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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马仕姐姐 正文 第86章 439个人,就是439个家庭,是等着上学的孩子,是在医院里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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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439个人,就是439个家庭,是等着上学的孩子,是在医院里的老人

    顾西穗最喜欢的一个包其实是个三十块钱的帆布袋子,正面写着:今天很愉快,决定去爱,去劳动;反面则写着:很累,不想爱,也不想劳动了。

    来自托尔斯泰的名言。

    那天她就是拎着这个帆布袋子去上班的,愉快地托着腮,摸着鱼,谁知道齐明辉却突然出现了,他敲了敲她的桌子说:“你跟我去建筑公司开会。”

    顾西穗一秒恢复平静,问:“广州还是深圳?”

    太初的建筑顾问公司在深圳,就两个小时的车程,但两座城市的人都在担心在客场被隔离,一个比一个紧张。

    “广州。”

    “几点?我要先去空中花园一趟。”

    齐明辉突然来了兴致,问:“你去那边干嘛?皮皮呢?”

    “就是因为皮皮才要去的。”

    顾西穗叹了口气,如今全公司都知道她跟皮皮不合了,皮皮想做的所有方案都几乎都被顾西穗或周扬否掉了,原因五花八门,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广州和成都不一样,广州已经务实到了跟浪漫绝缘的地步了,越是有创意的策划,越是落不了地。

    而越是这样的时候,皮皮却越急于证明自己,导致整个运营部都在崩溃。

    “你能跟皮皮聊一下吗?”顾西穗说:“我觉得她现在有些急躁,再这样下去倒霉的是她自己。”

    “我又不是她的上司,轮不着我管。”齐明辉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两个人快步从西塔到空中花园,看着某间装修得创意十足的快闪店——它有着标准的皮皮风格,Y2K、荧光色,非常大胆、漂亮。

    可是,也非常非常突兀。

    齐明辉看了一眼就明白顾西穗在说什么了,叹口气道:“我去找她聊聊好了。”

    然后又说:“你最近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情吗?今天好像特别漂亮。”

    “我真的会投诉你性骚扰的。”

    顾西穗兀自往前走着,进入太初的三楼。之前在上海谈下来的运动品牌已经正式进入了太初,她需要亲自看一眼陈列,确保能引起顾客的兴趣。

    “所以私底下平价女性的长相也不礼貌,夸漂亮也不礼貌,那到底应该说什么?”

    “学会闭嘴很难吗?”

    研究了一会儿三楼的布置,顾西穗又面无表情地上了下行扶手电梯,齐明辉还是笑嘻嘻地跟在她旁边,说:“那今天跟建筑公司的会议你肯定很喜欢,来开会的是当初参与过广州大剧院项目的女建筑师。”

    顾西穗扬了扬眉——众所周知,广州大剧院是由女性设计师设计的,是第一位普利兹克奖女性获得者扎哈·哈迪德的作品,顾西穗非常喜欢她。

    她顿时对下午的会议产生了期待。

    “我可是为了你特意申请的女性建筑师……”

    顾西穗翻了个白眼,别开头,朝下面扫了一眼,却又顿住。

    他看到权西森正在夹层的咖啡馆,悠然地望着他。

    这让她想起他们第二次还是第三次相见的场景,当时他也是坐在那里,她在楼下,擡头看向他;现在她却在上面,需要他擡起头来。

    她忍不住就笑了。

    他扫了顾西穗旁边的齐明辉一眼:齐明辉西装革履地站在顾西穗旁边,完全是讨好的模样,注意力全都在顾西穗身上,顾西穗则是一脸的不耐烦——

    权西森的目光甚至没在他身上停留一秒,就笑了。

    顾西穗则在心里啧了一声,好家伙,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在意啊?也太傲慢了吧?

    他则晃了晃手里的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之后站起来离开。

    齐明辉也正往下望着,问:“男朋友?”

    “不关你事。”

    顾西穗下楼,径自走到刚才那张桌子上,拿起上面的盒子,打开,是她情人节时说过的,想要的那种带点初恋感觉的银质项链,细链条,坠着一个小圆片。

    顾西穗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诶?你什么时候下来的?小圆豆呢?”Candy见到顾西穗就走了过来说:“我还以为他要等你一个下午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顾西穗则皱眉问:“小圆豆是什么鬼?”

    “他有一天说我长得很像平豆,我就说他是小圆豆。”Candy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说:“你管管他!不许叫我平豆!”

    “……是……咖啡豆吗?”

    “对啊。”

    “我听不懂,也不想管,你们俩的事你们俩自己解决。”

    顾西穗无语地摇着头,他们俩的脑子到底是有什么毛病?是怎么找到咖啡豆当喻体的?

    她只是愉悦地拿着盒子离开,并吹了声口哨。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像这样悠闲地坐在咖啡馆里等顾西穗出现,逐渐越来越少。

    四月结束后,他们就进入到了说不清谁比谁更忙的阶段了。

    五一假期之后,梦玲电器宣布裁员30%,互联网上又是人心惶惶,然而梦玲的股价却涨了7%——

    顾西穗那个时候才知道资本的残酷,所有人都知道,削减成本能增加利润,至于那些失业的员工,谁在乎呢?

    而权西森回到佛山时,姚梦玲刚签完通知。她特意穿上了当初梦玲上市的那套玫红色的垫肩西装,把钢笔往前一扔,见权西森进来了,就说:“你来得正好,陪我吃饭去。”

    “你想吃什么?”

    “吃个沙县好了。”

    权西森笑了笑,沙县,穷人最好的朋友。

    权西森坚持认为沙县才是中国第一连锁餐厅,在梦玲最忙的时候,权西森几乎就是靠着沙县度日的,吃到最后竟然吃出感情了,去德国时,曾一本正经地考虑过要不要把沙县引进欧洲。

    而如今想找个沙县居然也不容易,权西森开着车到处兜着,所见之处全是已经关门或者即将停业的店铺,市景萧条得让人扼腕。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着的,母子两个人进去,在昏暗的灯光下坐下,点了汤、云吞、蒸饺、米线。

    姚总脱了外套,问:“你这次回来待多久?”

    权西森知道她的意思,说:“可以一直待下去。”

    “宁夏那边呢?”

    “他们自己知道该做什么。”

    权西森只字未提霜冻的事,以及王美佳准备离开的事:她终于耗空了所有积蓄,两手一摊,说:“不玩了。”

    但国产葡萄酒不能没有王美佳。

    她在国际上是最另类又最一鸣惊人的存在,中国人在国际上一直是缺乏创意和想象力的存在,殊不知,在许多行业,老牌国家才更保守,譬如统治着葡萄酒行业的欧洲,依旧在按照古典方法酿酒,反倒是新世界更大胆一些。

    王美佳作为一个半路出身的鬼才,号称只做不好喝的葡萄酒,却征服了德国。

    只需要多给她一点时间,一点钱,扩大一下产量,她就能拉动整个贺兰山。

    为了能说服王美佳留下,权西森是已经动用了所有的办法,反倒是王美佳一脸诧异:“你干嘛非要留下我不可啊?我很重要吗?”

    权西森却没兴致跟她开玩笑了,只是说:“你可以把美佳卖给我,等你想回来的时候再回来。”

    王美佳端详了他半天,才道:“好感动!耶!好吧,我会考虑的。”

    她说完就拍拍屁股出去旅游了,说是好几年没旅过游了,先去旅个游再说。

    权西森则花光了他账户里的所有钱。

    作为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他当然不可能伸手问老妈要钱,虽然本质上,他的钱都是姚总的。但分红是一回事,要钱是另外一回事。

    早在顾西穗去宁夏之前,他就知道他该回来了,以前梦玲蒸蒸日上,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然而现在梦玲需要他,姚梦玲也需要他。

    他只是不确定什么时候回去合适,毕竟酒庄那边更惨烈。

    结果她又一次正当其时地出现了,如同某种寓言一般。

    裁员的通告和流程全都是姚梦玲在四月的最后一天批下来的,五一假期则忙着敲定细节——那感觉很讽刺,一个属于劳动人民的节日,他们却不得不商讨着赔偿方案。

    五一结束后,权西森才第一次以梦玲继承人的身份出现在工业园,带着法务会计及人事,宣布裁员计划和赔偿标准。他特意换上了正装,极力克制地看着他们——

    30%的员工,总数1600人,扣除掉工厂的工人和各地区的分公司,总公司需要裁掉的人数是439人。不介意提前退下来的人也有,愤怒的也有,茫然的也有,无助的也有。

    “我去年才刚买了房子!”

    “我妈还在医院呢……”

    “姚总不是说今年不裁员的吗?”

    “姚总呢?”

    “凭什么是你出来?你让姚总亲自来跟我们说!”

    ……

    姚梦玲则在办公室里看着整个园区,这是她亲手建立起来的帝国,可是,却没办法看着他们的眼睛跟他们说,对不起,说好了要一起发财的,结果还是没做到。

    她只是嘱咐权西森:“好好跟人家道个歉,说公司也是尽力了,等效益好的时候再招他们回来。”

    那是权西森记忆里,姚总最脆弱的时候。08年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不知道是什么情形,这次赶上了,她却已经老了,打不动了。

    权西森则在那天第一次明白了企业家的责任,439个人,就是439个家庭,是等着上学的孩子,是在医院里的老人,是下班后可以去散散步,是周末可以出去吃顿饭,恋人们可以去看一场电影。

    这些具体的场景击垮了他,他沉默着,一份文件接一份文件地盖章,签字,再一脸歉意地递出去,试图记住他们的脸,并告诫自己,这才是具体的人,具体的生活,而不是一个个数字。

    当天晚上,姚梦玲去了老闺蜜家,喝醉了。权西森去接她回家,她笑着说:“喝点酒怎么了嘛?你就让我再喝一会儿……”

    权西森也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她,道:“我们回家再喝,我陪你。”

    “我不想跟你喝酒,你老是看不起我……”姚梦玲突然就捂着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权西森全程都很安静地开着车,临到家了,才发现姚梦玲已经睡着了。他替她解开了安全带,叫了陈姨,又小心翼翼地抱着姚梦玲回房间。

    陈姨嘟囔着:“怎么喝这么醉啊?我去煮完粥给她……她吐了吗?”

    “应该没有。”

    权西森说完这句话,才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小时候,梦玲刚创办之际,姚梦玲要跟人谈业务,免不了要上酒桌——广东其实是个没什么酒桌文化的地方,但业务终究是业务。

    那时候她还没有司机和保姆,喝醉了之后,公司里的人都是打电话给权西森。他便沉默着去接她回家,有时候她只是走不稳路而已,有时候却陷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污浊,狼狈不堪。

    他难堪过吗?

    当然。

    只不过现在他知道了,人有时候喝醉、呕吐,不一定是因为身体不好,还不要命地犯傻,也有可能只是没喝对酒。

    世纪初,假洋酒、劣质白酒和勾兑葡萄酒到处都是,佛山这种地方也不太讲究,一天到晚在那里瞎胡来,什么啤酒白酒红酒兑着喝,雪碧加威士忌,人头马配鱼生……

    姚总是从什么时候不再吐的呢?

    是权成飞创办了红泥之后。

    他会时不时寄来几箱葡萄酒,姚梦玲则哼着歌拆着箱子,打开一瓶,倒一杯,尝一口,然后皱着一张脸道:“哇!这什么啊?也太难喝了吧?”

    ——它们当然没有那些葡萄汁勾兑出来的假葡萄酒好喝,因为葡萄品种或技术处理的缘故,早期红泥的葡萄酒都是又酸又涩,口感也非常糟糕,没有任何优点。

    他毕竟不是专业的。

    可是。

    他应该永远也搞不明白权成飞和姚梦玲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觉得,他这个悠闲的富二代的日子也差不多该结束了,诚如姚总所说,上一代人的使命已经达成,如今,轮到他们这一代人来接班了。

    整个五月,他都在忙着接替姚梦玲,适应大企业的工作,同时还要顾着红泥那边。

    生活忽然以一种更具象的面貌在他面前展开,什么爱马仕奔驰晚风雪夜都成了不切实际的东西,毕竟如果他不好好工作的话,之后还要再裁掉一批人。

    而这一次,得由他亲自签字才行。

    他做不到的。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姚总。

    姚总毕竟是姚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