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不知不觉朝头顶移去,阳光透过玻璃大面积地播撒进来,把全封闭阳台变成一个暖房。
许晖觉得热,随手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粒扣子。
今天是周六,他本该去一趟公司,连衣服都换好了,但在盥洗室照过镜子后,他改变了主意。
镜子里的自己,令他悚然心惊。一夜之间,他仿佛苍老了五岁,下巴上胡茬顿生,整张脸都失去往日精锐的英气,灰败不堪。
他没有勇气以如此面目走出去示人。
此后的数个小时里,他就坐在阳台里落寞地抽烟。
他的右手指间有支点着的烟,已经燃烧了一半。抽得太多,口腔发苦发涩,他己经不再把烟塞进嘴里,只是习惯性地让它烧着,直至燃尽。
在这个难得清醒的早晨,他想到了很多。
他盘算着自己的种种得失,最后不得不悲哀地得出结论,原来在乎得越多,丢失得也越多,他像个徒步迁徙的旅者,跋山涉水了这么多年,却仍是然一身,回到最初的原点。
可是对杜悦,他扪心自问,他是想对她好的,到昨晚之前,他认为他是做到了。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他关心着她,呵护着她,仿佛是在怜惜多年来孤寂的自己。
他真心希望她能快乐幸福,为此,他没有强求过她爱自己,他甚至给了她无限开放的自由——她在他身边,却并未被他关押进任何牢笼,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拍拍翅膀飞走。
所有这些他深藏在心底的善意都被昨晚的那场疯狂宣泄破坏殆尽。
人心真是一个复杂的大千世界,有时候连它的主人都无法确切把握它真实的趋向。
他的眉心倏地一抽,仿佛又听到杜悦哀哀的哭泣声。他拧紧了眉,用力把烟蒂掐灭在了烟缸里。
他没有勇气再一次走到她面前,乞求她的宽恕,因为他跟她一样,无法原谅昨晚的自己。
十点过后,他的手机热闹起来,他用残存的精力应付着来自公司的一个个麻烦,在那个一切都按部就班的现实世界里,他有的是答疑解惑的办法。
一通忙碌之后,他失衡的心理终于有所缓解。
不能继续这样枯坐下去,他想。
过去他曾遭遇过多次挫折,尽管这一次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他还是试图找出解决的办法,无论如何,日子总得过下去。
更重要的是,他忽然醒悟过来,他不能就这么躲着杜悦,不能让她怀着对自己的怨恨离开这里。
他起身,抖掉身上的烟灰,回到室内,抓起沙发靠背上的外套,疾步走了出去。
楼下寓所的门紧闭,许晖敲了好一阵,里面也没动静。他犹疑片刻,他掏出钥匙开门进去。
公寓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有物品都摆在它应该在的位置,落地窗帘也被整齐地扎起,形成两道完美的弧线,和许晖第一次走进这间公寓时毫无二致。
他在门口作少许停留,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唤杜悦的名字,快步走向卧室——
床上的摆设除了整齐一点之外,没有变化,但床柜上那只独属于杜悦的小钟不见了。
他打开衣橱,他给杜悦添置的衣服都好好地挂在衣架上,而她自己的东西统统不见了。
许晖闭了下眼睛,长吁一口气,轻轻合上衣橱的门。
他还是迟了一步,她己经走了,不打一声招呼地结束了他们之间的一切。慢慢踱出房间,他才注意到餐桌上有个留给他的白色信封。他的心重又狂跳起来。
信封很轻,他虔诚地打开,仿佛这样就能探索到杜悦的心似的,而里面除了一枚大门钥匙外,别无他物。
这是他们之间亲密过的见证,是维系他们关系的唯一纽带。现在,它孤零零地躺在他眼前,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冷漠地注视着他。
许晖打量它良久,唇边慢慢泛起笑意,很苦。
杜悦坐在出租车后座上,双臂呈展翼的姿势,一左一右护住她全部家当。
相对于昨晚,她已平静不少,一夜未眠,她想到了很多,也霍然发现,自己对许晖的“恨”远远抵不过对他的“怨”来得强烈。
然而,不管是恨还是怨,此刻她己不想追究。她竭力给自己鼓劲,她应该觉得高兴才是,她好歹结束了那段纠结忐忑的旅程,又将重新开始。
她叮嘱自己,既然已经从那里走了出来,就别再回头。
然而,当她转首望向窗外,迅疾掠过的景致和昨晚的几个零碎片段重叠在一起,像一股强大的吸力,要把她拖回过去。
眼眶里忽然涌现出热意,她慌乱仰起脸,吞掉即将掉出来的眼泪。
付了车钱,杜悦费劲地把行李从车上提下来。
出租车在她身旁呼啸而过,她仰头上望,止不住深呼吸——她新租的房子在五楼。
平时大概只需两三分钟的路程,杜悦却花了整整十分钟,才连人带行抵达新居,真是名副其实的“爬”楼梯。
房子和许晖楼下公寓面积差不多,但内饰与设施均不可同日而语,甚至还不如杜悦从前跟夏楠她们合租的那套房子,它唯一的优点是便宜。
她用两个小时把前房客留下的种种“痕迹”消灭干净,又把自己的东西铺展开来,等直起腰时,已经饿得两股战战,她早饭都没赶得及吃。
小区附近就有家超市,这也是当初她看中的好处之一,虽然不是什么大规模的卖场,日常吃喝的事都能囊括了。
采购完必需品回到家,她懒得动手煮饭,烧开水泡了碗速食面来吃,边吃边把手机打开。
欢快的提示音此起彼伏,有多条短信进来,才隔了二十四小时而已,居然有这么多人找她。
逐条浏览下去,杜悦哭笑不得,几乎所有短信都来自江浩然,没想到一旦坠入爱河,他会是这么婆妈的人,一点小事都值得花一毛钱来给杜悦碎碎念。
想起江浩然,杜悦本己平静的心情再度复杂起来,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她下定决心和许晖一刀两断,可细究起来,他的快乐似乎又不是自己想要的。
但眼下她己经骑虎难下,她不可能跟江浩然说:“我们先暂停,你等我一下,等我理清了头绪,再来决定要不要和你开始。”
吃到嘴里的面变得没滋没味起来,她无心欣赏江浩然的独白,正要放下手机,视线忽地瞥到最新进来的一条短信不是江浩然的号码,是许晖发的。
脸色一动三变,她慢慢打开短信,很快又把手机丢开,又是那没有新意的三个字“对不起”。
为什么他总是慢半拍,在她心灰意冷之后才有一些不痛不痒的表示。她己经度过了最脆弱、最沮丧的时刻,她已经不需要他的任何安慰。
杜悦决定给江浩然回了个电话,答应晚上跟他一起去看电影,她要向自己征明,她的幸福与许晖无关,离开了他,她只会活得更好。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把江浩然当成了遗忘过去的护身符,跟着他在W市走街串巷地找乐子,她知道自己很卑鄙,可她对自己辩解:我这么做,只是想让自己尽快爱上他。
周日黄昏,杜悦临时起意去买了个新手机,换了手机,她很自然地把号码也换了。
江浩然觉得不解,换号码有诸多不便,不过既然杜悦坚持,他也没法反对,到目前为止,他们俩还仅仅只有牵手的交情,要她彻底接受他,甚至由他来改变她,以她的个性,看来还需要时日,不过,他有耐心。
白天的时光短暂易过,然而到了晚上,杜悦总会被掩埋心底的彷徨与失落包围。
午夜梦回,身边不再有轻微的打鼾声伴她重新入眠,唯有满室的空寂无处不在,她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凄惶感。
但她拒绝多想,更不允许自己去回忆以前的时光,向前看,是她眼下唯一的出路。
周一刚到办公室,杜悦就看见自己桌上放了盒费列罗巧克力,饱满的拱形盒子上方还扎了一朵金灿灿的布花,在一堆办公用品之间,格外温馨显眼。
她拿起来看了看,复又放下,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谁送的。
果然,没多久江浩然就兴冲冲跑来。
“昨晚去超市买的,这个简直是巧克力中的极品,我很爱吃,你喜欢吗?”杜悦笑着点头:“喜欢。”她其实不爱吃太甜腻的东西。
江浩然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一朵摧灿耀眼的花。
他可真像个孩子,杜悦暗想。
江浩然的确像孩子一样黏人,只要有空,他都会晃荡在杜悦眼前,帮她做些琐事,哪怕只是坐着说说话也是好的。
如果不是因为杜悦担心影响不好,几次三番央求他该干吗干吗去,他俩的“恋情”大概能在一天之内就传遍公司。
临下班时分,江浩然又暗示想去杜悦家看看,被她找了个理由推掉了。
江浩然很失望,杜悦也没办法。面对江浩然来势汹汹的热情,她心里总有些说不淸楚的障碍,让她很难立刻就接受他。
说一声“重新开始”是如此简单,可真要做到,却如抽丝般缓慢麻烦。
杜悦独自坐在回家的班车上等发车,这班车上没有她熟识的同事,*无聊地把玩着背包带子,时而左右看看。
视线漠然扫过大巴车的后视镜时,她忽然怔住。
离班车十来米远的地方停着一辆银灰色轿车。
那辆车的流线她太熟悉了,以至于不需要看车牌就能把它认出来。
那是许晖的车。
刚才她到处找回家的班车时,她一点都没注意到这辆车的存在。但她相信他肯定看见自己了。
他不知道她的新家地址,她的手机号也换了,他想找到她,似乎也只有这一个办法。
而且,以他的性格,他当然不会登堂入室找到杜悦的办公室去,而是默默地守在这里等她。
他为什么要找她?道歉?反悔?求她回去?
杜悦狂跳的心逐渐缓慢下来,她低下头,不再去注意那辆车,也不再思考任何可能性。
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想见他。
杜悦没有猜错,许晖出现在这里不是巧合,他就是冲着她来的。大巴车一开,他也发动车子跟上,不紧不慢,保持一定车距。
当杜悦注意到他的车跟在大巴后面时,她又紧张又恼怒。她绝不想让许晖得逞,更不允许他继续介入自己的生活。
她在第五站商士路提前下车。
这里是老城区,弄堂林立交错,别说轿车开进去费劲,就是行人在里面走,如果不是熟悉地形的话,很容易就会绕晕头。
她跟着两个下车的同事一起钻进某条弄堂,头也不敢冋,只知道个劲往前走,越走越快,垴后超过同亊,拐进了一条偏巷。
两边逼仄的旧房,昏暗的光线,即使在大白天都显出几分阴森,她一刻不停地走,直到巷子尽头。
豁然开朗的视野和人喧车鸣的热闹让她长舒了口气。左右四顾,哪里还有许晖的踪迹。
放松之际,一丝淡淡的惆怅也在心头蔓延开来。
她站在路边,押手招了辆的士,一路到家。
一连数天,许晖都像个影子似的跟踪杜悦,她则选择不同的站点下车,有时候甚至连班车都换着坐,无非是向许晖暗示,她已经发现他了,同时也没有任何和解的打算。
杜悦认为,按照许晖的智商和他们过去的默契,他完全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但他还是准点出现,仿佛热衷于这场游戏。
随着每天固定的秘密“约定”,杜悦的心境也开始发生转变,从一开始的错愕震动到逐渐转为怅然的无奈,最后她突然觉得这一切是多么可笑,也在一瞬间明白,许晖这么做,或许并非真的对她另存袭击,他不过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跟过去告别罢了?
他一定能从杜悦的行为中参透她的意思,但他没有因此放弃,更没有找机会跟杜悦见上一面,道明心意——如果他决心要做,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守在公司门口守株待兔就行了,然而他没有。
杜悦发现自己又陷入到过去所熟悉的那种无聊的臆测中去了,她有些恼恨,为什么摆脱不了那段跟许晖在一起的日子?
但她更加痛恨的是许晖。
因为他用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搅乱了她的方寸,让她的心思再次为他而旋转、奔忙。
既然他给不了她要的,为什么就不能把宁静归还给她?难道他还在期待她主动向他投怀送抱不成?
第四天,杜悦架不住江浩然的盛情,答应和他-起吃晚饭,顺便去市里逛逛。跟江浩然一起走出来的时候,她忽然开了窍,主动挽住他的手,虽然动作幅度很小,不至于引起旁人的注意,但她相信.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双眼睛,一定能看得见。
江浩然对她的主动先是一愣,再是一喜,他低头对她温柔地笑笑,紧握住她的手,两人相偕上了前往市区的班车。
坐在车上,江浩然起劲地给她描绘网上淘到的趣事,杜悦也应思地附和,却始终意兴阑珊,她的心思还在后面的那辆车上,但她始终没回头去看一眼,她对江浩然很突兀地笑了笑,这才是她该把握的现实。
她没有镜子,不知道自己的那个笑容其实一点都不美,反而有点惨淡的凄惶,江浩然盯着她笑容的那一刻,忽然忘记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第五天傍晚,杜悦从厂区出来,目光习惯性地向某个熟悉的位置瞟去——那里空空如也,许晖没有来。
到了下一个周一,那个本该泊着银色轿车的位置依然空着,周二、周三无不如此。
许晖终于彻底从杜悦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了。
杜悦没有再给自己伤春悲秋的机会,是哪个人说过的,要想遗忘过去的恋情,最有效的方式是开始另一段感情。
她与江浩然的恋情因为后者的不加掩饰很快就公之于众了。
办公室恋情的禁忌其实也因职位而异,杜悦和江浩然在KF都是基层普通职员,他们俩谈恋爱,根本谈不上对工作产生负面影响,上司林罗杰甚至还和江浩然开玩笑:“杜悦比你艰得多,以后你要是做事不积极,我不找你了,直接找杜悦,让她管着你。”
江浩然自然又是脸红又是笑。
杜悦努力尝试接受江浩然,只要有时间,就和他约会;她密切关注着江浩然汀的喜好,并对此做相应的了解,以期两人能够有比较多的共同话题。
比如他喜欢看球赛,杜悦就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去了解足球比赛的评判规则,当今最着名的几大球星是谁。
她像对待一个项目一样认真地对待她的恋爱。然而,她对江浩然那要命的陌生感依旧如鬼魅一般挥之不去。
有时候,她正在电脑前专心做事,会被江浩然突然凑近的那张笑眯眯的脸吓一跳,然后才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是自己的男朋友。
这种迟滞现象如同癌细胞一样深深植入杜悦的骨髓,无论她怎么努力,似乎都于事无补。
交往一个月后,杜悦终于正式邀请江浩然去自己的新居。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江浩然提着两个厚重的马甲袋从出租车里下来,一口气爬上五楼,旋即敲开了杜悦家的门,今天他们说好了在家做饭。
社悦笑盈盈地将他迎进门,以为这会是愉快的—天,结果事与愿违。
起因是江浩然自告奋勇要掌勺下厨,杜悦没说的,自是欣然同意,把菜洗干净,把米架上了锅后,她就将厨房这块阵地整个儿留给江浩然去开辟。
五分钟后,碗碎了—只;八分钟后,水龙头关不上,老漏水;十五分钟后,盐洒了—地:二十分钟后,油被翻溅到墙上;最后,江浩然切姜时不慎切到了手指……
杜悦从江浩然进厨房开始就一刻没闲着,基本上,她毎隔三分钟都要冲入厨房救场一次,厨房里传出来的任何声响都让她心惊肉跳。
当她找出创可贴给江浩然包扎时,实在憋不问了他一句:“你在家做过饭吗?”
“那还用说!”江浩然对自己的慨然“负伤”也觉得没面子,看看低头给自己处理伤口的杜悦,嘟哝道,“杜悦,其实??……你这儿住着很不方便,要不要考虑还是去我……”
“不考虑。”杜悦头也没擡,直接把他下面的话掐灭。
饭最后还是杜悦做的。
江浩然举着受伤的手指坦然地坐在沙发里看碟片的时候,杜悦则在狼藉一片的厨房里长吁短叹,她算看出来了,客厅里坐着的那位其实是个眼高手低的主儿,在家里别说做饭了,估计连做普通家务都够戗。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上哪儿去找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男人啊?长得不赖,工作体面,光这两条能够兼收并蓄就已经不错了。
至少,他对她足真诚的。
更尴尬的事发生在饭后。
杜悦泡了壶菊花茶,两人坐在沙发里边喝边看碟片。
江浩然的心思逐渐由电视屏幕转移到她身上,他-点一点朝她挨近。
杜悦觉察到了他的醉翁之意,尽管她不提特别期待,但也没有拒绝的打算,她知道这是男女朋友之间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如同某种约定俗成的仪式。
江浩然应该也是第一.次,他很紧张,把杜悦搂进怀里时,脸已涨得通红。
他的紧张感染了杜悦,她也跟着紧张起来,腰板挺得直直地,身体僵硬得不得了。江浩然无论怎么调整,都无法顺利地与她贴近,他有点急了,仿佛下了决心的,呼啦一下就把她压在了沙发靠背,头也像个火球似的朝她俯冲过来。
仅仅是数秒的时间,杜悦的感觉却全然不对。他的强硬激醒了她内心深处沉睡着的一幕记忆,一股怒气从脚底擢升而起,她猛力一推,把江浩然甩在一旁。
跌在沙发上的江浩然一脸错愕,半天没搞明白这是什么状况,心里布满沮丧,尤其是当他看到杜悦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时。
这场莫名其妙的“争斗”以江浩然的失利告终,他实在鼓不起勇气重来一次,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喝茶、看片子。
但杜悦能感受到江浩然那隐藏着的、闪闪烁烁的疑惑,在他的心里,各种疑团一定像雨天水塘里泛起的泡泡那样层出不穷,没完没了。
她知道,他对她的热情迟早会黯淡下来,或者已经黯淡下来了。
杜悦忽然觉得很难过。
杜悦的工作不算忙,客户投诉总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候成群结队地来,有时候却一连几天没什么动静。
空闲时,杜悦就去公司内网上找些培训资料看看,这就是进大公司的好处,只要你愿意,可以有看不完的资料供你研究,至于对实际的职业生涯有无帮助,这个就见仁见智了。
她偶尔也会在网络上和小林扯几句,不过跟从前相比要收敛得多了,KF的规矩不少。
小林比她更务实,听了她的感情变故也没流露出过多惊讶,只是让杜悦提、供了现任男友的几项关键数据,逐一浏览后,给她发了个用橡皮图章敲出来的字图“同意发展”。
杜悦啼笑皆非:“我也没请你审批啊。”
小林最近春风得意,跟着上司去东京开了趟会,拍了一组“游街”相片回来,并热情洋溢地要发给杜悦看,杜悦担心发到公司邮箱里不太好,就把自己的免邮地址给了小林。
五分钟后,小林就催她去收,她还等着杜悦的赞美呢。
杜悦已经很久没去查看免费邮箱了,本来就用得不多。经不住小林的热情催促,她登录了进去。
一段时间没上来,垃圾邮件一大堆,她大刀阔斧地先来了一通删除。
如果不是对许晖的英文名还有点印象的话,她可能就没有机会读到他给她写的邮件了。
数月前,她曾经因为某个管理术语向许晖请教过,后来他还专门发了几篇相关资料到她邮箱。
她用手揉了揉眼睛,把许晖的邮件地址重新校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就是他写的,而且是她从未阅读过的状态,她这才带着一点戒备心理点开了邮件。
邮件的发送时间为十多天前,用中文写的,不长,杜悦却花了十分钟才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
她仰起脸,看着天花板的某处,她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迫使己经充盈眼眶的泪水倒退回去。
她感到庆幸,这一刻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杜悦: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想也许是我错了。
我能清楚地回忆起我们之间的每一个细节,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我用线上的难题考你,你喝醉了之后说的那些傻话,还有我们这一年来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如果没有那天晚上的事,我们会开开心心地分手吗?
我觉得不会。
你对那些愉快的日子应该也不全是无动于衷吧?
所以我想,一定是我错了——是我的暗示误导了你,让你最终离开了我。
不过也许这样更好,看到你的笑容,我很高兴。
在感情方面,我一直是个懦弱的人,你在我身边时,我缺乏勇气把那句话告诉你,你走了,我却总觉得欠了你的,不妨就在这儿说吧。
我爱你,杜悦。
愿你从今往后一切都好——许晖”
小林在QQ上不断地呼唤杜悦,问她看到照片了没有。
杜悦茫然地瞪起眼睛,她现在什么也干不了,满脑子印满了许晖写在最后那的那句话:我爱你,杜悦。
犹如一个跋山涉水的旅者,经过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抵达了梦想中的绿洲,杜悦的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
她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在逃避什么,她如此辛苦地努力,无非是为了避免自己爱上许晖。
而他呢,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是如此的自以为是.以为能把感情当成物质那样量入为出.
不经意间玩了一场情感游戏,最终却把彼此都拖入了感情的旋涡。他们在最他们爱上了彼此.却懵然无知,躲在重蘑防护后面-以为可以全身而退。没有人比他们更可笑。
杜悦拨了许晖的号码,尽管她的新手机里没有储存.但那串熟悉的数字她早就背得滚瓜烂熟。
许晖的号码却停机了。
她一阵失望,继而苦笑,自己可以重新开始,他为什么不能?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许晖的手机是公司配发的,号码不可能随便乱改,手机费用又是公司预付的,不存在欠费的可能,她惴惴不安起来。她没能等到下班,一旦想明白了,她便一刻都不想等。
她去了许晖的公司科艺。
在科艺研发中心漂亮的门头外徘徊良久,她又有些怯场,她不是那种做事不顾后果的人,尤其是在公众场合。
她不断询问自己你想好了吗?你真的已经决定了?
反复自省的结果是,她去了许晖的公寓,她决定在那里等他。
在20楼的台阶上坐到天黑,许晖的身影也没有出现,但杜悦还是执着地等着,哪怕他是去应酬了,也总有回来的时候。
这个念头很疯狂,但杜悦不觉得荒诞,相反,她还有一点小小的欣喜,为自己终于想明白了,为自己终于不再选择逃避。
她活到27岁,一共就做过两件疯狂的事,统统都和许晖有关。
如果说爱一个人需要缘分,这是不是说明他们之间有缘?
许晖的寓所门前终于有了响动,杜悦激动地站起来,因为动作过快,差点踩空,她顾不得这些,慌慌张张地跑出安全出口,果然看见有人正在拿钥匙开门。然而,那个背影显然不是许晖的。
“请问您是……”杜悦错愕地开口,想问又觉得无从问起。
陌生男了转过脸来好奇地瞟了她一眼,一脚跨进门里,正要关门,杜悦急忙拦住:“对不起,我想问一下,这里原来住着的一位姓许的先生去哪里了?”
男子眨了眨眼睛:“不清楚,我是才搬来的。”
“请问您搬来多久了?”
“一个星期。”
牡悦饥肠辘辘地回到家里,却投有一点胃口。
她软磨硬缠地请陌生男子帮着打了个电话给房东,了解到许晖是十多天前走人的,具体去了哪儿没说。
十多天前,正是他给杜悦发邮件的时候。
他到底做了什么决定?
她把原来的那只手机翻出来,里面有很多旧友的联络方式,包括戴高阳的,尽管给戴高阳打电话她是一万个不愿意,但现在除了向他求助,她似乎没的更好的选择。
听到杜悦的声音,戴高阳很意外,没等杜悦发问,他就欢快地絮叨起来,说你和许晖分手了?我早就说嘛,你跟他在一起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一点意思都没有!他那家伙精明得很,知道要娶老婆了,就赶紧跟你分手了!啊哈,他出手应该还算大方吧……”
杜悦一阵厌恶,不想再听他胡扯下去:“你能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吗?”
“啊?他在哪儿你不知道?”戴高阳挺惊讶,“他是不是赖账了?那就麻烦了!”
“不是!”杜悦忍着气,又问一遍,“我就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可好得很呢!”戴高阳语气里止不住流露出来一点酸酸的味道,“半个月前,他申请调职回国,和黄小姐一起回新加坡了。黄洁霓,你应该听说过吧?他的女朋友……”
藏高阳的声音一下子飘远,远到杜悦已经无法辨识他在说些什么。
一瞬间,她体内所有激动颤栗的细胞统统安静下来,她感到彻骨的心灰意冷。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分手没有让杜悦如释重负,更何况她和江浩然还在一个部门共事,每天擡头不见低头见,同-对他们闪电一样的合与分感到好奇:但既然当事人都讳莫如深,大家也不好意思刨根问底,从前萦绕在杜悦周围的那股和谐温馨的暖风俏然消逝了。
某天晚上她去逛南市的大超市,居然和夏楠撞个了正着,她与张涛手牵手在一排乳品货架前徘徊。
杜悦站在货架的这头,正犹豫耍不要上去打个招呼,张涛一转脸,先看到了呆愣望向他们的杜悦,他忙捅捅身旁兴致勃勃挑奶粉的夏楠。
夏楠的目光一扫到杜悦,脸上愉悦的笑容就滞缓下来,不过她还是主动向杜悦打了招呼,客套面生疏:“好久不见。”
杜悦仓促地挤出笑容来跟她回礼,又看看张涛:“你们,挺好的吧?”
“嗯,今年年初就登记了。”夏楠淡淡地解释,见杜悦脸上飘过难堪,心里终究还是软了一下,补充了一句,“不过没办酒,嫌麻烦,而且也费钱。”
“那……恭喜你们了。”
“谢谢。”夏楠笑了笑,表情自然许多,“你呢,过得怎么样?”
“老样子。“杜悦苦笑笑,“还是一个人。”
夏楠的眉头略微一挑,有些意外,又似早在意料之中,她伸出手,像过去那样拍了拍杜悦的肩膀,但力道很轻。
“你也要抓紧啊!”她笑着说。
“呵呵,是啊!”杜悦干笑,真心羡慕夏楠,日子过得虽然不见得过轻松,但毕竟是两个肩膀在扛,不像她,永远都是一个人。
杜悦觉得日子变得格外难熬起来,周末便约了小林出来吃饭聊天,如今她似乎只剩下这么个朋友能无所顾忌地吐吐苦水了。
小林事先已经知道她跟男朋友一见面就把杜悦从左看到右,从头看到脚。
“怎么了?”杜悦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以为自己哪里出了丑,赶紧环顾自身,检点行装。
小林扑哧笑道:“别紧张,你一切正常!我就是觉得奇怪,你也没比我多块肉,就你这姿色,顶多算个中等偏上水平,根倾国倾城完全挨不上边儿,怎么你找男朋友就跟翻书那么容易呢?”
小林和杜悦同岁,至今单身。
“你别取笑我了。”杜悦苦笑,搞成这个地步,她觉得还不如像小林那样,始终做个快乐的单身贵族呢。
两人胃口都不大,点了两样开胃小菜,两个炒菜和一盆汤,又要了两瓶啤酒,边喝边聊。
你跟现任男友分手,难道是还想跟金枪鱼复合?你不是说他已经走了?”
这是小林心头最大的困惑。
“不,不是不是。”杜悦摇头,“其实,我接受江浩然从一开始就带着一点功利心,那时候,我急于改变现状,离开许晖……可是等我们真在一起了,我又发现自己
老是会不自觉地把他跟许晖比,我觉得这样对他不公平,我不想再欺骗他,所以……”她黯然地低下头去。
“那你为什么要跟许晖分手?”
杜悦很少在小林面前提到许晖,每次小林想多问几句,她都会急着把话题岔开,小林是明白人,知道她不愿意多提,以后也就不啰唆了。不过今天既然是杜悦主动找她谈,她觉得这样问也是情理之中的。
然而,这个问题却着实难住了杜悦,她之所以不肯在熟悉的人面前言及许晖,主要还是两人在一起的性质问题,谁都有强烈的自我保护欲,希望白己不被人鄙视,而被人尊重。
夏楠的反目对杜悦的自尊而言,不能小说是一个打击,也因此,她和原来在世铭的同事都断了联系,耳不听为净。
“我跟他,我们……没可能。”杜悦艰难地嘟哝了一句。
林一下子把眼睛瞪起:“他有老婆?”
“不是。”
“他身体有缺陷?”
“没有!”杜悦的嘴咧了一下,开始受不了她的直接,“反正就是,唉怎么说呢,那个时候,我就认为我跟着他不会有什么结果。”
小林在桌上支起双肘,用手掌捧住两边脸颊,目光紧盯着杜悦,现在,她明白杜悦的意思了;“他应该不是中国人吧?”
“嗯,新加坡人,不过他是华人。”杜悦轻声说。
“他为什么回国了,不会就因为跟你分手了吧?”小林又问。
“当然不是。”杜悦的脸色一下子灰暗了许多,“他……可能快结婚了。”
当初听到这个消息从戴高阳口中道出时,她真有种心如刀割的感觉,现在虽然心里仍不舒服,毕竟平静了许多,也渐渐能接受这个现实了。
其实,这个消息一点儿也不突然——她不就是因为那个女子的出现,才下定了决心接受江浩然的吗?
至于许晖最后的表白,如今回想,反而觉得更加凄涩无奈,甚至有点怨恨——他总是这样不负责任地把她抛在一边,扬长而去。
如果他不挑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杜悦或许能在今后的岁月里慢慢遗忘他,慢慢接受江浩然,说不定他们不久会结婚,还会生个孩子,到那时候,她的心一定不会再如现在这般浮躁易变。
“你这是典型的‘得不到’效应。”坐在对面的小林懒懒地发布结论,把杜悦越飘越远的思绪拉回现实。
“因为你和金枪鱼结束了,没可能了,所以他过去的种种好处就被你定格了,人都这样,没得到的总是最好的,反而因此不知道珍惜眼前人。”
小林这段似是而非的话让杜悦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哎,你和江浩然提分手,他没意见啊?你们不是还在一个公司吗?”
“他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怪我的。”杜悦低声说着,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抹抹嘴,故做轻松地一笑,“没事,怪就怪吧,算我活该!”
话可以说得很轻松,生活却不是那么容易熬的。
江浩然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神采飞扬的江浩然了,他时常绷着脸,抿起唇,跟谁说话都惜字如金,成了全公司最有名的酷男。
谁都知道他的改变是因为什么,杜悦因此更加觉得罪孽深重,她几次起了辞职的念头,又十分舍不得,她很喜欢这家公司,如果没有江浩然的事,让她在这里干到老她都没意见。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别人说办公室恋情是禁忌了,无论好还是不好,都有这样那样的后遗症,确实得三思后行。
后悔药自然是没处吃的。
杜悦又想到申请调岗,一查公司规定,要在原岗位上待满两年才有资格申请内部调换,而且还是逃不了要有一场竞争,没有必胜的把握,她顿时气馁不已。
还没为工作的事情纠结完毕,另一个意外又砸中了她。
杜悦的例假周期一直不稳定,所以当超过一定时限后,她起初并未在意。直到久至近两个月都没来,她才像被当头一棒似的惊醒。
她鼓足勇气,迈步走进一家药店购买验孕试纸,脸上可疑的红色惹得年过半百的售货员大婶对她频频侧目。
忐忑难安地回到家,她按照说明步骤紧张地进行起来,很快,她最不愿看到的结果出现了。
杜悦长久地、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两条清晰的红线,别的事她都能保持镇定,唯独在这件事上不能。
第一个涌进她脑海里的念头是赶紧去医院把它做掉,最干脆也最省心的办法。
这注定又是她必须独自面对的一个大挑战,但她已经顾不得哀叹命运多舛了,花一个晚上的时间在网络上快速补习“人流”知识,希望能把痛苦降到最低。
第二天,她没去上班,看时间差不多,就给林罗杰打了个电话,请了一天假,然后直奔医院。
她选的是在网上查到的一家位于城北的小医院,据说在市里同类档次的医院中,这家医院口碑最好,大医院她是不敢去的,怕遇到熟人,到时候说都说不清。
医院的口碑果然不虚,门庭若市,杜悦挂完号后就一直在妇产科门口的椅子上坐等。
等了没多久,她开始如坐针毡。
来妇产科的并不都是打胎的,更多的是来做产检的,很多孕妇已经大腹便便走起路来像蹒跚的鸭子,笨拙而可爱,每个人都由家人搀扶照应,脸上无不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杜悦的手情不自禁伸向自己的腹部,仿佛到这时候,她才醒悟过来,自己的体内孕育的是一条货真价实的生命。
只要她好好照顾它,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像这些在她面前经过的孕妇那样拥有滚胖的体态,而这样的牺牲,却可以换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
杜悦本已作下的决定就因为这乍然的一念忽然摇晃起来,沉睡在她体内的母性在这个拥挤狭窄的环境里被霍然唤醒,之后,再难连根拔除。
她忽然打了个哆嗦,一阵罪恶感油然而生,她的身体里埋藏着的是她的孩子,她怎么能当谋杀自己孩子的“刽子手”?
杜悦几乎是逃着从医院里跑了出来,仿佛身后有个举着砍刀的凶神在追杀她。
回到家里,她怔怔地盘坐在沙发上出神。
既然不想把孩子打掉,那么,她就只能走另一条路:把她/他生下来。
可行吗?
这实在是个太大的命题,杜悦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不过她知道这种事找人商量也没用,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一准得坚持让她尽快甩掉这个麻烦。
未婚妈妈,真以为是那么好当的?
杜悦天人交战了数日,彻底陷入僵局。
想把孩子生下来吧,她不用联想就能明白未来有一连串麻烦在等着自己。想想都觉得后怕;想理智一点,去医院重新来过吧,她摸摸腹部,又实在狠不下心来。
如果她真的就这么去把孩子做掉了,那她跟许晖就再也没有丝毫瓜葛了,她怔怔地想着,悲喜莫辨。
时至今日,她己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舍不得这个孩子,还是舍不得把许晖从自己的生命中刮除。
精疲力尽时,杜悦也只能选择顺其自然,既然她无论如何也没勇气去医院做那件残忍的事,那么唯有接受往后那一系列的麻烦了,如同温水里的青蛙,至少这一时,她可以心安。
盘算妥当后,杜悦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请妈妈来W市一趟。
妈妈在她读大学时期来过W市一次,她对女儿的生活自理能力一贯放心,这次突然被邀请,难免起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在电话里连连盘问,杜悦没法明说,怕把全家都刺激着了,她不敢想象爸爸知道这事后的反应。
“不是什么大事,我……最近换了个工作,挺烦的,妈妈你来陪我一段吧。”杜悦本来是用很轻松的语调说的,可说到最后,不知怎么搞的,鼻子一酸,嗓子就哽咽住了。
妈妈一听,连忙嚷道:“行行,我去,我明天就过去,你别哭啊,小悦。”
女儿都多少年没跟自己撒娇了,妈妈心里清楚,她隐约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
妈妈是第二天傍晚到W市的,杜悦一下班就跑去汽车站接她。
一照面,妈妈就心疼地拉住了杜悦的手:“你怎么瘦成这样?”
杜悦嘴巴一咧,差点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出来。
不管她独自生活的时候有多坚强,可在母亲面前,她永远是个需要疼爱的孩子。
妈妈亲自下厨,做了杜悦爱吃的家乡菜,给她过足了嘴瘾,笑容终于又爬上杜悦的面庞。
晚上,母女俩挤在一张床上,妈妈见杜悦始终有心事似的,遂开解她道:“工作上的事再重要也没有身体重要,我们从来没指望你大富大贵,只要身体好,过得开心就行了。如果有不错的小伙子,眼界也别放得太高,成了家之后,有什么事你们都能互相担待。”
妈妈是个淳朴的农村妇女,说出来的道理还是十几年来一直跟杜悦唠叨的那几句,也只有在现在的杜悦听起来,才觉得格外质朴可信。
“妈,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杜悦艰难启齿,“我……有了。”
妈妈大惊失色,一骨碌就从床上爬起来:“小悦,你,你说什么?”
杜悦知道妈妈这关很难过,在她眼里,妈妈是天底下最慈祥的人,她长这么大,妈妈连根手指都没动过她的,她现在这么做,无疑是在拿几十年的母女情当赌注,如果妈妈无法认同她的做法,那她就彻头彻尾成了一个孤立无援的人。
她不能再瞒着妈妈,把自己跟许晖同居的事都告诉了她,讲到最后,她趴在被子上泣不成声,一面是为自己用这样难堪的麻烦去烦扰母亲,一面是在心里悄悄怨恨远在千里之外的许晖,可她更怨恨的人,终究还是自己,她一直自诩的坚强、独立,没能在这次危机中帮到她,她像一只被抛弃了的流浪猫,哀哀哭泣。
看着女儿哭成泪人,妈妈的怒火也在水一样的悲哀中黯然熄灭。
杜悦一直是她最放心的孩子,从小就不用她这个当妈的操心。可是女孩子大了,心思也比过去复杂了许多,又是在这样举目无亲的城市里独自讨生活。
妈妈自己也年轻过,杜悦的做法,她虽然无法认同,但她的心情,妈妈还是能理解的。
矛盾了半天,妈妈那只因为干活而毛糙不已的手还是搭到了杜悦的肩上,没有哪个母亲会忍心抛弃自己的孩子。
妈妈叹了口气:“小悦,别哭了,明天妈妈陪你去医院,尽早把这事结束
了,你放心,我不说,你爸不会知道的。”
杜悦一下子噤声,她擡起泪汪汪的眼睛,眼里是妈妈熟悉的那种固执:“不,妈!我不想去打胎,我,我想把他生下来。”
“丫头,你是不是疯了!”妈妈刚压抑下去的怒气又蹿了上来,“你究竟想干什么?你以后的日子打算怎么过?一个姑娘家家的,拖个孩子,不是让人笑话死?”
杜悦抹了抹眼泪:“妈,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可我狠不下心来。你当初怀小鹏不也是意外吗?你不也是不忍心打胎才把他生下来的吗?”
妈妈气结:“你跟我不一样,你还没嫁人呢!如果你嫁了人,你想怎么生,想生几个,我都不会反对!”
“我这辈子不想嫁人了。”
“你……”妈妈气血上涌,一通咳嗽。
杜悦赶忙下床去给她倒水。
妈妈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悲从中来,怎么也搞不懂女儿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等喘息甫定,妈妈抛给杜悦一个最实际不过的难题:“我问你,如果把孩子生下来,你打算怎么养,你有能力把他养大吗?”
杜悦把水杯递到她手里,坐下来说:“我想过了,我会把现在手上的房子卖掉,以后也不准备再买房子了,一辈子租房住也没什么。等他大一点,我会重新去找份工作,我踏踏实实地干,一定能把他养大,现在的单身妈妈也不少,人家能做到的,我也能。”
“你能顶得住人家的唾沫星子?”
“我过我的日子,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妈妈沉默了,杜悦的脾气,她很清楚,一旦有了主意,谁劝都是白搭。
“那……孩子他爸,知道吗?”妈妈换了种思路,重新考虑。
杜悦神色一黯:“没,这事跟他没关系。”
妈妈听得直皱眉:“怎么可能没关系呢?”她叹了口气,放软语气道:
“小悦,如果你一定要生,也行,但是,你得跟孩子的爸爸商量一下啊,看着他的意见,如果他愿意跟你结婚,那不是……”
杜悦尖声打断她:“妈!我说过了,我不会结婚的!”
“你这孩子!”妈妈又来气了,“你怎么这么糊涂呢!”
不管是别的什么事,妈妈都不会跟杜悦如此较真,可一想到这关系到女儿的终身幸福,她就不得不振作精神来继续耐心劝导。
无奈,她磨破了嘴皮子,杜悦也不为所动。
妈妈气得不行,待要拂袖回家,又忍不下心来。
就这么僵持了两天,她积郁成疾,老毛病哮喘发作,竟然病倒了。
杜悦这才慌了神,专程请假在医院里服侍母亲,在妈妈病床前,她终于垂泪作了妥协,等妈妈病一好,自己立刻去打胎。
将养了一个星期,妈妈的身体才恢复得差不多,她急着想回家,杜悦也不敢强留,便答应她明天一早就上医院去,免得她回去了也不安心。
深夜,母女俩在一张床上辗转难眠,杜悦压抑的抽泣声更是让妈妈心碎,她的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自从杜悦松口妥协之后,就一天都没开心过。
妈妈的手在黑暗里窸窸窣窣地摸索过去,在杜悦脸上蹭到一片湿漉漉的冰凉,她的心彻底软化下来。
“小悦,妈不逼你了,你要是真的想要这个孩子……你就留着吧。”
胎儿长到五个月的时候,杜悦的肚子明显凸了出来,尽管是冬天,衣服穿得再多,终难掩饰那愈渐庞大的肚子,她只能咬咬牙,忍痛辞掉了在KF的工作。
她的离职让大家都吃惊,林罗杰照例作了一番挽留,连江浩然的脸色都明显和缓了不少,每次看见她都欲言又止。
杜悦很想告诉他,自己辞职和他没关系,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就让他这么误会着吧,也好过用她怀孕的消息再去吓唬他一次。
妈妈实在不放心有孕的杜悦一个人生活,便跟父亲找了个借口,抛下家里,又赶来W市照顾杜悦。
“爸爸怎么说?”杜悦紧张地探问母亲,她可以旁若无人地在W市过日子,却不能不顾忌对家里造成的影响,很难想象为人板正的父亲一旦得知这个消息,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这也是最令杜悦头疼的一件事。
妈妈觑她一眼,愁眉苦脸:“我没告诉他,还没想好怎么说呢。”
自己一时心软,没有坚持到底,如今杜悦的肚子都大成这样了,再要想反悔,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母亲的到来让杜悦轻松了许多,吃吃喝喝的事都有人操心了来,她腾出来,空买了一堆育儿书籍,拿出当年高考的劲头来孜孜不倦地研读。
她也常常坐在窗边发呆,想象肚子里的孩子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长得像自己还是像许晖。
因为孩子,她不可抑制地思念起许晖来。
思绪越跑越远,从前跟许晖有过的那些甜蜜点滴像老相片一样在她的脑海里一遍遍地过,尽管时隔不远。
其实要找到许晖并不难,只要她多打几个电话,总能拿到他现在的联络方式。
杜悦想,他如果知道会有个孩子,会不会大吃一惊?
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他想过自己吗?他结婚了吗?
冲动起来,她真的就想抓起电话来进行“人肉搜索”了,想象着他目瞪口呆的模样,她居然有种想放声大笑的欲望。
当然,她仅仅是想想而已。
转眼就到年底,胎儿七个多月了,杜悦去医院做过几次产检,一切正常。
她很关心胎儿的性别,有一回,医生给她做B超,她实在忍不住,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那戴眼镜的小姑娘铁面无私地回答:“这个不能告诉孕妇的,我们医院有明文规定。”
杜悦碰了一鼻子灰。
有天晚上,妈妈接了个家里打来的电话,立刻惊慌失措,父亲在家里千农活时不慎摔伤了腿。
妈妈急得团团转,两头难舍。
杜悦自然不能只顾着自己,千方百计劝母亲回去,还拿出五千块钱让她梢回去给父亲治病。
妈妈左右为难,最后禁不住杜悦的坚持,且她也确实不放心父亲的状况,只得选择先回去看看再说。
她没让杜悦送,又把该注意的事项不嫌累赘地给杜悦复述了几遍,临时,又忍不住叹息:“你就打算这么一直躲着?能躲到啥时候啊?马上要快过年了,难道连家都不回?”
杜悦哑然,只得敷衍:“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母亲一到家就给杜悦打了电话过来,父亲的腿伤得不轻,要住一阵子医院,她暂时来不了,让杜悦好歹请个人,可以帮忙照应一下。
杜悦怕她担心,一口答应下来,其实根本就没想过,她不喜欢有个陌生的老阿姨在自己的地盘上穿梭,当然,更主要的是她怕别人会对自己的肚子产生好奇。她早就有了主意,等满了九个月,她就直接往医院里一住,待产,万无一失。
母亲走后,杜悦的寂寞一下子显山露水。
虽然母亲告诫她没事少出去走动,她还是忍不住要往楼下跑,老闷在五楼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她快憋出病来了。
进入十二月份,气温骤降,不过只要没风,下午沐浴着阳光在小区周围散散步还是可以忍受的。
杜悦的生活极有规律,吃过饭,她习惯先打个盹儿,书上说,多休息对胎儿有好处。
醒来时一般在两点左右,洗漱一番,再吃点小零食,差不多三点左右,她出门,绕着小区外的一条马路溜达一圈,慢步行走,大概需要四十分钟。
这段时间,也是胎儿一天中最活跃的时刻。
走路的时候,杜悦喜欢把一只手伸进大衣,搁在肚子上,隔着松软的毛衣,感受此起彼伏的胎动。
这一定是个调皮的小家伙,时不时就会用不知是小手还是小脚踹踹她的肚皮,好像在探究这个狭窄的空间究竟是什么构造。
杜悦最喜欢干的事是用手掌冷不丁在肚子的某侧轻拍两下,过不多时,那块肚皮就会被猛地一拱,小家伙在里面跟她遥相呼应了。
每当此时,杜悦就会高兴地咧嘴笑,她也因此庆幸自己当初没去堕胎。唯一遗憾的是身边没人跟她分享这份快乐。
有一天,她散步至三岔路口,正全心感受胎儿的活跃,身后突然传来几声汽车鸣笛,她没在意,继续蹒跚前行。
很快,一辆蓝色跑车擦过她身畔,又在离她三米远的前方刹车。
那辆车外形看着有点眼熟,杜悦尚未从记忆中调出档案,车上的人己经推门下来,是衣冠楚楚的戴高阳,这么冷的天,他鼻梁上还架着副墨镜摆酷。
杜悦心里“咯噔”了一下,哪里有心思嘲弄他,直想掉头就走,又觉得委实太窝囊,只得僵僵地杵立在原地。
戴高阳一边朝她走过来,一边已经把墨镜摘下,目光流连于杜悦的腹部,毫不掩饰惊讶,令她下意识地想往后缩,脑子里忽然闪过他戏谑有关用孩子留住男人的玩笑,脸上便再也控制不住地一阵红一阵白起来。
“真巧,想不到在这儿遇见你!”戴高阳夸张地对她一笑,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经年不变。
杜悦尴尬对他咧了咧嘴,是很该死的巧。
“你变化真大!”戴高阳道,一面仔细端详她的脸,“结婚了?”
“嗯。”杜悦一边含糊其辞,一边琢磨如何尽快脱身。
“你动作可够快啊!”戴高阳再次流露出惊诧的表情,环顾四周,“你住在这儿?怎么就你一个人?”
“不,不是。”杜悦被他问得有点架不住,“我出来随便走走。”
戴高阳目露关切:“可是你这样……”他的视线又在她肚子上扫了一眼,“不是很方便吧?”
“没什么,我觉得挺好。”杜悦的脸又开始红了,她真懊恼,为什么要这么慌里慌张的,不是摆明了让他看笑话吗!
“戴总,您忙吧,我,我要回去了。”杜悦咬了咬牙,用最笨拙的方式结束交流,然后如自己预想的那样,转身就走。
“要我送你吗?”戴高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不用。”她头也没回地答,只恨自己脚步太慢。
好在没走多远就出现一条小巷子,她立刻撇开大马路,没有犹豫地钻了进去,像个遁地的土拨鼠一般,迅速消失在戴高阳的视野之中。
杜悦吃力地爬回五楼,喘着气伸手去大衣口袋里掏钥匙,越想刚才的那—幕越丢人,同时也觉得纳闷,怎么偏这么巧,就遇上他了呢?
可见W市实在太小,稍微转个身都能撞见熟人。
钥匙捏在手里,她的左手下意识地又在肚子上抚了两下,看来以后她跟宝宝遇见熟人的几率不会低,而刚才给她的刺激不小,她突然想,等宝宝出生后,自己是不是该换个地方生活。
她叹了口气,先不去多想了,等以后再说吧。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杜悦把门打开之际,很随意地往下扫了一眼,这一眼却几乎让她吓得瘫软在地。
戴高阳抱着双膀站在半截楼梯的平台上,左手的手指上还勾着那副宽大的墨镜,他的目光与杜悦的碰在一起时,耸肩笑了一笑,表示歉然。
“我承认我很好奇,也很震惊。”他解释,“我能……上去坐一会儿吗?”
事到如今,杜悦再要掩饰也没用了,她咬了会儿唇,才低声道:“进来吧。”
戴高阳站在客厅中央,对租房的概貌进行了全面而仔细的观察,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婚房,也看不出一点有男性入住的痕迹。
出于必要的礼节,杜悦还是给戴高阳沏了杯茶,陈年旧茶,用的是一次性的纸杯,她不在乎戴高阳会不会皱眉,以她的预感,他十有八九不会喝。
果然,戴高阳说了声“谢谢”,把茶杯接过去后,直接放在桌上,他的注意力不在茶水上。
“孩子……是许晖的?”他直言不讳地问她,目光犀利。
杜悦对他的问题己经不再感到心惊肉跳了,她知道瞒不过戴高阳,但尽管如此,她也不想乖乖地跟他做问答题。
她不吭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准备好了用沉默来应对他的所有发难。
戴高阳看沙发还算干净,小心落了座,目光仍然死盯住杜悦:“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悦在他斜对面的塑料餐椅里坐下,低头拨着自己的手指甲,继续保缄默。
看她这副神色,戴高阳就明白她打算用什么战术来对待自己,顿时哭笑不得,怪不得小时候常听老人唠叨,千万不要去招惹有孕的母猫,它会把一切好意都当成敌情,全情戒备,其实用在人身上也一样。
沙发上散落着几本杜悦常看的育儿书,戴高阳拾起来,翻了两页,笑着问:“你在给宝宝听音乐?”
他换了个轻松的话题,杜悦脸上的警戒果然退下去一些,点了点头。
“胎教或许真的有些作用,我以前不信,不过我的小女儿出生前,她妈妈—直放音乐给她听,她两岁不到就能跟着节拍跳舞了。”
戴高阳说着,脸上居然流露出慈样的笑意:“我儿子就没这本事,他比我的小女儿大了三岁,不过处处都比不上小女儿聪明。”
杜悦觉得不可思议,想不到戴高阳除了大众情人这个角色外,还是一个父亲,似乎当得还不赖。
不过聊孩子的话题显然要比聊那个令杜悦难堪的话题让她放松许多,而且她久未跟人闲聊了,能有个人陪自己说说话,不管他以前对自己如何,只要这—刻是友善的,她还是能够接受的。
戴高阳乘兴给她推荐了几首不错的胎教音乐,两人之间刚才还绷得严丝密缝的隔阂一下子消弭了不少。
杜悦的心思却在这种轻松的意境里渐渐活络起来,她几次想张开口问戴高阳,但终于克制了下来。
戴高阳何等聪明,一看她的神色就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向职场,继而引向许晖。
杜悦再也按捺不住,踌躇着问:“他在那边……好吗?”
戴高阳遗憾地一笑:“我不清楚,他回国后跟我之间就没什么联系的必要了,你也知道,他对我并不……呵呵。说不定,他和黄小姐结婚了也未可知。”一面说着一面偷眼察看杜悦的表情。
杜悦猝然低下头,心里卷过一阵难受,她纤弱的脖颈和强硬挺直的腰杆在戴高阳眼里却显得格外楚楚可怜,他暗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为谁。
临走时,杜悦礼貌地送戴高阳至门口,他嘱她留步,许诺说下次再来看她。
杜悦笑笑,不置可否。
走下台阶两步,戴高阳忽又站住,回身朝上仰望着杜悦:“我圣诞节前会回国,你……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吗?”
他的暗示之意如此明显,杜悦的表情再次不自然起来,隔了片刻,她生硬地回答:“不用了,谢谢。”
戴高阳笑着把墨镜扣回鼻梁上:“杜悦,你还是那么的……坚强。”
关上门,杜悦让自己沉重的身躯整个儿靠在门板上,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