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庚的生物钟是朝九晚二,凌晨思路最好,早起整个人会慢半拍。
也许是长夏心燥,今天不知怎的,他六点多就醒了,醒了便再睡不回去。索性起来,泡了一壶莲子心。
那一条长命锁安静地躺在木匣子里,窗边薄薄的晨光下,有细尘飞舞。
他半岁时曾大病一场,差点就一命呜呼,锁是太奶奶为他求的,从小不离身。也许是因为他自出生便体弱多病,这么多个孙儿,太奶奶似乎是最疼他。常常抱着他坐在摇椅上一整天都不撒手,还总偷偷往他口袋里塞几颗蜜饯麦丽素,朝他挤挤眼,伸一根食指,嘘。
太奶奶总爱在他耳边叨叨:庚儿啊,你要长命百岁。
也不知是不是太奶奶念得多了神明也烦了,在他小学时身体突然就好了起来,一年下来也没病没痛的。太奶奶说,我们家上上下下都是扎纸匠,做的都是积阴德的事,是有福报的。
将来有没有福报长庚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和他人不一样。
他能记得经历过的每一个瞬间,他记得每一个人,和他们说过的每一段对话。每日走在大街上擡头看周围,树上的每一片叶子、草丛里的每一朵花仿佛都是鲜活的,因为他能清晰记得它们前一天生长的那个刹那,还有前前一天,上一周……
一开始他以为大家和自己都一样,直到小学时去动物园秋游,小朋友们回到家都会写“我看到了凶猛的大狮子,可爱的大熊猫”,只有他,凭记忆把动物园的导览地图画了下来;做语文的阅读理解,小朋友会把关键词提炼成“谁在何时何地干什么”,只有他,在老师提问时站起来,一字不漏把整篇文章背诵出来。
他看过的、听过的事,便再也没办法去除了。
这是天才的福利吗?不是的,他打小成绩奇差无比,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理脑海里海量的信息,那些画面、文字、声音如同不守规矩乱窜的精灵,把他的脑子撞得支离破碎,完全没有办法拼凑成完整的答案;又如洪水猛兽,不征询意见便在每一个透光的缝隙灌进来,在狭小的记忆空间里挤成一坨坨狰狞的面孔。
他会不会因此而非常受欢迎?恰恰相反。小朋友们要么对他避之不及,要么起哄取笑:顾长庚家里都是阴间使者,顾长庚是个鬼怪,鬼怪!
于是他把自己封闭起来,再不想接触这个世界,也不想张口说话。这样便没有任何信息输入脑子里,也没有任何输出可供嘲笑。
直到后来,他非常幸运地遇到几位恩人。一位是李医生,一位是中学的学姐。前者告诉他,没事的,你只是生病了,这个病叫“超忆症”,有点罕见,我跟你一起面对他。后者跟他讲,你试试想象在脑子里有一个巨大的图书馆,四面墙都是书柜,你把不同的信息分门别类放进去整理好,需要用的时候再去到对应的那一格抽屉去取。
他终于有点开心,原来自己不是鬼怪。
而脑海里那些乱窜的精灵从此仿佛真的纷纷有了归宿,乖乖被驯服。
关上回忆的匣子,顾长庚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日历,上面没有任何标记,可是他记得今晚6点约了那位学姐,以及明天要去李医生那里复诊。
以及待会,有人过来。
再看看手机,才七点一刻。
时间真慢。
摁下通讯录,拨通电话。
“土豆,今天过来纸扎坊。”
涂陡踢着个人字拖不情不愿地来到怀远纸扎的时候,看见夏焰正和顾玥坐在前院聊天。他敏感的天线一下子竖起来,觉得顾长庚这小子叫他来准没什么好事。
“土豆哥,都几点了,你可来了。”顾玥朝他眨巴眨巴眼睛,等着看戏。
“啥啊,这才9点啊,你哥今天吃错药啊?”
“我哥说了,你请的佛,麻烦你自己请回去。”
“你是?”涂陡眯了眯眼,突然恍然大悟,“那个……买卖不成仁义在?”
“你好,我是夏焰。”
“等下……你不要给我自我介绍,我什么都听不见,”他连连摆手,唯恐惹事上身,“老顾说了不接就是不接,你求我也没用的,你走吧,快走。”
“喂,你怎么赶我家客人。”顾玥不满瞪他。
一个修长的身影拨开帘子探出来,淡淡说了一句:“进来吧。”
对着夏焰说的。
她起身,跟在他身后进去了。
“呐呐呐,是你哥自己叫她进去的哈,不是我不请她走啊,”涂陡满脸纳闷,胳膊肘子碰了碰顾玥肩膀,“她来干嘛?是不是要挟你哥跟他们合作?”
“来做纸扎。”
“哦……啥?”他吃了一惊,好奇地问,“给谁啊?她家有丧?”
“给她自己。”
“哦……啥?!”
穿过里屋,原来还有一个后门,里头有个后院。圆轮状的开篾机倚在红砖墙边,旁边整齐摆放着开好的竹篾片。院子里摆了一些半成品,包括已经做好框的纸马,全身糊上了报纸,看上去有点滑稽。而旁白则竖着一个半人高的“精装样板房”,定睛一看,竟是一个纸扎的烘焙店。
“一个女儿订制给她爸爸的,”看她有点好奇,开口解释,“拥有一个蛋糕店是她爸爸的梦想。”
“哦。”她点点头,觉得是真精致,连洗手池上的水龙头、甜品上的草莓、墙上的百叶窗都栩栩如生。“我那天看了个报道,法国曾经专门举办过一个叫‘极乐天堂’的艺术展,上面展出了中国传统的纸扎灵厝和神像,外国人都在赞叹,这种最终要付之一炬的艺术何其浪漫。”
顾长庚想说,不过是吸引眼球而已。而后想想,算了。
夏焰看他不做声,想起昨晚他说的话,便戳穿他:“你想说,哗众取宠,却狗屁不通,对吗?”
他突然忍不住低头抿嘴,真记仇啊。
又正了下神色,拿起一支竹篾在手里,问:“所以你要做什么?”
“你都能做吗?”
“看看是什么。”
“是不是一般都选一些未竟的梦想,或者心爱之物?”她侧头想了想,“例如,一只狗?”
“什么狗?”
“拉布拉多,”她低头点手机,“我可以发照片给你参考。”
他点点头,准备回房先画个草图,走了几步看她还立在原地,便开口:“你不用在这等着,做好了我再通知你拿。”
“顾长庚,”她猝不及防唤了他一句。
他怔住了,回头。
“你真是只为了还我一顿饭吗?”她笑笑,“老实说,我都可以报销的。”
“我不喜欢欠人。”
“不对,”她的目光炯炯,慢慢走过来,“那位土豆哥是你工作室的人对吗?你把他叫过来,是想他跟我谈谈,你需要一个理由说服自己。”
“你多心了,我是让土豆劝你回去。”
“不对,你动心了,”她走到跟前,擡头看进他眼里,“我不知道我昨晚说的那一句话说进你心里了,总之,你动心了。”
他也不受挑衅,低头看她,茶褐色的眼眸迎着她的灼灼目光,“所以你是为了什么?”
“嗯?”她不明就里。
“你说,每个人在这个项目上都有私心,有人为钱,有人为名,有人为简历上的几行,”他蹙着眉,一字一顿,“你是为了什么?”
夏焰一愣,眼神躲避不急,索性笑了出声:“哈,当然是为了钱,为了财富自由。”
骗子。
昨晚还说,为了在这个星球里永远有那一个人,等着你,守着你。
这两句话,总归有一句,是骗人的。
“我又不想要拉布拉多了,”她耸耸肩,歪歪脑袋,“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吧。”
“喂。”
“我出去找土豆哥咯。”她转过去大步地走,朝着身后摆摆手。
顾长庚扶额,只觉得嗓子干渴。
真烦,今天又说了这样多的话,看来果然是没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