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杏遥最后回了趟家看望张霞,她先把车停去了商场门前,在那又买了些水果和牛奶。
到家的时候张霞不在,严兵看着店,他还是沉默少言,但见到杏遥却挤出了一个笑给妻子打去了电话。
杏遥提着礼物进屋去等,厨房有动静,她过去瞧,一个男人正蹲在地上铺地板。
听到来人,那男人回头看,手中工具掉下,杏遥被吓了一跳。
是王建,也算她的中学同学,不过这人初三都没念完。
杏遥对他印象一直不好,他打小就是流氓做派,不念书之后搞了辆破摩托每天晚自习下了都来校门口骚扰女同学。严磊还因为他追缠杏遥跟他打过一架。
“陈杏遥!回来了?”他笑着问。
杏遥不喜欢他主人家似的口吻和暧昧的眼神,她出去等张霞。
张霞几乎是跑步回家来的,她脸上的喜悦让杏遥动容,恍惚间还真有种被父母牵挂惦念的感动。
所以她一遍遍提醒自己,在得知自己“不孕”后这对父母答应离婚的痛快。
杏遥把礼物给张霞,张霞顾不上看,给她倒水洗水果,好多话要问。
在哪工作?工资咋样?住在什么地方?上班要多久?五一放几天?
一连串提问在杏遥表示一会儿就走的时候停了下来,张霞说:“不在家住两天吗?住两天吧。”
杏遥硬着头皮拒绝:“不了,还得回去上班。”
“那吃了饭再走,吃晚饭,我去买菜。”
张霞起身找钱包手机,杏遥提出陪她一起去。
路上张霞跟她说了些事,主要是亲戚邻居时不时有人想借钱。
张霞提起这事就想哭:“都知道小磊赔上命给我们留了钱,都想要。”
杏遥能体会她的心情,她说:“严磊不在了,你要把属于你的钱拿好,这样他才不担心你。”
张霞抹掉眼泪抓着她的手臂说:“杏儿,要不你回来吧?”
杏遥不说话。
张霞又说:“你一个人在外面无依无靠的,我和你爸都老了,身边没个人不行,家里的店虽然挣得不多,也够吃饭了,钱多钱少都是过日子,你回来也有个家啊。”
杏遥不知道怎么拒绝这突如其来的亲情,她刚刚发过誓不轻易践踏他人的心意。
“我在外面挺好,我还年轻想多学点东西好好上班。”她说。
张霞没再多说。
杏遥问她:“王建怎么在家?”
张霞说:“厨房地板都烂了,他来帮着换一换,我去建材店找师傅,人工费要二百,你爸说他弄,但他最近腰不好蹲不下去,这不正好王建来买东西听说了就来帮忙。”
“这孩子挺好,年初从外面回来,最近说是打算开个饭馆。”
杏遥疑虑:“开饭馆……没问你借钱吧?”
“那没有,我说借钱的那都是亲戚邻居,关系近的。”
杏遥不喜欢王建这个人,他不是个好东西,再想到张霞说亲戚们惦记她的赔偿金,杏遥不免可怜张霞的处境,其实当初钱放在她这会好一点,她代管,又不会花,只是张霞不会放心。
也挺可怜,老年丧子,就如同她幼年丧母,总是不安。
她跟张霞说:“也不要太省了,有些事稍微花点钱请人来帮忙你也不落人情,人家这免费帮你干活,回头开店了你不得去随礼表示下?二百只怕不够呢,你说说看是哪个更划算点?”
张霞被逗笑了,她说:“你说得也对,那回头开业了我上他家吃饭去,多叫几个人不就行了。哎……节省惯了。”
买完菜回家,杏遥主动下厨,家里的厨房窗户正对着巷子,杏遥切着菜听到街坊和张霞说话,提到她回家,张霞言语里满是喜悦。
杏遥淘米时张霞进屋来,她说米太少多煮点,又麻利地切了肉弄了鱼。
杏遥说:“太多了吧,咱们三个也吃不了多少。”
张霞说:“留王建吃饭了,谢谢他帮忙。你二婶她们也来看看你。”
杏遥感到头大,又要接受盘问了。
这顿饭如预想中一般吃得杏遥难消化,亲戚们倒没多盘问她的近况,只是一个劲说她是张霞唯一的女儿得养老,又把张霞如何辛苦抚养她翻来覆去念,再加上饭桌上来自王建充满不轨的凝视,杏遥只想赶紧吃完逃走。
饭后,杏遥要走,张霞说有话跟她说,她和二婶拉着杏遥去了卧室。
门关上,这两位脸上都有点不好意思。
杏遥等了半天,二婶才开口问她以后的打算。
杏遥说:“就上班啊。”
“不是上班。我是说你个人问题,没考虑过吗?”
杏遥无语,这帮人是有什么给她安排婚姻的病吗?
“不考虑。”杏遥说。
张霞明显难为情,杏遥觉得好奇怪,她心里也觉得给她安排再婚不合适吗?那为什么又来劝她呢?
二婶作为发言人跟杏遥说:“你妈也上年纪了,小磊走了她连个依靠都没有,你妈从小把你养大,你不能不管她,这是你婆婆也是你妈啊。再说你一个人在外面无依无靠的,还是得有个人。”
杏遥想笑,她反问:“那我在外面找个男朋友您看行不行?”
二婶被噎着,脸上立刻换上不可说表情,意思是杏遥对自己的条件没点数。
“你的身体情况……难找,岁数也不小了,要说成家,你这问题……恐怕难。”
“所以你们给我找了个什么对象?”杏遥也好奇。
二婶给介绍,果然是一个死了老婆有儿子的男人,比杏遥大十岁。
杏遥一点也不意外,还能期待什么呢?
她真的想笑。
忍着笑意再问:“这我不能理解,按说我是严家的儿媳,是养女不是血缘上的亲女儿,也算外人了,我再嫁一个有孩子的男人,这不更外人了吗?”
二婶说:“这事我们都商量过了,你爸妈也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靠得住,他们手里这点房和铺子不给你还能给谁,但就是说你一个人过日子终究不好。你要和他能成一家,那孩子就改个姓。人老了需要照顾,没个男人不行,有些事你有心也无力。”
杏遥故意问:“改我的姓?”
二婶瞪她:“你爸!”
杏遥沉默了半天,说:“要不这样吧,等我四十岁了我去福利院领养个孩子,这样挺好的,你看我是我妈领养的,我很感激,我也去领养个孩子,就不姓严了,姓张,跟我妈姓,这样我觉得挺两全其美的,咱家也算有后了,另外也能延续我妈的善心。”
杏遥这会儿有许许多多掏心窝子的话想跟张霞说,但她又怕出不去这个家,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先离开。
拿了包走人之前她没忍住跟张霞说:“妈,你以后做决定前想想严磊,他拿命给你留下的钱你要给陌生人,严磊地下有知能同意吗?”
张霞僵住,继而痛哭。
杏遥在她的哭声中愤而离去。
她一路连走带跑来到停车场,火气一点没消。
她不怪二婶不怪张霞,这些女人不过是家里男性长辈的传话筒,主意不是她们拿的。这种情况在老家太常见,所谓男主外女主内,实际上呢?小县城都是些普通老百姓,这辈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重大决定要做,不过就是些孩子上学老人生病一代代人结婚生育的事。女人是没什么发言权的,遇到什么事都是“我家那口子”说。
就今天这事,怎么可能是张霞的想法?她悲伤丧子还来不及,二婶更是没立场提出这建议,杏遥二婚当后妈过继孩子继承房铺对二婶丝毫没好处,就是传话。
杏遥想到严兵今日见到她时的笑容感到恶心,那时她还误以为严兵有把她当成女儿很高兴她回家看看,现在想来,他的笑,是欢迎传宗接代工具回家?
可笑可笑太可笑!
这些个男性长辈,私下里谋划女人子宫肚皮时毫无底线,却不敢直接跟对方讲?也知道不体面不道德是吗?也要脸?
懦夫!恶心!
二婶说大人们商量好了,在杏遥看来就是严兵和他的兄弟们,让她再婚唯一受益者是严兵。他老年丧子,妻子也没条件再生育,可不就捡着杏遥凑一个能姓严的孙子吗?这事就这么重要,重要到连亲儿子新丧也不顾,没血缘也要个姓了?
杏遥打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小时候就觉得结了婚都是这样的模式,现在落到自己身上才明白了。
她走到一半停下来站在路边给张霞发微信,因为情绪激动手速快到频繁打错字,就这么删删改改,打下几百字又删掉几百字,开头语写了好几版,想说的话怎么也表达不清楚,最终她只能无力地删干净退出微信。
太无力了。
她们,包括自己都太可怜了。
她拉黑了微信和通讯录里的所有男性长辈,连二婶严喜都拉黑了,只留了个张霞。
做完这些,杏遥收起手机去停车场,刚掏出车钥匙,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杏遥回头,看到王建。
王建似笑非笑地打量她的车:“混的不错啊,听说你男人死了你也没拿钱,这么快买车了?”
杏遥不想理会绕开他要走,王建拦住:“别走啊,有事找你。”
杏遥因为不想跟他有肢体接触而后退几步。
“说。”
王建掏出手机:“加个微信呗。”
杏遥拒绝:“不……”
一句话没说完,杏遥看到王建身后出现三个一脸凶相人高马大的男人,杏遥下意识左右环顾,庆幸自己没把车停在无人的小路。
“你什么事?”杏遥问。
王建笑得荡漾:“交个朋友啊,怎么说都是老同学,上回见面还是严磊死了跟着去找他们公司。”
杏遥意外,那次他也去了?杏遥实在没印象,事故后第二天从老家接来好多人,有几个当天就回去了,她当时也没注意都来了谁。
“不记得?严磊他二叔怕你们要不来钱吃亏,特地把我叫去帮忙的。”
杏遥完全不懂他说这话有什么目的,她的视线落在王建背后的男人们,他们应该不是路过,因为一直在关注这边。
她在心里分析形势,想着要不然就先答应加个微信,回头拉黑就行了,先上车比较安全。
王建又说:“加一个呗老同学。”
杏遥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扫码后没发送申请,王建在窥屏,他看到了杏遥手机屏保的照片,那是她在别墅花园里和皮皮的合照。
“你老板对你不错啊……”王建意味深长。
杏遥的心跳漏拍,她皱眉看着王建,心里有点慌。
王建突然笑了:“紧张什么?你才工作半年就买车了,这老板确实不错,哪个公司我也想去。”
杏遥确定他话中有话,看着他一副吃定她把柄的小人得志,杏遥想到了她的把柄:戚校。
她或许不能把王建如何,但戚校也不能吗?王建一个初中都没读完的县城混子打算威胁戚校吗?
眼前这畜牲就跟严兵他们一样,除了欺负女人什么本事也没有。
她没本事,对付不了只能躲,那就找个能收拾他的人吧,既然觉得女人都是盘中餐,那就去和男同胞斗一斗好了。
杏遥突然冷静了下来。
“加你了,通过一下。”杏遥说。
王建立刻通过:“怎么?朋友圈儿还不让看啊。”
杏遥笑了笑:“能让开吗?我赶着回去,有事微信说。”
“别啊……这么晚……”
话没说完,王建身后的三个男人突然上前围住了他,中间那个直接捏住他后脖子把人带走了。
王建挣扎反抗,嘴里喊着“你们谁啊……”被带走。
杏遥有点看不懂眼前的局面,不过她也不会缺心眼到关心王建。
开车往回赶。
杏遥好生气,好愤怒。
她想到初中的时候,王建带头把班里一个发育比较好的女生叫奶牛,害得那女生大夏天都穿着大外套。
她的婚礼上,王建喝酒开黄腔缠着赖着要杏遥单独敬酒,折磨羞辱人的主意都是他出的,什么让严磊爸爸戴她的内衣,在公公脸上用新娘的口红写“扒灰”,到了晚上又发酒疯要闹洞房。
本来这些都忘了,今天一见他又都想起来,杏遥好想给戚校打电话让戚校弄死他,真的,她从来没有这么讨厌一个人讨厌到恨不得对方去死,即便是严磊,她也只想和他离婚没想他死,可王建!王建真的应该死一死!
不想被他缠上,不想他缠上别人,他这种人最欺软怕硬,只会在小地方靠着泼皮流氓劲欺负女生,应该有个人治治他的。
找戚校是最合适的,他一定有能力让王建吃个大亏记住教训再也不放肆,可她怎么找?
她前脚刚跟人说分手,刚刚决定要自立自强不依赖别人,结果一扭头遇到难题了又立刻想到他的好要他来护着。
杏遥心里难受,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指节都用力到发白了。
然后是莫名其妙的委屈难过涌上心头,大脑自动屏蔽戚校曾主动提出让司机送她回来的好意,只觉得戚校知道她回来这个地方也不管她,他根本不在意她会不会遇到危险遇到麻烦。
她现在还不能走高速,公路好难走,马上天黑了有的路段说不定都没灯,她技术不熟练说不定今晚就出车祸撞成残废了……
杏遥越想越委屈,泪水不知不觉模糊视线,这样开车更容易撞成残废,她只好停在路边专心哭。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对面开过来两辆车,杏遥抽了张纸擦眼泪,视线清晰的瞬间,她看到对面车上走下来戚校。
哭傻了出现幻觉了吗?杏遥揉了揉眼睛,戚校已经走到她驾驶门旁了。
咚咚—
他敲车窗,杏遥愣愣地按下车窗,戚校打开车门,弯腰靠近把她的安全带解开。
杏遥只是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怎么来了?
戚校牵住她的手把人拉出来,两人面对面站着,戚校搂住她的腰给她擦眼泪。
“大马路上哭更有感觉吗?“他问。
杏遥被气到,她打了他一下,力气也不大。
戚校握住她的手说:“抱歉来晚了,走到半路才想起来,你走不了高速。”
杏遥有那么一点感动,她不看他,心里还别扭着,十分计较他没有第一时间关注到她伤心的眼泪,都不问她是不是受欺负了吗?
戚校还真不问。
他搂住杏遥往自己车上走,杏遥推开他站着,“你来做什么?”
戚校看了眼天色:“你说回去办点事,天都黑了还不回来,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又被嫁出去了。”
杏遥的眼泪又下来了,他居然还用这个开玩笑!
戚校安排人开杏遥的车,他拿着她的包带她上了自己的车。
前后三辆车沿着来时的方向行驶,杏遥有点疑惑,他要去她老家?做什么?
她当下完全没考虑别的,就是还有点不好意思开口让戚校教训王建。
快行驶到县城时,戚校的车右拐进了一片荒地停下来。
“停在这做什么?”她问。
戚校不答反问:“你哭什么?”
杏遥抿唇,她不想忽略两人已分手的事实冲他撒娇告状,但也很希望戚校去教训王建。
她可以说,就算为民除害吧,而且王建也是在威胁戚校啊!所以这不完全算为她自己,也是为戚校。她告了状算是为他好,提醒他有人要算计他!对的对的,就是这样的!
杏遥默默圆上逻辑之后决定跟他讲,但戚校却打开了车门:“下车吧。”
杏遥下车去,第二只脚还没踩上地面,天空传来砰砰巨响,漆黑的夜空被火树银花点亮,简单的生日蛋糕形状的烟花当空闪耀。
杏遥微张着嘴巴仰头看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戚校从另一边下车,他从车头绕过来搂住呆呆的杏遥来到后备箱前打开,玫瑰花海排列组合成“生日快乐”字样。
杏遥咽了咽口水擡头看戚校,那人一脸别扭嫌弃不情不愿……
杏遥:“我没有要这个……”
戚校立刻翻脸捂住她眼睛:“那你别看了。”
杏遥:“……”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面对后备箱站着,他们身后的天空被烟花炸得五彩绚丽,戚校一点也不想看,杏遥就是想看也看不到,眼睛被捂着,鼻腔充满玫瑰花香。
是浪漫,也挺感动。可现在她没心情在意这些。
“那个……我有事跟你说。”
“唔。”戚校单手捂眼睛,另一只手点了烟。
杏遥把他的车拉下来,转身面向他的胸膛,“我今天遇到一个男的,叫王建,他加我微信……”
戚校打断她:“知道了。”
“我还没说你知道什么?”
戚校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他把人揽进怀抱关上后备箱。
“要看完吗?”他问,指的是烟花表演。
杏遥点点头,浪费也不好,“嗯。你怎么找来了?”
戚校:“贵县不禁烟火。”
杏遥:“……我还没跟你说王建做什么了。”
她絮絮叨叨把王建干的坏事都说了一遍,还稍微添油加醋了一番,比如:“王建说你包养我,严磊家里人去公司维权的时候他也去了,他调查你……”
戚校看着她:“是吗?他好像就加了你微信,说你老板对你不错。”
“你怎么知道!”杏遥惊呆了。
“啊那三个男的是你派来的吗?!”她后知后觉。
戚校:“你觉得我会不管你吗?”
他语气突然阴阳起来:“哦对,你跟我分手了。”
杏遥:“……我现在也没说要跟你和好!”
戚校弯腰用双臂把她困在车尾:“那你走啊。”
杏遥哪里脱得了身,扭来扭去不过是往他怀里钻罢了。
“你放开我!”
戚校突然抱住她的腰,这下满天烟花都能看清了。
“不打算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