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朗离开了飞凡网吧,在振新市场的一家卤肉店找了份活儿,每天的任务是给客人切鸡鸭鱼肉。
这份活儿在上午十点和傍晚五点前后最繁忙,他初来乍到还不熟练,只能给老师傅打打下手,帮着装餐盒,收付款。客人不多的时段,才轮得到他主刀。
徐朗手脚慢,但切得认真,片片均匀,老师傅指点时也老实听着,从不顶嘴。
老板嘴上不说,员工的言行都悄悄看在眼里,到第三天收摊,分了只没卖完的烤鸡给徐朗,徐朗如获至宝,欢欢喜喜拎回去,到家就交给钱慧玲。
“老板给的,说是奖励。”徐朗腼腆地解释,对钱慧玲,他有一种不亚于面对母亲时的眷恋。
钱慧玲也替他高兴,“说明你干得好。阿朗,你要坚持啊,踏踏实实干下去,将来总有出头之日。”
“我知道的,玲姨,等有钱了我想开个小饭馆。”
“那你得去学厨师。”
“不着急,先攒钱。”
钱慧玲把烧鸡放案板上,正要切,徐朗挽袖子把菜刀夺了过去,“我来!”
在家里切不比给客人切,没有压力,更得心应手,连钱慧玲都忍不住夸他,“嗯,切得蛮像那么回事!”
切好了,钱慧玲取来个饭碗,装了一大碗肉递给徐朗,“拿去给你爷爷尝尝!”
徐朗看了看,“拿这么多啊!咱们会不会不够吃?”
“今天就你和霜霜在家,三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周尧现在固定上晚自习到九点,晚饭都在学校里解决。
徐朗问:“岚岚呢,又加班?”
“我也不清楚,早上出门就告诉我,不回来吃晚饭,好像是公司有人请客吧。”
徐朗倍感失落,“她最近真忙!”
“是哦,进了办公室,人员关系复杂了,人家请吃饭你不去,肯定要有想法的。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人,饭碗都可能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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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岚信守承诺,果然给星宇当起了向导,起初是利用周末,很快下班后的时间也用上了,她带星宇去看过一个后妃祠堂,一家博物馆,还有一截古城墙。
之后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看的,但两人对这种出游方式均意犹未尽,也顾不上有没有意义了,只要是好玩热闹的地方,就会有他俩的身影。周岚甚至带星宇去菜市场吃过豆腐花、小馄饨,星宇吃得赞不绝口。
周岚说:“这些都是做小买卖的,没点本事早关门了。北门口还有一家做小笼包的,下次带你去尝尝。”
不过小笼包太甜了,不合星宇口味。
“为什么要放那么多糖呢?”
“不放糖不好吃啊!”周岚觉得很正常,“我妈每次做红烧肉,要往锅子里放两大勺白糖呢!”
“我觉得不放糖更好吃,更能体会食物的鲜美。”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星宇带周岚去吃粤菜,但周岚尝过之后,固执地认为没有妈妈做的饭菜好吃。
“味道太淡了,不够劲道。”
“好吧!”星宇耸肩,“看来人的饮食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周岚见他失望,便笑道:“不过,鲜虾云吞很好吃。”
这以后,每逢星宇拉她去吃粤菜,总会给她点上一碗鲜虾云吞。
有一个周末,他俩约好去看运河,不巧遇上变天,刮大风,随时可能下雨。
“要不改天再去?”
星宇不愿意,“我查过天气了,明天才下雨,今天只是蓄势,没什么问题的。”
到了运河边,星宇停好车,跟周岚沿桥堍的楼梯走下去,来到水站码头旁,正对面是运河支流,上面横跨一座石桥,天气原因,桥下停满来避风的货船,头尾相连,一直蔓延到运河里。
“你看那些船上,有人在做饭呢!每艘船就是一个家。”周岚指点给星宇看,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
“我小学里有个同学,家就在船上,不过不是货船,是渔船,他们家顿顿吃鱼,她身上永远有一股鱼腥味。”
星宇说:“喜欢吃鱼的人应该很聪明。”
“是吗?”周岚眨了眨眼睛,陷入回忆,“唔,她的数学成绩的确比我好很多,我经常抄她的作业,哈哈!”
“渔民很辛苦吧?”
“是啊!而且很穷。”周岚把目光投向那些货船,“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喜欢到这里来坐着,看看这些以船为家的人,我总比他们好一点吧?人呀,老喜欢从比较中得到些安慰。”
星宇看着她,“为什么心情不好?”
“很多原因,主要还是因为穷,自己又没什么本事。”
父亲是在周岚15岁那年走的,肺癌。得知自己的病无药可救后,父亲很镇定,把周岚叫到身边,如实相告,周岚当时就哭了。
“不要哭。”父亲温和地命令,“到这份上,哭没什么用。你妈妈身体不好,先别告诉她。弟弟年纪还小,以后家里得靠你了。”
她抹着眼泪,使劲点头,在心里发誓,决不让父亲失望。
母亲钱慧玲在父亲过世后,拼命干活养孩子,本来底子就薄弱,加上神经一直紧绷着,没几年身体就垮了,也查不出病症,就是没力气,像耗尽了的油灯,整整半年,躺在床上起不来。
钱慧玲以为自己要死了,每天晚上都把周岚叫到床前,千叮万嘱身后事,说着说着就哭了。
那是家里最困难的一段日子,能接济他们的亲戚都接济过了,再去借钱,别人开始躲着他们。周岚还在上高中,但根本无心读书,每天只盘算着能去哪里挣点钱,她发过广告单、推销过小商品,节假日去饭馆里端过盘子。
一年后,钱慧玲的身体才慢慢恢复,但周岚坚决不许她再出去干活。
“以后这个家我来养!”她豪气冲天对母亲宣布。
“你知道最难过的是什么?”没等星宇开口,周岚就自顾自说下去,“就是你觉得自己很厉害,可找工作时却四处碰壁。每个像样一点的岗位都问我要学历,还有工作经验,我问他们,洗盘子算不算工作经验?他们就不理我了。”
那是高三暑假里,她撕掉大学录取通知书,开始找工作的日子,然而等待她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打击,自信被踩进土里,她真正感觉到活着的艰难。
“你已经很厉害了。”星宇轻声安慰她,想起自己的十八岁,操心的是哪双平板鞋更衬脚,有没有新的电子产品上市了。
周岚撩开被风吹到脑门前的发丝,笑笑说:“是啊!我现在也觉得了!能够进艾斯,还混成了白领,有时自己都不敢相信,像做梦,可醒来发现是真的,那种感觉,真是开心啊!”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星宇朝她笑。很想握着她的手说这句话,但他克制住了。
“你呢?你应该没有过烦恼吧?”周岚望着他的眼里不乏羡慕。
“怎么会没有烦恼呢?”星宇苦笑,“每个人都会有烦恼的了。”
他的烦恼来自母亲,他有一个强势的严母,擅长给他立各种规矩,矫正他的“不良”行为,并热衷于为他铺垫前程,不管他是否愿意接受。
“假如我可以选择,”星宇思索着,“我宁愿当一个街头艺人,背一把吉他,走到哪唱到哪,也许挣不到多少钱,但养活自己足够了——活下去不需要太多钱的。”
他们对生活的渴求完全不一样,然而撇开责任和理想,两人却依然能找到共鸣的话题,比如没有被充分满足的童年生活。
他们在时光的缝隙里不知疲倦地悠游,仿佛要把失去的快乐都弥补回来,一有时间就找地方撒欢,几乎把三江的大街小巷都跑遍了。
两人一起玩过风车,吹过糖人,划过乌篷船,爬半天山就为吃一碗好吃的素面,开一小时车去看传说中的千年银杏……
星宇觉得自己像穿梭进了另一个时空,简单、快乐,冒着五彩缤纷的泡泡,像回到了童年。再回忆起香港的日子,就有些遥远的感觉,现在,他不太想念从前的朋友了,他的虚空被周岚填得很满。
他越来越喜欢和周岚在一起。她开朗直爽,从不耍小性子,不矫揉造作,也从不需要他绞尽脑汁去猜她的心思。
他喜欢看她大笑,眼睛眯着,露出整齐的牙齿,笑得没遮没拦的。那样的笑在某些人看来或许不太文雅,但常常能感染星宇,他会不由自主跟着大笑,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也喜欢周岚对待自己的态度,充满好奇和一丝敬意,从不会挑他话里的刺,也不会中途打断他。这让他在周岚面前变得更加健谈。
偶尔,星宇也会清醒,意识到不该这么放纵自己,正确的做法是和周岚保持距离,甚至中止这种似是而非的危险关系。可又忍不住沉溺,这是他在三江唯一的快乐了,何必为难自己?
又一个周末,他们去新开张的古镇看热闹,那里店铺崭新,游人如织。
走着走着,星宇不见了。
周岚在人堆里踮起脚找他,没有,打他手机,不接。她一会儿往前走,一会儿又改变主意往后找,满世界都是磕磕绊绊的人,你推我,我搡你,把她的镇定搅乱了,气得恨不得骂娘,不知怎么就害怕起来,把事情往最坏处想,怕再也见不到他。
后来,她走不动了,站在一座桥边,满心焦虑,失魂落魄,一遍遍拨星宇的手机号。
忽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扭头看,星宇笑嘻嘻站在身旁,手上举着一大捧棉花糖。
“我看见他们在做这个,闻起来很香,就想买来送你,像不像云朵?可以吃的,你要不要……”
星宇说着说着忽然打住,周岚呆呆的表情吓到了他,眼里还仿佛有润泽的光在闪烁,只一两秒,她就迅速转开了脸。
“你生气了?”星宇忐忑。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对不起哦,那边人太挤了,我没听见。”
“那也应该给我打电话说一声呀!”
“我没想到,对不起,下次一定给你打。”
星宇有点心虚,其实他听到手机响了,故意没接,也不为什么,就是想淘气一把,他甚至在周岚身后跟着走了一段,看她没头苍蝇似的乱找,觉得很有趣。
周岚回过头来,脸上的凄怆消失了,不客气地从他手上接过棉花糖,一边舔一边继续勇猛地扎人堆。
星宇亦步亦趋跟着她,再不敢恶作剧,脑海里还映着周岚仿佛要哭的那一瞬间,心里是震动的,还有一丝甜蜜,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这女孩心头的分量。
他从未和周岚有过肢体接触,是他刻意这样的,希望把彼此的感情控制在友谊层面上,方便他及时抽身离开。
但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发现,没有肢体碰触,感情依然可以向前奔腾。
他的克制是一扇摇摇欲坠的门,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这扇门忽然裂开,而洪水倾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