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而爱情,是她现下最不需要的东西
钱闪闪从来就不相信什么同甘共苦之类的故事,无论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
人生就这么长,何必要浪费在那些不相干的事情上?有人愿意陪着她,她当然感激,没有人陪着,她也无所谓。
但要求有人陪你度过最困难的时刻,就是道德绑架了。
她已经快忘记上一次见到戴尚是什么时候了,三月初?还是三月末?反正是她跟那个号称女权男的博主见面后不久,当时那段视频就已经被人传到了网上,她自己都不知道,反倒是戴尚看到了,转发给她,又补了一句:玩得开心吗?
开心啊,怎么不开心?
钱闪闪是这样回复的。
如今发生了这些事,戴尚也还是那句:“玩得开心吗?”
他依然戴着帽子,心知肚明地看了钱闪闪一眼,并不提究竟什么是“玩”。钱闪闪也无所谓地答:“开心啊,怎么不开心?”
他拎起沙发上的一件披肩看了会儿,问:“搬家?”
“对,这套房子要卖掉了。”钱闪闪把那条披肩放在其中一个纸箱里,然后找到烟灰缸弹了弹烟灰。
其实她对气味特别敏感,唯恐自己的衣服沾染上烟味,好几次都在考虑家里要不要禁烟,谁知道如今自己却成了一个烟民,也懒得管衣服上有什么味道了。
戴尚则看着她的侧脸,她终究还是变了一些,以前她是个很造作的人,就爱演,又偏偏演得谁都能看出来她是在演,假里假气的一个人,如今倒是返璞归真了,脸上挂着破罐子破摔的倦意。
戴尚忍不住问:“出去玩吗?”
“玩什么?”
“去干点坏事。”
“哈?”
钱闪闪顿了顿,自从她的身份曝光,她几乎就没出过门了。她也不确定成为一个“名人”对现实生活的影响有多大,不过她对这个人人都有手机的时代充满了不信任。
犹豫一会儿,她也拿了一顶帽子戴上,说:“走吧。”
后来出去了,她才发现他们一群年轻的艺术家正准备对上海的抗疫表示抗议,一共十几个人,兵分四路,沿着珠江,几乎在所有能看到的东西上面都贴了个张大嘴巴做核酸的贴纸,钱闪闪呆了半天,心想,这也是能“玩”的吗?
他们却一路雀跃地沿街贴着,也没有任何伪装,光明正大地走在监控下,还扬起头冲监控做了个鬼脸。
“所以寻衅滋事是几天来着?”
“我们这是破坏公务,十五天以下。”
“就比隔离多一天,说不定还管饭。”
“哈哈哈哈哈!”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狂笑着,到了这会儿才发现,好像整个社会都疯了,就显得她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了。
不久后警车声响起,戴尚才拉住钱闪闪道:“快跑!”
钱闪闪庆幸她那天穿的是运动长裤和球鞋,跟着戴尚一路沿着老街的巷子钻着——那是广州最热闹的骑楼区,晚上八点,马路上到处都是人,他们走到了人多的地方才停下来,对视一眼,又大笑起来。
她出了一身的汗,心跳起起伏伏,剧烈地喘着气。戴尚则拉着她的手,走在她前面一点,熟门熟路地带着她到老城区的一片居民楼内,推开一扇门,才发现那是个展览厅。
几个年轻人正在布置一个装置艺术,问戴尚:“抓到了几个?”
“现在还不知道。”戴尚笑着道。
对于钱闪闪的到来,他们一个字也没问过,只是看了她一眼,就递过一罐啤酒,钱闪闪打开,咕嘟咕嘟地喝着。
戴尚则喝的是可乐,问:“路线确定好了吗?”
“现在是不太确定怎么表现晒衣服这个动作。”
钱闪闪这才打量起了这个空荡荡的展厅中间的房子和那个粗糙的机器人,它是由一个扫地机器人和一条机械臂改装的,上面贴了个简笔画一般的人脸,被关在一个布置成普通房间的玻璃房子内,沿着既定的轨迹去厨房做饭、洗碗、扫地、洗衣服、晒衣服、做饭、洗碗、扫地、洗衣服、晒衣服、做饭、洗碗、扫地、洗衣服、晒衣服、……做饭、洗碗、扫地、洗衣服、晒衣服……
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左右,那个机器人就开始撞玻璃门了——
钱闪闪愣住。
她从未想过她会跟一个机器人产生共情,她看着它不停地往玻璃上撞啊撞,一次又一次的,可是玻璃却不为所动,依然冷冰冰地立在那里。
最要命的是,它撞到一半,总会忍不住再回去做饭、洗碗、扫地、洗衣服……然后再持续半个小时,继续去撞玻璃。
钱闪闪一脸窒息地看着那个机器人,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还不够激烈。”一个长相很清秀的女孩子说。
戴尚道:“我觉得应该有个渐进的过程,它不可能一开始就很激烈。”
“那这样就要设计至少三套撞击的动作了。”
“我无所谓。”戴尚说。
他们席地而坐,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有人提议:“还可以再做一个对照组,机器人B从一开始就是疯的,想去哪里去哪里。”
“那为什么会疯?”钱闪闪忍不住问。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才是真正的疯。”对方看着她说。
钱闪闪顿时就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理解所谓的艺术。
而看到她笑,戴尚才总算笑了一下。
在这个城市生活了那么久,钱闪闪却还是第一次认识这群她完全不理解、也从未想过要理解的群体,回头跟顾西穗讲了,顾西穗才说:“噢,我们美院就盛产神经病。”
“你也是美院出来的,是怎么做到一点反叛精神都没有的?”
“你不懂,在美院那种地方,像我这种早睡早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女生更另类,全校都不超过十个。而且我们这种喜欢钱又喜欢奢侈品的人在美院是自动被屏蔽的,其他学院的人都不跟我们说话的。”
钱闪闪再次大笑起来。
钱闪闪则过了一个愉悦的夜晚,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讨论着怎么设计一个装置艺术、怎么实现。
“那机器人B的路线呢?”
“这只是一次线上展,你们要考虑它在镜头里的位置,”戴尚站起来,走到门口比划着:“如果从这个角度拍摄,机器人B一定会抢镜,削弱机器人A的表现力。”
“但如果是从屏幕下方出现呢?只是露出一个笑脸?”
“那也太恐怖了吧?”
“我们在表达的不就是恐怖吗?”
“为什么没有生孩子的情节?”钱闪闪忍不住问。
“怎么实现呢?”
“扔个布娃娃,搞点婴儿的哭声就行了。”
“那就又要重新设计动作轨迹了……”
她也跟他们一样,坐在地上,喝着啤酒,忽然有一种自己也还很年轻的感觉。
当然了,她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老,可是回顾她的人生,从来没有为了什么事情而奔跑过、燃烧过。她活得就像个赝品一样,致力于模仿一种正常的生活,简直是个高仿人类。
更确切地说,是一个高仿女人。
而那一天,看到那个机器人,她才总算活了过来。因为她想起了她的母亲,她就像那个机器人一样每天在做饭、洗碗、打扫卫生、洗衣服、晒衣服、买衣服……那时候钱闪闪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却很确定,她不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最不想要的,就是她母亲这样的生活。
后来这个装置艺术以直播的形式上线,名字叫《疫情时代》,总共拍摄了336小时,刚好是隔离的天数:14天。
至少有两百万人点进了那个视频,在评论区吵着架、唠着嗑,最后变成所有人都等待它把玻璃撞碎。
然而它没有。
——玻璃是被那个在外面的机器人B打碎的。
当玻璃碎裂的那一刻,评论区是一水的哭泣表情。
当然也有人指出,这个艺术一点意义都没有,跟疫情更是毫无关系,普通人哪有天天这样过的。于是就有人说:很多女人天天就是这样过的,你才过了十四天,她们却要过数十年。
他们只是不习惯女人作为艺术作品的主体而已。
当天晚上那群年轻人也讨论过这个问题,戴尚道:“如果你过于突出性别,整个作品的价值就失去了普适性。”
钱闪闪和那个她根本不知道名字的女艺术家却异口同声:“所以为什么男人就可以有普适性?”
“代表地球另一半人的生活还不算普适性吗?”
两个人相视而笑,戴尚则摇头叹气,道:“算了,说不过你们。”
当天晚上最后的环节是在空白的墙上发泄,要把玻璃房子外面变成一个colourful的世界,戴尚递给了钱闪闪一桶油漆,是她最喜欢的,纯正的红色。
“怎么泼?”
“随便你怎么泼。”他说。
钱闪闪便拎着油漆,打量了那块宽五米高四米的墙壁半天,然后退后几步,用力地将手中的油漆泼上去。
油漆渐了她一身,像血一样,她伸手抹了抹脸上的,之后回头,却看到戴尚正用一部宝丽来相机对准她,咔嚓——
半个小时后,她拿到了她人生最美的一张照片,足够高的饱和度让她看起来像个女杀手,她眼睛里有仓皇,也有愤怒,嘴角边挂着不甘心的倔强。
那是极少数一点也不妩媚也不性感的她,却是戴尚心里的她。
凌晨四天,戴尚开车送她回去。她当然也可以直接住在戴尚那里,不过她了解自己,如果今天她跟他回了家,她一定会爱上他的。
而爱情,是她现下最不需要的东西。
戴尚则完全无所谓,在蒙蒙的细雨中专注地开着车,问:“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除了故意找骂、卖房赔钱之外,要干什么?”
“你怎么……”
“猜的。”他说:“你肯定是做了什么对的事情,顾西穗才会依然陪着你。”
听到他提起顾西穗的那个语气,钱闪闪就忍不住笑了,问:“你到底是有多烦她啊?”
“我并不烦她,我只是烦她所代表的那种生活,天天在正常和疯狂之间徘徊不定,跟走钢丝似的。其实她还不如一条道走上黑,老老实实去当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那种生活有什么好的?”
“简单啊,什么都不想,趁末日来临前赚点钱,之后躺平了看文明崩溃,岂不是舒服得多?”
钱闪闪笑了起来,道:“她要是听到你这么说,会恨死你的。”
“反正没听到她也巨讨厌我。”
“哈哈哈哈哈哈!”钱闪闪大笑了起来。
临把钱闪闪送到了楼下,钱闪闪下了车,他才突然又叫了一声:“喂!”
“啊?”
钱闪闪回头,看他把胳膊搭在车窗上,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生活?”
“什么叫一起生活?”
“就是一起吃,一起住,一起无所事事,一起玩,一起咒骂这个世界。”
钱闪闪笑了起来,问:“还有呢?”
“一起等死。”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啊。”他拉了拉帽檐,说:“是想要跟你一起去死的那种喜欢。”
钱闪闪顿住。
他则自嘲地笑了笑,道:“估计这句话你已经听腻了。”
钱闪闪笑了起来,连忙道:“没有,这句话我永远都听不腻。”
他这才回头,就坐在驾驶座上,还是那双夹杂着笑意和嘲讽的眼睛,却带一点期盼地看着她。
钱闪闪忽然想起刚跟戴尚认识的时候,在前期,他们两个根本就没睡过觉,她叫他来家里做饭的那一天,他真的就跑去做饭了,等顾西穗和刘灵一离开,他才低头打量了她一会儿,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不过性对我来说太无聊了,我在你身上,想得到的比这个多。”
诶?这人怎么不按理出牌的?
钱闪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离开。
天知道为了睡到他,她费了多大功夫。她当然沉浸于那种养鱼的快乐里,他则反套路地在拒绝里把她拉得更近……
然而如今再回忆起这些,她总觉得那简直是小孩子过家家。在人生大事面前,男女之间的事,似乎变得无比轻浮。
才四个月而已,她看他的心态都变了,从前她是真把他当玩具的,但现在——
现在,她说:“我知道你不在乎我身上那些事,但我在乎,它不是我的人设或者装饰品,而是我切切实实的人生,我需要跟它清算了,才能去考虑以后。”
戴尚只是长久地望着她。
她则怀抱着双臂,走到车窗前,附身吻了吻他的脸颊,道:“不过还是谢谢你啦!以后干坏事的时候叫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