋子,找了个盆,把鱼带着盆一起放进水槽里。
鱼挺大,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但也没死透,在盆子里打挺。杜瑞通转过身对小王说,“你去隔壁铺子叫一下你万大娘。你万大爷今天出去收账了,没在,她也一个人,让她过来,咱仨一起吃饭得了。你来之前我已经把米饭都闷上了。”
小王点点头,乐呵呵地出去了。
杜瑞通叼着烟,拿起刀,刮着鱼鳞,因为又想起了张铸辉的那张狗脸,他的心里挺不痛快,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快了,蹭蹭蹭地,剐的像是张铸辉的脸皮。
强碧云来肉铺里帮忙前,张铸辉应该是没有来过这个市场的。强碧云也没有。一开始,强碧云和自己都是徐歌的未亡人。徐歌出事后的好几年里,她每时每刻都带着眉间淡淡的愁容过日子。自己曾在街上碰见过她几次,她一个人走在对面的马路上,阳光透过树叶落下,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可她身上却是一点阳光也没有。后来又有一次,两个人迎面走过,想假装没看到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才先打了招呼,看见对方手里拿着超市的购物袋,就说,“去买东西?”
强碧云点点头,嘴角是淡淡的礼貌的微笑,“买了点肉和菜。”
杜瑞通说:“我现在就在那边的市场里,需要什么你就去找我。”话一出口,又有点后悔,那个市场是徐歌丧命的地方,她应该唯恐避之不及。
她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说,“那你先忙,我先走了。”
杜瑞通望着她穿着长裙的背影。她看起来还是那么消瘦,那么孤独。他攥紧拳头,他想追上她,说点什么。可还是没有勇气。他觉得自己不配。
大概在那之后不久,她被家里人逼着出去相亲,就这么认识了张铸辉。她对张铸辉的感觉与以往见过的好几个相亲对象并无不同,但张铸辉与那些人不同的是,几乎从一开始,他就对她报以了极高的热情。她的那些在外界看来所谓的缺点在张铸辉这都不算是事。年纪大点更成熟,没有刚出社会的小姑娘那么娇气。历经坎坷才更知珍惜生活。他热烈地追求她。搞定她之前就一早搞定了她的娘家人。到了后来,她如果不嫁就成了家里人眼里没良心的人。
她就嫁了。可大概从她怀上张羽欣开始,张铸辉就开始在外面胡搞。强碧云原谅过他一次,因为他哭着跪下说自己是被鬼迷了心窍,找别的女人纯属发泄生理上的压力。接下来他老实了一阵子,可张羽欣刚满月,他又被强碧云捉到出去偷腥。对方是一个他在麻将桌上认识的女人。强碧云也不想再忍,任凭死男人再怎么求情,就是铁了心要离婚。婆家和娘家的人都来劝过,都没用。离婚大战一打就是好几年。等到强碧云终于在法律意义上摆脱了张太太的头衔,她自己也憔悴得像是被谁活剥了一层皮。
这些细节,都是强碧云在后来的相处里一点一滴告诉他的。他知道她寂寞。身边能说话的人没有几个。以前有几个小姐妹,但人家都比她结婚早,孩子也比她的大,而且一直婚姻和睦生活美满,没人总有时间来听她诉说生活里的不如意。人人都喜欢正能量,她也知趣,很少主动联系她们。关系也就渐渐的淡了。
只有杜瑞通。他是个很好的听众。她说什么,他都安静地,稳稳地听着,踏实得像片温暖的湖。她刚和张铸辉结婚的那年,两个人去外地旅游,就在候车厅里碰见了杜瑞通。杜瑞通坐在硬邦邦的蓝色塑料靠背椅里,脚边放着一个旧的行李包。强碧云原想着假装没看见他,谁知张铸辉却在路过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包。
“师傅,对不起。”张铸辉说。
“没事。”杜瑞通说着,又把脚边的包往里面挪了挪,一擡头,看见强碧云,再一看,她的手正被刚才跟自己说对不起的男人紧紧牵着。
“小杜,你好。”强碧云说,“这是我丈夫,张铸辉。老张,这是小杜。”
杜瑞通伸出手,“你好,我叫杜瑞通。”
张铸辉放开强碧云的手,跟他握了握。他的手很暖,很热,上面还有他新婚妻子的余温。
“你们这是,去外地?”杜瑞通问。
“哦,我们去南方旅游。算是新婚旅行吧。”张铸辉说,脸上是开心的笑。
“那祝你们一路顺风。”杜瑞通说。他看出来了强碧云脸上有欲言又止的表情,他怕她开口问自己是要去哪里,赶紧把地上的包拿起来,“我的车好像快检票了,我先走了。”他摆摆手。
他是要去找苗春花。市场里有人说,在过年回老家的火车上曾经见过她,不过当时车厢里人太多,而她在车厢的另一头,所以没机会搭话。但她剪短了头发,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男孩。
杜瑞通细细问了那个街坊,坐的是哪一列车,下车的时候苗春花还在不在车上。然后他把那列车之后停靠的地方都去了一遍,想尽一切办法打听一个带着男孩留着短发的苗姓女人。可这样的寻人办法如大海捞针,毫无结果。
“你不知道,当时我在候车厅里看见你那个样子,我就知道你肯定还是在忙徐歌的事,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叛徒。”强碧云说。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来到肉铺里帮忙,说话的时候两个人正面对面坐着,吃着饭。徐歌去世多年,她和张铸辉的婚姻也完了,她再说起往事,口气里才有了些许的云淡风轻。
“你是不是觉得我肯定把徐歌忘了,然后自己去追求幸福去了?”她笑着问杜瑞通。
“即使是真的,那也没什么错。”杜瑞通说,“徐歌的事,你也是受害者。”他点了一根烟,“咱们都是受害者。”
杜瑞通手起刀落,很快就利落地把手里的鱼给拾掇干净。小王带着万大娘进来,俩人有说有笑。杜瑞通的回忆被打断。
万大娘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已经支好的方桌上,是一叠酱菜,还有一盘青菜炒香菇。杜瑞通开火,鱼下锅红烧,小王去拿碗筷,乘米饭。一番忙碌后,三个人在桌前坐定。
“小王,谢谢你请我们吃鱼啊。”万大娘笑呵呵地说,“你多吃点,看你痩的。‘猪肉通’,你也吃啊。”说着还把自己带来的两样菜都往两个人跟前推了推。
“谢谢大姐,吃着呢,吃着呢。”杜瑞通说。
“小王啊,你来市场里也有一阵子了,习惯吗?喜欢吗?”万大娘问。
“挺好的,主要是大家都对我好。”小王笑嘻嘻地说。
“你家是哪里的呀?”万大娘边吃边问。
“我家在翔原。”
“那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我妈,我后爹,我弟。”小王大大咧咧地说。
万大娘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没再问,给小王碗里夹了一勺菜,“多吃点,年轻小伙子吃多了才有力气干活。”
小王很快扒干净了一碗米饭,他自来熟地又跑去给自己添饭,“叔,你这店里什么时候缺人手你可得跟我说一声。”
“咋?你想来这跟我干?”杜瑞通笑着问,“你不是说你老板对你可好吗?”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鱼,“鱼也白给你吃,你不能忘恩负义啊。”
“我肯定得好好干,不过其实我自己将来的目标就是也开一间肉铺。”他四处环视了一下,“不用大,就跟你这间这么大就行。”他端着米饭又在桌子跟前坐下,“你不知道,我小的时候,当时我们那条街上最有钱的人就是杀猪的,他家那几个娃,每个人都吃得白白胖胖高高大大的,零花钱也多,把我羡慕的,当时我就给我妈说,我长大了也想杀猪卖猪肉。”
小王的一句话把其他俩人都逗笑了,小王像受了鼓舞似的继续说,“我妈当时还说我,说,你以为杀猪卖肉是多么容易的事吗?她说她当年也开过肉铺,说辛苦得很,一个人得干好多事……”
“你妈也开过肉铺?是在翔原吗?”
“不是。说是在外地,在我出生以前了,具体是哪她应该跟我说过,但我太小,记不起来了。谁知道呢。”
“那后来为什么不干了?开肉铺不是挺挣钱的吗?”万大娘问。
“好像是遇到了什么事,我亲爹出事没了。”小王说,“忘了跟你们说了,我是个遗腹子。”
杜瑞通听得皱起了眉头,“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小王有点惊讶,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她叫王影。怎么了叔?你认识我妈?”
杜瑞通盯着小王的脸看了好几秒,然后有点失望地摇摇头,小王的脸上并没有半点那个女人的影子。
“我妈说起来也是个奇女子,她说她以前不姓王,因为我亲爹姓王,她也改姓王了,她老说她以前的名字特土,她根本就不喜欢。”
“那她以前叫啥?”万大娘问。
“我也不记得了,估计就是啥招娣盼娣来娣引娣之类的吧。”
杜瑞通已经没有再听下去的兴趣,他吃完碗底的饭,然后掏出一根烟,站在屋檐下抽。雨越下越大,天也暗了。他有点想念强碧云。
更新太少了。小王不会是苗的儿子吧
小王铁定是春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