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
顾西穗怎么可能忍住不花钱?她年轻时可比如今的小女孩疯多了。
那时候广州还有数不清的外贸小店,一到夜里,整个广州到处都是地摊,那时候顾西穗最喜欢的就是趿着拖鞋跟同学一道,扣扣搜搜地蹲在地摊旁边砍价,搜罗信得过的外贸店,最夸张的时候,干脆杀去了虎门服装批发市场,一百块钱买了一麻袋的衣服……
但她买,只是因为她是学这个的。整个广东省到处都是代工厂,他们曾经在街边的小店淘到过所有能叫得上名字的大牌,什么Prada、Burberry、Gi全都一网打尽,连还没来得及入驻中国的品牌都能买得到,诸如SeebyChloé,以及后来被炒上天的LaPerla。
以他们的专业水准,是很容易分清哪些是真货,哪些是假货的。全都一边暗爽,一边谴责自己不尊重知识产权。而H&M和Zara的大规模扩张更是让全体年轻女性开始狂欢,只需要几百块而已,人人就都可以是百变女王……
只不过,买买买是有尽头的。
开始工作后,顾西穗对购物就下头了。
如今她知道奢侈品就是普通人能买到的最便宜的跨阶级幻觉,三百块一支口红、一千块一瓶香水,就会让普通人以为自己进入了另一个赛道,跟富人拥有同一套价值体系。
知道商场就是一个大型沉浸式做梦中心,室内设计师竭尽一切办法让顾客看起来更美、更闪耀,不管是灯光还是镜子,以及sales的话术都让你觉得,你拥有了一件新衣服,或者一个包,就拥有了新的人生。
她还知道女人的一生可以拥有的选择太少,当美跟女性价值划了等号,女人就会去追求美。同样的,男人的价值在于成功,他们就会费尽心思追求成功。
顾西穗从来不否定时装之于女性的意义,它带来了身份的流动性,只需要一些合适的衣物,你就可以在甜美和女强人之间穿梭——怎么会不快乐?太快乐了。
但诚如刘灵所说,时代不一样了。
顾西穗道:“因为我穷。只要我足够穷,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诱惑我。”
关辛悦愣了一下,再次笑了起来。
“你刚来,可能还觉得那些东西都很漂亮,但时间久了可能就没什么感觉了,毕竟那些衣服和包包摆在货仓里不一样,当它们像垃圾一样堆在那里的时候,你不会有任何购买欲的。”顾西穗道。
“但是……”关辛悦歪着脑袋说:“我看到那些漂亮的裙子就很想去试一试……”
“哦,这种症状一个月之后就会消失了,因为一个月之后你就会跟半数的柜姐有仇,根本不想走进任何一家店。”
关辛悦怔了怔,又笑了。
“如果你真的想买就去拼多多挑个差不多的款式好了,反正这里是广州,没有人讲究品牌。”
“你?拼多多?”关辛悦大吃一惊。
“噢,何止拼多多,我还去1688呢!”
关辛悦是真的吓了一跳,顾西穗则只是笑——不,她并不会去拼多多和1688买衣服,因为实在没空,也没必要,浏览网店太浪费时间了。
她只是想起刘灵,竭力让更年轻的女孩消除罪恶感和羞耻感。没钱,或者想花钱,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你如果真觉得买一件新衣服就能快乐,那就去买好了。反正二十岁出头就是不断跟这个世界磨合的过程,不买衣服你也会买别的,花钱真的很快乐,但注意节制就好。我不买,只是因为我过了那个阶段了而已,并不是自制力比你更好。”
谁知道关辛悦却一脸崇拜地看着顾西穗,问:“我以后有问题都可以问你吗?”
“当然。”
“生活上的问题呢?”
顾西穗笑了,道:“也可以。”
她当了两个小时的前辈和姐姐,自认为表现还不错。
但没多久她就发现了,这女孩儿比她聪明多了,一个下午不到,就已经把太初的架构和运营的工作流程摸得一清二楚,并且迅速跟柜姐们打成一片。
顾西穗一边欣赏,一边感慨道,好的,现在她知道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是什么感觉了。
但是好烦噢!这么聪明干什么?
几个小时后,她这个被拍死的前浪就不想再跟关辛悦说话了,跑到办公室里转着笔,心不在焉地看着策划送上来的春节企划案,研究着报表,突然发现人类是真的有点贱。
平时忙的要死,她满脑子都是摸鱼。这会儿真有机会摸鱼了,她又觉得好无聊,只想找点事情做……
她打开手机,扫了一眼钱闪闪那个无时无刻都在聊天的群,又看了几个公司群,一排排看下去,最后在权西森的头像上停留。
他的头像是罗斯科的画,黑白色快的那一幅。而朋友圈除了偶尔转发一下葡萄酒相关的公众号之外,几乎空无一物。
跟她一样,一个标准的商务人士的朋友圈。
他发给她的第一条信息则是一段小视频,黎明时分的大火,发送时间是清晨5:27。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那天他刚把顾西穗送到住处,就去了机场,估计是深夜到达的,第二天天不亮就起床了。
视频里,天空还是一片漆黑,工人们正在往奄奄一息铁皮炉子中放着燃料,等着火焰重新燃烧起来。
那真是一个奇怪的场景,视频里能明显看到远处的雪山,每个人几乎都冻得发抖,一个接一个影子从火焰前走过,唯独有几个小孩子兴奋地叫着,往火堆里扔着东西,之后咯咯笑了起来。
顾西穗截图,标出那几个小孩子扔东西的瞬间,问:这些是小孩子吗?他们在干什么?
权西森很快回复:在烤土豆。
又补充:还有红薯、玉米、饼。
顾西穗就笑了起来。
不久后他就发来了一段新的视频,是关于那群小孩子的,应该是好久之前的视频了,大约十来个五六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的小朋友,脸上挂着特有的高原红,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跟打了发蜡似的,你甚至能根据他们的刘海判断当天的风向。
那个视频里,他们正在一个看起来很舒服的房间玩闹着,大约是被问到了理想之类的,一个接一个说:“我想去太空!”
“我想去北京,想看天安门。”
“我想养好多好多羊,我喜欢羊——我看电视里有个地方的人是开着飞机放羊的,我也想开着飞机放羊!”
其他人就都笑了。
还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女孩一脸高兴地说:“我想当明星!”
“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那小女孩一开始还莫名其妙的,之后才发现她还在换牙,一说话,门牙处就黑洞洞一片,只剩下其他的牙齿硬撑着。
反应过来之后,她立即捂住嘴巴。
顾西穗本来还以为她会生气或者哭泣的,谁知道她左右看了半天,跟着他们一起,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顾西穗跟笑,接着就忽然就有点明白了他喜欢她的原因。
他们是一类人。
她隔了很久才截图,把那个想当明星的小女孩圈出来,说:你就不能给人家买点漂亮的头花吗?
她拍完这段视频,头发就被剃光头了。权西森发了个叹气的表情,道:她满头都是虱子,弄也弄不掉。
你一个资本家,怎么可以让一个小女孩满头都是虱子!
顾西穗都怒了,权西森则回复:……资本家又不是万能的……
那就是你这个资本家没当好!一个合格的资本家怎么能让别人长虱子?
OK,我的错。
他说。
顾西穗顿时就大笑起来。
真要命,隔了也不知道多远的距离,他居然依然能逗她笑。
在忙的时候,翻一下聊天记录能带来短暂的愉悦,在闲的时候,翻聊天记录就太折磨人了。
顾西穗托着腮、转着笔、抖着脚、漫无目的地点着鼠标,好不容易挨到下午五点,看到下班时间一到,抓起包就走。
闲的无聊,只好组团吃吃喝喝了。
顾西穗把好久不见的女孩们都约了出来,大吃了一顿,之后去傀。玩着闹着,Candy突然问:“对了,顾姐,前几天总是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怎么不见了?”
等一下……
怎么就“总是跟你在一起”了?
顾西穗一脸心虚,谁不知道在闺蜜面前提起一个男人,就宣告了一段绯闻?
但她还没准备好跟别人提起权西森。
而钱闪闪正好推门进来,问:“男人?什么男人?”
“有一个穿衣服很好看的,他好像特别懂咖啡,来店里消费过好几次,我昨天店里拿到了一包重发酵的瑰夏,风味非常特别,店长说不适合拿来卖,但我觉得他可能会喜欢。”
Candy慢吞吞地说,顾西穗则在心里感慨:你们俩真不愧是好朋友,见不着面,还惦记着对方喜欢喝什么。
钱闪闪却突然兴奋起来,说:“啊对!我也想问这个来着!我觉得他好会穿!
“就……普通客户而已。”顾西穗犹如被抓住作弊的学生一般,淡淡地说。
钱闪闪却问:“单身吗?叫什么?皮衣什么牌子的?”
“我跟他也不熟……”顾西穗本想装傻,脑袋里闪过“皮衣”两个字,才皱眉:“等会儿?皮衣?你说的是谁?”
“就是那个个子高高的,总是戴着帽子的男人!”钱闪闪皱眉:“你们说的又是谁?”
顾西穗根本不给Candy回答的时间,直接把话题推到钱闪闪身上,吃惊地问:“你怎么会对戴尚那种人有兴趣?”
“戴尚?那是他的名字?”钱闪闪突然就托起了腮,眼睫毛眨巴眨巴的,甜美一笑,问:“他是做什么的?”
“临时被我叫过来救场的装置艺术家,我们在伦敦时住同一幢学生公寓。”顾西穗正襟危坐,瞪大眼睛道:“他绝对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他就是个……”
顾西穗拼命地在脑海里想着她知道的包。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们这群人聊起男人时,都会比做包包。
若非要溯源的话,应该是一年前,钱闪闪针对那句“女人如衣服,男人如手足”不满地说:那么男人凭什么不能是包包?
群里就都开始乐了,七嘴八舌地开始刷屏:那我男朋友就是个购物袋,就几十块钱,印个图案就往外卖的那种,除了便宜找不到任何优点了……
这么一说,我在单恋的男人好像笑脸包,浑身都充满了过时的感觉……
妈的,我老公就是垃圾袋,连个包都不算!
……完蛋了,我没有包……
没有包+1
没有包+1
没有包+1
……
顾西穗记得那个晚上,群里空前的热闹,顾西穗刷着手机看着她们瞎聊,又转头看了看宋子扬——
其实是到了那一天,她才发现他是个挺乏味的男人的。
一旦找到了合适的喻体,男人似乎就真的不再重要了,好像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也没有谁能完美到找不到缺点。
至于包,缺点就更多了。
再名贵的包也是有着不尽人意的地方的,细带勒肩,真皮难伺候,几万块买来,两千块卖出,抑或五位数的价格,却连个拉链都做不好……
当然也有人恋爱脑得不行,说自己的男朋友是浪漫糯糯的云朵包,钱闪闪立即问:真的不是因为软吗?
众人狂笑。
聊到最后,所有人都清心寡欲起来,包也不想买了,男人也不想要了。
不过那天的素材足够顾西穗用很久了。
她想了半天,才说:“戴尚就是个功能性箱包!”
“哟!”钱闪闪吹了声口哨,Candy则问:“功能型箱包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特定的时候很有用,但是一旦脱离了那种环境就毫无必要了,比如户外包、文具包。”
一提起戴尚,顾西穗的表情就变了,说:“他就是那种没有艺术家的命,先有了艺术家的清高的人,看什么都不顺眼,逮谁批判谁,尤其喜欢抨击衣服和时尚,觉得女人都肤浅不可理喻……”
“那功能性是什么意思?”小鹿居然也跟着津津有味地聊了起来。
“他做饭特别好吃,而且,修灯泡通马桶之类的也很擅长。”
顾西穗一脸吃人嘴短的愧疚,想起她刚到英国的时候,既不习惯那里的食物,也不习惯那里的气候,从广东到伦敦,在她心里近乎于从天堂到地狱。
有那么一段时间天冷得不行,冬天,还下雨,每天从学校回来,顾西穗都很想喝一碗猪脚姜。她找遍了全伦敦的中餐馆,也没找到有卖这个的,只好自己去菜市场采购,什么猪蹄啦酱油啦一股脑地背回家。
“然后呢?”
然后顾西穗就开始摇头叹气了。坦白说,她当年真的很弱,自理能力非常差,还缺乏常识,根本不知道生猪脚需要去血水,也不知道上面全是毛,回到家打开袋子一看,冰粒化开之后,那只猪脚就变成了凶杀案现场:血泊中伸出惨白的生肉。顾西穗当时就被吓到了,再加上特别想家,委屈得不行,就坐在厨房哭了起来。
这时候,厨房门被推开,戴尚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