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一路狂欢
午间已过,黄昏未至,阳光敛去锋芒,却依旧热烈,晒得人发晕。
知了在头顶的枝丫间不知疲倦地叫着。
忽然连天的聒噪声停了下来,像被什么吓到了,大气都不敢出。
骤然安静下来的空气里,回荡着一阵阵跑调的歌声。
“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啊,带我们走进人间天堂。”
……
歌声是从远处的凉棚飘来的,听上去像是老孙头那彪悍的嗓音。
歌声飙到高音处,老孙头不肯降调,倔强地扯着破锣嗓,顶出最高音。
那音效不像丝滑的天路,像镰刀锯石头,听得人都快断气了。
许辉却隐隐听到师父的一声喝彩。
许辉忍不住笑了笑,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沿着草坡爬上国道边,回到了凉棚里。
烈日就在一米开外,晒得水泥路面上起了一层海市蜃楼似的波纹。
凉棚下却清爽惬意。
傅敏一个人坐在棚檐下,盯着外面一地白花花的日光,手里一根袅袅的香烟。
他不抽,只是让烟自顾自地燃尽。
厉婕坐在小桌前,低头摆弄一个老旧的收音机。
她小心转着满是污渍的旋钮,片刻后,歌声重新回来。
“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带我们走进人间天堂。”
收音机里韩红的声音比孙老头不遑多让,嘶嘶拉拉,断断续续。
偶尔连成一句,有种失真的诡异,像陷进了时光的漩涡里。
李兰宁听着歌,蹲在地上收拾碗筷。
老孙头看见了,朝李兰宁摆摆手。
“小兰子,你别管了,再吃点西瓜去。”
李兰宁朝老孙头笑笑,继续低头干活,“叔,就几个碗的事,洗完我再吃。”
雍浩四仰八叉躺在几个大西瓜上,吹着小风,竟然睡着了。
“幸福的歌声传遍四方。”
老孙头听到结尾这句,连忙跟着嚎了一嗓子。
“幸福的歌声传遍四方。”
他的歌声盖过收音机里韩红的歌声,洋洋洒洒溢出棚子,飘到了外面的阳光下。
一曲终了,老孙头再次收获何峋的喝彩。
许辉看到师父喝红的一张脸,憨憨地笑着,看样子是喝多了。
许辉有些忍俊不禁,他不想打扰师父,拎起小马扎走到棚子另一头坐了下来。
跟傅敏一人一边,安静发呆,像两个门神。
许辉心想,等师父喝完这顿酒,他们今天就该连夜赶回兰州了。
他要重新勘验案发现场,还要跟法医刘峥一起做一次案发时的现场模拟。
回去后,又要忙得昏天黑地,这样悠然的午后,大概只有片刻光阴了。
收音机里《天路》唱完了,开始唱李健的《风吹麦浪》。
老孙头大概是不会唱了,砸吧砸吧嘴,终于消停下来。
这时何峋的手机有电话打进来,他一看是女儿何凌打来的,微笑着接了。
何凌打电话除了训他,基本上没别的事,差不多三天训一顿。
训他的内容也都大差不差,怎么还不回家?又追逃犯了吗?吃饭是不是又瞎凑合了?自己什么年纪了心里没点数吗?
何峋唯唯诺诺,连脊梁骨都没了。
电话漏音,老孙头听得真真切切,挂了电话,抬眼撞见老孙头八卦的目光。
何峋朝老孙头笑笑,“闺女,打电话查岗。”
老孙头好奇地问:“你真是警察啊?”
李兰宁正在把桌上的西瓜皮往垃圾袋里捡,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
空气敏感了一瞬,继而响起何峋平淡如常的声音,“我是兰州的警察,来这边办点事。”
李兰宁轻轻眨了眨眼,继续忙碌起来。
老孙头激动地给何峋满上一杯,“当警察好,警察威风,我小孙子就想长大了当警察。”
何峋笑着说:“你都有孙子啦。”
老孙头一双眼睛满是骄傲,他搁下塑料酒壶,把手机里的照片给何峋看。
“看看,这是我大孙子,今年四岁了。”
何峋眯起眼,认真端详手机里的小胖孩,笑着说:“虎头虎脑的。”
老孙头笑呵呵地说:“跟他爸小时候一个模样。”
他接着翻出另一张照片递给何峋看,照片里是个婴儿的百天照,白白胖胖的。
老孙头满眼都是幸福的慈祥,“刚才那个是我大儿子家的,这个是我大孙女,二儿子家的。”
何峋恭维道:“儿孙满堂,你有福气呀。”
老孙头浑浊的眸子蒙上一层水光,一边点头一边喃喃地说:“是啊,有福。”
他笑着向何峋显摆,“我还有个闺女,今年刚结婚。”
何峋:“你这三个孩子都挺让你省心吧,早早就把婚姻大事解决了。”
老孙头慢慢点了点头,语气有些唏嘘,“三个孩子争气,都在兰州安家了。”
他想起什么,问道:“你呢,有几个孩子?”
何峋笑笑,“就一个闺女。”
老孙头关心地问:“结婚了吗?”
何峋摇摇头,一脸无奈,“连对象都没有呢,整天忙工作,自己也不着急。”
老孙头却有点急,“你给张罗张罗,得当回事啊。”
何峋苦笑,心头五味杂陈,何凌的性格很倔,谁的话也不听。
每当何峋开口催她的婚姻大事,都会被何凌一句话怼回去。
“我长这么大,你管过我吗?现在凭什么来指手画脚。”
何峋每每听到这句话,都无言以对。
他这辈子,无愧这身警服,却愧对家里的娘俩。
一边愧对着,一边无可奈何地继续让她们提心吊胆,让她们彷徨无依。
有时他甚至觉得,像他这种人,或许压根就不配结婚生子。
轰轰烈烈挥霍完这一生,老了无依无靠也坦然面对,不失为一种通透的人生选择。
何峋沉吟过后,淡笑着说:“来不及了。”
老孙头却不信这个邪,急赤白脸地说:“咋就来不及了,闺女还不到三十吧?”
何峋笑笑,没接茬。
老孙头却仍在热心肠地念叨,“这孩子啊,不管多大岁数,该管都得管,要不咱凭啥当这个爹呢?老兄弟,你说是不是?”
何峋心里五味杂陈,苦笑着说了句:“是啊。”
老孙头乘胜追击,现场教学,“我就是个老百姓,没啥本事,有一千块钱,就给孩子使一千块钱的劲,有一百块钱,就给孩子使一百块钱的劲。”
他眨眨眼,笑容狡黠,“还得把一碗水端平了,千万别偏心。”
正说话间,孙老头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接通电话,破旧的手机里传来乱哄哄的背景音,惶急嘶哑的声音,刺破了午后的宁静。
“老头子,你快回来,狗蛋和刘旺一家打起来了,要出人命了。”
孙老头惊得跳了起来,着急地朝电话那边的老伴喊:“刘旺家又来闹吗?”
老伴的声音焦急万分,只知道不停地重复:“你快回来,快回来。”
孙老头挂了电话,火急火燎地就往棚子外面冲。
何峋忙起身跟了上去,“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老孙头钻进辆破烂的小货车里,从车窗伸出脑袋对何峋说:“狗蛋家出事了,我去看看。”
何峋想说狗蛋是谁,可下一秒,他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拦住了老孙头的去路。
“你喝这么多,不能开车了。”
老孙头大剌剌地朝何峋摆摆手,“没事没事,我就遛着路沿开,不上大路,碰不上警察。”
何峋一脸无语看着老孙头。
老孙头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站着的不正是个警察吗?
他讪笑着抓了抓不剩几根毛的脑袋。
何峋回头朝许辉一招手,“你来开。”
许辉应声起身走过来,随口问:“我听电话里说,是狗蛋跟人打架了?”
老孙头讪讪地下了车,“别提了,村里拆迁,刘旺没分到补偿款,三天两头过来闹。”
许辉问道:“刘旺拿不到补偿款,为什么来闹狗蛋?”
老孙头解释:“刘旺家老早就进城了,把房子卖给了我们村狗蛋,现在要拆迁,刘旺眼红了,非要把房子要回来。”
他重重叹了口气,“钱还没到账呢,人闹得要死要活。”
许辉:“村委会不管吗?警察不管吗?”
老孙头:“管,就是没用,派出所的人来过几次,现在都不来了。”
他目光落在何峋身上,忽然眼睛一亮。
“老兄弟,你是大地方来的警察,你去吓唬吓唬刘旺,让他以后不敢来闹。”
何峋点了点头,又问:“需要多点人手过去吗?”
老孙头忙乱之下会错了意,狠狠一拍大腿,“你们都是警察吗?哎呀,这也太好了。”
他朝棚子里的人大手一挥,“你们都来,都来,这阵仗,我看刘旺还敢不敢再来闹。”
凉棚下的几个人一脸懵逼地朝这面看过来,脸上的表情各自精彩。
大家都还愣怔着,傅敏忍俊不禁地接了话,“走啊,为民除害去。”
许辉一脸无语地瞥了傅敏一眼,钻进阳光下滚烫的驾驶室。
李兰宁脸上的表情五味杂陈,使劲推了推雍浩。
雍浩懵懵懂懂睁开眼,困兮兮地问:“干嘛呀。”
李兰宁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一脸无语地说:“客串去。”
老孙头的破车开路,后面跟着一辆警车,一辆拉风的敞篷跑车,浩浩荡荡开进村子。
狗蛋家就在老孙头家隔壁,看热闹的人攀满了墙头。
院子里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掺杂着你来我往不堪入耳的咒骂。
车队在狗蛋家门口停了下来,警车和敞篷超跑的组合,把墙头村民的视线尽数吸引过来。
他们呆愣愣看着车里钻出一队人来。
厉婕黑超遮面,傅敏几个人高马大的,加上何峋那张沉下来便似阎王的黑脸。
一行人气焰嚣张,跟在老孙头身后,鱼贯进了狗蛋家院子。
一院子的男女老少正打得不可开交,地上躺着几个挂了彩的。
桌椅板凳碎的碎倒的倒,锅碗砸了一地,满院子狼藉。
老孙头忽然暴喝一声,“青天大老爷来了,今天来闹事的,谁都别想跑!”
他这一声吼好似晴天霹雳,在院子上空炸了个满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