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岚一接到星宇电话就去菜花巷口等他。
菜花巷很窄,车子开不进来,周岚陪星宇把车开到任安路,找地方停好了,两人步行回周家。
路上,周岚告诉星宇,“我们那里环境很差的,你一会儿看见了不要吓一跳。”
星宇笑,“我又不是外星人。”
尽管周岚给他打了预防针,星宇一走进菜花巷,还是感到惊愕,这条巷子的破落实在有些超乎想象,全部是平房,房顶盖着青瓦,家家户户门口修着参差不齐的水泥地,上面晒了芝麻、咸菜、萝卜干等物,晾衣杆一根接一根,横的竖的,把狭窄的巷子布置成了蜘蛛网,有些都快架到路中心来了。
周岚领星宇穿过各种障碍物,快到家时,一条黄狗忽然蹿出来,冲星宇一通猛吠,吓得他心惊肉跳。
周岚用厉声呵斥赶跑了那条狗。
“狗主人怎么随便把它放在外面呀?”星宇惊魂未定。
“它不咬人,就是看见陌生人会比较警惕。”
徐爷爷已经在门口的小方桌上开饭了,饭菜里有牛肉和白斩鸡,周岚认出是钱慧玲一早去买的。
星宇好奇地看了眼小饭桌,低声问周岚,“他为什么要在外面吃?”
“习惯。”
徐爷爷耳朵尖,“我在哪儿吃关你屁事!”
星宇闹了个大红脸。
周岚瞪起眼睛就要骂老白眼狼,幸好及时收住。她早就拿定主意,今天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在星宇面前破坏自己的形象。
她走到小桌前,甜甜地问:“爷爷,这牛肉是我妈买的吧?”
爷爷气势顿消,低头嘟噜了一句,就举杯饮酒。
周岚对星宇低语,“不用理他,年纪大了,这里有点问题。”她朝自己脑袋指了指,“你进来呀!”
走进家门时,周岚密切关注着星宇的反应。
家里早在钱慧玲的监督下打扫得干干净净,但再干净也掩盖不了寒酸,久未粉刷的墙面印着一些怎么擦都擦不掉的水渍,天花板上有很多暗黄的不明印迹,家具都是几十年前的款式,而且风格迥异。前厅摆了张小圆桌,围着一圈七拼八凑的凳子——午饭会在这张桌子上开席。
星宇脸上露着茫然且紧张的神色,似乎对周围环境并不在意,周岚稍稍放心,主动挽起他的手臂往屋里走,里面是露天院子,紧挨着厨房。
钱慧玲在厨房里忙碌,周尧也已经起床,正给母亲打下手。
“妈!向先生来啦!”
“哦,哦!好!”
钱慧玲慌慌张张撂下菜铲子,却不走出来,手使劲往围裙上蹭着,朝星宇飞快望一眼,也不敢多看,一个劲指挥女儿,“你带他去前面坐吧,这里乱哄哄的。”
“阿姨好!”
星宇总算找到用武之地,打完招呼,很得体地奉上礼物,当然不止橙子,还有火腿礼盒和各种此地盛行的滋补品,入乡随俗。
钱慧玲胡乱说了些客气话,又忙不叠指挥儿子,“阿尧,去泡几杯茶出来!”
“哦——”周尧慢吞吞起身,“茶叶在哪儿?”
周岚一看他那样子心里就来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就知道死读书!
“妈,我来吧。”她温温柔柔地笑着说。
钱慧玲哪里肯,“我来,你陪向先生玩玩去,这里油大,不能呆!”
周岚一拽星宇的手,“我们出去走走怎么样?”
外面也没什么可看的,有条运河的支流,非雨季,河水很浅,也很脏。树木倒是葱郁,枝干也粗。周岚告诉星宇,他们这条巷子已经存在了好几百年了。
“几年前就说要拆迁。”周岚往远处一指,“看!就是那个片区,以后我们拆迁,也会搬到那里去住!”
重返前厅,圆桌上已经蒙了层一次性桌布,几样切好的冷盘——猪心、鸭肝、鸡肫、海蜇像展品一样已经摆上,高脚酒杯、瓷汤勺和崭新的毛竹筷堆在一角,等着分发。
周岚开始摆弄那些餐具,星宇也帮她摆,手指忽然被毛竹筷上的刺扎到。
周岚把他拉到门口,借外面的光线给他拔刺。
星宇一垂眸就能看见她的脑门,饱满的前额上,生了一圈毛茸茸的碎发,还有她凝神的样子,美丽高贵,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星宇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他和周岚相遇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梦里。
“看见吗?一根小刺。”周岚举起手,给他看,又噘嘴轻轻一吹,“拔出来就没事了!”
钱慧玲端了两杯热气腾腾的绿茶出来,不是什么好茶叶,叶片很碎,香气倒也算芬芳。杯子摆在星宇面前,他并没有刻意,却依然一眼就瞥见杯身上印下的几个油汪汪的指痕。
出于礼貌,他举杯喝了一口,之后再没碰过那茶杯。
周岚跑进厨房,腻在钱慧玲身边问:“妈,你觉得怎么样?”
“哎呀,你怎么把人扔在前头,好好去陪着!”
“他又不是小孩子,一个人就会给大灰狼叼走——你说说嘛!”
钱慧玲笑笑:“蛮好的,有礼貌,长得也端正。反正只要对你好,我就放心了!”
“好着呐!”周岚探头往锅子里一望,鳝段焖肉,钱慧玲的拿手菜,她垂涎欲滴,“可不可以开饭啦?”
“差不多了,去把两兄妹叫来——不,你别去,让阿尧去!阿尧!阿尧人呢,怎么又跑不见了?”
“我不在这儿吗?”周尧从后门外闪进来,面带不悦,“不就请香港人吃个饭,你俩至于这么手忙脚乱的?”
周岚撚了根炒西芹往嘴里一塞,就着钱慧玲的围裙擦了擦手,“我没手忙脚乱,是妈太紧张,有点乱七八糟!”
周尧白她一眼,“就你这样的,装什么淑女啊!”
周岚也瞪他,“还不快去叫人!”
周尧只叫来了徐霜。
徐霜进门就看见一个陌生男人,目不转睛注视自己,很好奇的样子,顿时局促起来。
“你哥呢?”周岚问。
“他有事出去了。”
钱慧玲一听又陷入焦虑,“不是说好来我家吃的?怎么一声不吭跑了,这孩子……”
周岚忙说:“没事,就咱们几个吃吧。”
除了星宇和周岚,其他人都一个劲儿往厨房蹿,有限的几个菜很快就给端上了桌。
四个人围坐一桌,稀稀拉拉有点难看,周岚不顾钱慧玲反对,硬把她也拉来入席。
平时周家的饭桌上总是嘻嘻哈哈的,不过今天少了个徐朗,多了个星宇,除了周岚,人人都觉得不自在。
钱慧玲又唯恐待客不周,差不多隔三十秒就要劝星宇吃菜,星宇频繁举筷,很快就不胜烦倦,他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周尧和徐霜,那两人正低声交谈着,俨然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星宇急于从钱慧玲营造的紧张氛围中脱身,他想起周岚提到过去爬南亭山的事,便有些突兀地问徐霜几岁。
徐霜愣了几秒才意识到星宇是在问自己,她看看周岚,怯生生答:“14。”
星宇朝周岚笑道:“还有四年。”
周岚一时没反应过来,周尧却颇为警惕,“什么四年?”
他的敌意太明显,令星宇无措,“你们,不是约好……去爬南亭山?”
“什么南亭山?”
周岚则恍然,扭头对星宇笑,“你记性真好!”
门口黑影一闪,有人走进来,是徐朗,嘴里叼根烟,满脸桀骜,“玲姨,怎么已经吃上啦?都不等等我!”
钱慧玲笑逐颜开,“以为你不来了呀!阿尧,给阿朗添张凳子。”
“我自己来吧!”
徐朗抓了凳子,硬塞到周岚和星宇中间坐。
星宇不抽烟,被浓浓的烟雾呛到,狠命咳了几下。
周岚低声命令徐朗,“赶紧把烟掐了!”
徐朗挑衅似的又抽了两口,才慢慢回转身,把烟弹出大门。星宇见状,忍不住蹙眉。周岚心里窝火,又发作不得。
“怎么都不吃了?玲姨的菜烧得可好了,别不给面子啊!玲姨,鳝段焖肉呢?不是昨晚就开始准备了?”
钱慧玲经他提醒,想起来那菜还在炉子上用小火闷着,赶紧起身去厨房。
徐朗咋咋呼呼把每个菜都吃了几口,吃得飞快,来不及嚼,胡乱就咽下去了,他端起杯子,一看是果汁,很嫌弃,“阿尧,过节怎么不喝酒?”
“有酒!我给你倒一杯!”
那瓶红酒本是钱慧玲买来款待星宇的,星宇以开车为由拒绝了,其他人钱慧玲又不许喝,就给孤零零撂在了长桌上。
徐朗一口就将整杯酒饮下,脸瞬间红了,“再来!”
周尧知道他酒量,又给倒了半杯,小声说:“喝完这些差不多了啊!”
徐朗出其不意把酒瓶子抢在手里,“瞧你这小气劲儿!过节喝一点怕什么,醉了正好回去睡觉!”
周岚拉着脸没吭声,席间气氛已完全走样。
徐霜担忧地望着徐朗,“哥哥…….”
星宇以为徐朗一直就是这样的,又偶然瞥见他胳膊上有刺青,便断定这是个小无赖,心里生出些轻蔑,尽量离他远一点,忍不住又替徐霜惋惜,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女生,哥哥却是个混球。
钱慧玲把鳝段焖肉端上桌,因为是自己的拿手菜,招呼起来更加热情。她取了自己的筷子,静心挑拣一截又肥又大的鳝段夹到星宇碗里,星宇嘴上说着谢谢,表情却有些难堪。
周岚皱眉对母亲说:“你让他自己夹嘛!人家不习惯……”
她当即把星宇盘子里的鳝段夹到自己碗里,星宇感激地对她笑笑。
钱慧玲也明白了,慌忙放下筷子,讪讪地说:“那你们吃啊!”
徐朗看在眼里,心口的一团火烧得越发旺盛,高声嚷嚷:“玲姨!你给我夹块肥肉,我就爱吃你夹的菜!”
钱慧玲还没动手,周岚再也按捺不住,一掌拍在桌上,杏眉倒竖,“徐朗!你有完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