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我们，谈个合作吧。”
戴守峥神情里有了几分严肃，“怎么讲？”
“我妈妈，生病了。”林芳照平静道。
戴守峥顿时皱起眉。
“我换房子，是为了腾出钱来，给我妈妈治病。”
“方便问……好治吗？”
“不好治，肺癌。”
戴守峥讶异，“怎么是这么个病？”
“很奇怪，家里也没人抽烟，我爸爸烟酒都不沾，省了钱供我和我弟读书。按理说不应该……不过我姥爷也是癌症去世的，不知是不是遗传易感性不同人群、不同个体由于遗传结构不同，在外界环境影响的条件下呈现出易患多基因病的倾向，如肿瘤。见于傅松滨·医学遗传学（第三版）·北京大学医学出版社·2013。的关系。”
“那……现在情况？”
“已经尽全力治过了，走遍了北京最好的医院。连最有名的专家都说，现在没什么好办法了，就剩下化疗和吃药。好点儿的话还能剩两三年，搞不好……”林芳照轻轻摇头，不见一丝情绪上的波澜。
“听到这个消息……”戴守峥顿了顿，“林总，别太伤心了。”
“最难过的那段日子，我已经熬过去了，早已经想开了。现在只想着，不要让我妈妈留下什么遗憾。”
突然间，戴守峥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所以，戴总，我必须要跟你坦白，我上周跟燕飞姐说我愿意相亲时，其实，最原本的想法是……想要带个人回家，给我妈妈看一眼。她就怕我一个人在北京，连个伴儿都没有。如果生了病，都没人往医院送。”
这下，戴守峥就全都明白了。
“我妈妈和爸爸一辈子相守，非常恩爱。她希望我也有个自己的小家庭，和和美美的。我虽然不奢望他们那样的感情，但还是想先让她放心，别带着遗憾走。”
见戴守峥默默点了点头，林芳照继续道，“我起先的想法就这么简单。但上次，当我看到我好友给我介绍的那个人时，我突然发觉，这个想法可能是……不合适的。”她难掩愧疚，“那位先生真诚地渴盼家庭，已经做了长远的规划。但我其实对感情并不抱期待。上次相亲，我纯属浪费了人家的时间，也辜负了好友夫妇的良苦用心。所以，我就不想再相亲了……实在是动机不纯，没底气面对人家。”
“所以，燕飞跟你介绍了我，你其实并不想过来。”戴守峥回想起了前天晚上，他约林芳照时的剃头挑子一头热。
林芳照尴尬地笑了笑，桌下的手，不经意地转起另一手腕上的扎头绳，“我来的路上也在想，也许我一开始定的方向就不对。我应该直接租个‘男友’回去，给我妈看一眼。我买他‘假扮男友’的服务，装完一遍给我妈看，就相当于钱货两讫，以后各不相干。”
戴守峥看着林芳照真有在认真分析的样子，眼角渐渐起了笑意。
“但这样做，也有风险。临时现找的一个人，怎么能装出很深的默契和感情？我妈妈那么聪明，一眼就能识破。所以这事儿真的是……真是越想越觉得荒唐。骗我妈本来就是错的。我这拍脑门的想法，连自己都没法说服……”林芳照摇了摇头，“而且，我的冲动，不光对不起我真心的好友，也对不起两位真诚的男士。”
最开始听了林芳照的计划，戴守峥心中的确有一念惊讶闪过，但听着听着，他就开始有些感动，然后又有点哭笑不得。真是个又机灵，又孝顺，又有点傻的。
他想了想，问道，“林总是需要一个不在乎这些，还能装得像、不露馅的，帮你救一下急，对吧？”
林芳照点头，“理论上说，是的。可现实里，谁不在乎？谁又能不在乎？连个备胎都算不上，耗费一段相处时间，结果就是帮我去演场戏。谁的时间精力都不是风刮来的，图什么……”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然后默默地看向窗外无忧无愁的运河水，连眨眼睛都慢了起来。
看着她冷清的表情里透出了几丝落寞，戴守峥开口道，“不就是装一回男友么？”
“嗯？”林芳照的大眼睛迅速眨了两下，“好像……嗯。”
“那林总……”戴守峥理了理衬衫袖口，“你看我，行不行？”
“嗯？”林芳照愣住，渐渐拧起了眉。
“你是燕飞的好姐妹，她又是我的老朋友。帮你，就是帮她了。”
见林芳照微张着嘴唇不知作何反应，戴守峥又问道，“我，不符合要求？”
“不是的，”林芳照连忙摆手，“燕飞姐说，戴总都快36了，再过几年，就40了，已经耽误不得了。”
戴守峥大笑，“这个燕飞，又给我多说了一岁。”
突觉失言，林芳照连忙道歉，“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
戴守峥拿起玻璃杯子慢慢喝了口水，然后把杯子放回桌上。有阳光穿过玻璃在水里轻轻晃动，他看着那几条细小但璀璨的折线，严肃了一下表情，“跟林总，说个秘密吧。”
林芳照看着戴守峥，仍有点尴尬。
戴守峥擡眸看向林芳照，一板一眼道，“其实我昨天还25呢，是一眨眼，就成了35的。”
“嗯？”一听这看似荒诞的玩笑话，林芳照先是一愣，可心底却在刹那间，就涌起了一阵莫名的触动。
毕业之后，生活几乎都被工作占据。时间，渐渐开始有了种奇怪的错乱感。去年好像和前年一样陌生又遥远，多年前的某个瞬间，却能和刚发生在眼前一样，充满细节。
天天忙，月月忙，一年去，一年来。
等终于记起回头看一眼，多少个年头，却都已悄无声息地逝去了。仿佛除了年轮的增长，连多一个脚印，都不愿留下。有着头也不回的决绝。
而对这份白驹过隙的岁月无情，不亲身经历过、体悟过，恐怕是说不出这样乍听来幽默，实则浸满无奈沧桑的言语的。
林芳照突然间有些心有戚戚，于是笑着回道，“巧了，其实我刚下车时，也才20呢。一进这门被绊了一跤，差半步就把自己摔进30岁里。”
这下轮到戴守峥愣了愣，随后，两人一起开怀笑了起来。
戴守峥觉得和林芳照说话，比预想的还要同频和舒服。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显得她的皮肤尤为白皙。他看着这未施粉黛、却无比自然纯净的面容，言语间，不觉又多了几分轻缓柔和，“你看，时间在咱俩这儿，说快就快，说让它慢，也会慢下来。可急可缓，善解人意。所以对我，并不存在什么耽误。”他停顿了片刻，继续笑道，“除非林总的面试……我没通过。否则，我愿意帮这个忙。”
林芳照一时觉得不可思议，想了想，又问道，“那这……叔叔阿姨知道了，会不会介意？”
“你是说，我父母？”
林芳照点头。
“我爸，和我妈……”戴守峥刚还明亮的神色突然暗了暗，不自觉地咬了咬后槽牙，之后微一摇头，“他们……”
林芳照本来还在等着戴守峥把话说完，看着戴守峥表情的变化，突然间回想起邵燕飞提过一嘴，他家没见着有别人，就他自己。林芳照一时暗恨自己说话不过脑子，怎么能戳人这样的痛处，“啊，实在太抱歉了，是我唐突了。”
“嗯？什么？”戴守峥眉毛动了一下，“他们……”
就在这时，林芳照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看着屏幕上的名字，眼神一冷，随即擡头对戴守峥道，“抱歉，老板的，我出去接一下。”
来电话的，是邬吉凤。
是跟林芳照要管理层最新版的简历，要尽可能详细，包含所有管理岗的职责描述，每个人的履历，以及业绩情况。但不要跟别人声张，只让林芳照先整理一份发给她。
从周执出事到现在，已经有些天了。
周执治理公司有他自己的一套手段，大处集权，小处放权，不能说全然无为而治，至少不会到处微操，平日里很是敢于放手。
所以，不管是职能部门，还是业务部门，工作开展的上层阻力都不大。订好了战略，就专注于执行，既减少了内耗，又提高了效率。这也是这些年来，万瑞健安发展这么迅猛的内部主因之一了。
所以，在平日的工作里，这个董事长兼总裁的存在感，其实并不那么强。公司高管层里偶有的人事变动，也不会影响企业稳中有升的发展态势。
周执出事后的这几天，公司按照以往的惯性，尚且还在正常维持着。但是管理层的人都明白，如果他还是无法履职，顶替他的人是什么样的风格，就不好说了。
也许现在，就是风雨前最后的安宁了。
林芳照跟邬吉凤说，明天上午就给她。但邬吉凤说不行，今天晚上就要看到。
林芳照答应今晚整理好了先发电子版的给她，明天早上再打一份纸质版的，放到总裁办公桌上。
挂了电话，林芳照抱起手臂，面朝大运河的方向，静静地站了会儿。
早春北京风大，有风卷起路边草坪里的枯叶和沙土，先是在地上打了几转，之后就一股脑地全给扬到了天上。
她禁不住冷笑，这风暴来的，也许比想象的，还要早一些。
之后她回头，看到咖啡厅里的戴守峥，正隔着玻璃望着她。他朝她擡了一下手，她笑着点头，向咖啡厅走回去。
林芳照出去接电话时，戴守峥透过窗户，一直在看着外面的她。
这个世界，到底是大，还是小呢？
可以肯定，真的是她。
一见到她本人之后，他当年的记忆，便迅速地，全都找到了凭借。
十年时间，的确可以重新塑造一个人。那时的小丫头，如今已经满身精英气了。好在当年那些记忆的锚点，依然都还在那里。让他足够确定，就是她了。
他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不过，这姑娘好像一点都没想起他，应该是，忘得光光的了。
也是，本就萍水相逢，只有他还习惯觉得有事在悬着。
本来刚才，在见到她眉头的那颗痣后，她的整个人，就开始和记忆里的那个人渐渐重叠，直至后来，完全地重合到一起。
有一瞬间，他是想直接问出来的。
但后来和她聊得越多，他就越发觉得，这是个有趣的灵魂。
现在，他突然不想这么早，就说出来了。
这个小姑娘，不光是个可人儿，还是个妙人儿。
等林芳照从外面进来，又笑着朝他走近，他这才发现，她脖子上还戴着个平安扣，像是白玉做的。
她皮肤很白，他刚才又只关注她这个人去了，所以并没注意到，她的脖子上，还有这么个小饰物。
“没事吧？”戴守峥问道。
林芳照摇头，“没事，咱们接着聊吧。”
等到林芳照再次坐好，戴守峥推了推眼镜，随后向前微微探身——
“林总，我们……谈个合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