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之余,明诚也经常考周岚——
“这两种配色,你认为哪种更好?”
“这种。”周岚指指自己钟意的搭配。
“理由呢?”
“呃,说不上来,就是凭直觉。”
明诚发现,周岚在审美方面有特别的感觉,但她说不出所以然,这时候就需要明诚点拨她。
“褐色虽说是比较消极的颜色,但它又是扎根于土壤的颜色,给人可靠、舒适、值得信赖的感觉,用在这种款式上,正好突出中年人沉稳的特质……”
明诚说话时,周岚就借机盯着他看。
她喜欢听明诚分析,他柔和的嗓音,不疾不徐的语调,沉静的神色里带一丝微微的怡然,都令她着迷。她也很享受两人呆在这栋房子里,却各自相安的情形。
明诚对她的判断是准确的,她心里始终有一股躁动之气,让她很难安静得下来。而在丁香苑这里,当她和明诚单独在一起时,她却异乎寻常地找到了内心的宁静。
还有他出其不意推门进来,她知道明诚是不放心自己,忍不住想笑,但又必须忍住,装作什么都没察觉。
一个没有对话、没有冲突,甚至没有情节的小游戏,穿插在潜心学习的时光里,内心深处却欢欣鼓舞,仿佛她潜意识里一直在等他推开房门的那一刻。
对于感情,周岚始终是懵懂的,仅有的一点认知也是她凭直觉掌握的,从没有人教过她,甚至与她探讨过。而从前那些认知太浅显,已经不能帮她分析眼下的局面——她和明诚,究竟算一种怎样的关系?为什么她在他身边会觉得特别踏实,明明他们是为了互相利用才凑到一起的。
不过周岚不是那种喜欢纠结于形而上的,且对任何疑问都要得出结论才安心的女孩,对于困惑,她最常见的做法是搁置,比起理论,她更在乎真实的生活。
“你有没有在听?”明诚忽然停下来。
周岚眨巴几下眼睛,老老实实说:“没有。”
明诚蹙眉,“在想什么?”
“我,咳,在看你……你教课的样子很帅。”
明诚脸上突然掠过一丝窘色,目光及时收回,落在书本上。
“不许调戏老师。”他目视书页,嘴角挂着浅笑,继续往下讲。
周岚悄悄咬唇笑,她以攻为守的策略又成功了,心里像有波浪在翻滚,此起彼伏,无法平静,有些痒痒,又有些得意。
告一段落后,明诚把书递还给周岚,“自己看吧,认真点,一会儿考试,考不好要罚。”
“罚什么?”
“明天你做饭。”
周岚一吐舌头,立刻老实了,做饭大概是仅有的几件能降住她的武器之一,现在明诚也掌握了——
他吃腻了饭店的菜,有次买了些生鲜放冰箱,希望周岚能一展厨艺。他刚提出来,周岚就摆着双手连连后退,仿佛要抓她去砍头一样惊恐。
明诚只能亲自下厨,并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手艺颇不赖。
安静了半小时,周岚忽然走到书房门口。
“你以前说要送我去培训,就是学这些东西吗?”
明诚盘坐在地板上摆弄CD,头也没擡说:“嗯哼,你拒绝了。”
“现在想去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为什么?”
“因为我亲自在教你了。”
周岚笑容灿烂,又缩了回去。
时至今日,明诚也已很难分清自己对周岚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喜欢?欣赏?怜惜?或许都有。而他能确定的是,她在他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了。
他想看见她,和她呆在一起,即便什么都不做,他整个人都轻松愉悦,在这栋原本死寂的房子里,现在他经常会不知不觉就吹起口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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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诚在三江生活多年,不仅熟悉这里的风物人情,也爱上了这里的美食,长婶就是做本地菜肴的高手。在家时,明诚只需点菜就行,厨房琐事是轮不到他动手的,而在丁香苑,他也有了一试身手的机会。
他经常在周岚看书时,独自去逛超市,买些自己能把握的食材,还有新鲜水果,回到公寓,在厨房里一个人有滋有味创作。
有时周岚也会跟他一块儿去。到了超市,她抢着推购物车,把挑拣东西的权力交给明诚。
明诚跟在她身边走着,无奈摇头,“你将来做人太太也是麻烦,不会选材,不会做饭,前途堪忧。”
“那我不结婚呗!做太太有什么好的,还不是伺候人?我要反过来,挣好多钱,请五六个佣人伺候我!”
明诚心里是愉悦的,嘴上却说:“小孩子胡言,幼稚。”
“你等着瞧!”
只要周岚跟去超市,结账时,总是她抢着付款,“我不会挑东西,还不会做饭,如果账都不让付,不成吃霸王餐了?”
明诚争不过她,又见金额不大,也就由她去了。
周岚还笑嘻嘻解释:“向总,你做的这饭吧,虽说菜钱不贵,可要加上你付出的人工,这一餐饭的成本肯定得上千吧?我占大便宜啦!”
明诚被逗得噗嗤一乐。
他发现周岚每次付账,都不厌其烦用现金,钱包里也是大票子小票子分门别类码着,撑得鼓鼓囊囊的。
“你为什么不划卡呢?用现金多麻烦,还要找零。”
周岚说:“我喜欢!这钱呢,拿在手上才叫钱,放在卡里它就是个数字,特别虚,像不是自己的。”
明诚听了又笑,“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却有这样老派的观念。”
那天买的菜里有胡萝卜,明诚一时兴起,用水果刀将半截萝卜刻成个小动物,放锅里和米饭一起蒸熟了。
等饭端上桌,明诚就把这件萝卜作品端端正正摆在周岚的瓷碟上。
周岚果然很好奇,“这是什么?”
“兔子。”
周岚左看右看,“不像啊!明明是小猪。”
明诚故作恍然,“哦,是我不对,不该照你的样子刻。”
饭后,周岚报复他,把超市购物袋折成帽子,乘明诚坐地板上听歌时,跑到他身后,迅速把“帽子”扣在他头上。
“越来越皮了啊!”明诚笑着抓下帽子,对周岚逃窜的背影发出谴责。
互相捉弄是有瘾的,从试探的、节制的举动开始,总有一天会发展到逾越的地步——
明诚在厨房摆弄咖啡机,周岚悄悄接近他,手上抓了把碎纸屑,她的目标是将纸屑撒在明诚头发上,以“报复”他给自己出了超级难的题目,导致她今天考试没合格。
握纸屑的手已经扬起,周岚正打算撒开,明诚忽然转身,一把将她抱起。
周岚尖叫着大笑,纸屑撒进四周的空气,纷纷扬扬有如雪花。
而她腾跃在半空,因为紧张也因为欢乐,空间似乎发生了扭曲,纸屑飞落的速度很缓慢,也不再是区区一小把,它们密集地在周岚视野里飞舞,仿佛整个房子里都是——在后来的回忆中,这一幕始终是慢镜头。
危机一解除,明诚就把周岚放回地上,手也立刻松开了她。
两人脸上还残留着笑,但尴尬渐渐渗进来——忘我陶醉只是一瞬,现实里清晰的规则是一面镜子,更是一把刀。
明诚不露声色取来笤帚,埋头清扫碎屑,周岚则乖巧地握着簸箕侍立一边,等着萦绕在两人心头的窘迫慢慢散去。
那天他们早早结束,各回各家。
第二天,明诚没来公司,周岚也就无车可开,自然也没法去丁香苑公寓。
她心里忐忑,想到很可能是自己淘气造成的恶果,毕竟明诚是总经理,上下有分,长幼有序,却被自己惹得失了分寸。
她有愧疚,但也奇怪,夜里睡不着时,竟总是反反复复回味她被明诚拦腰捞起的那一幕。
她感受到他臂间的力量,牢牢箍住她,可以把她放到任何他想放的地方。
周岚忽然脸红,心里涌出难以名状的渴望,具体渴望什么呢,又说不清楚。明诚松开她时,她分明察觉到了心头一划而过的失落。
第三天一早,周岚进公司就看见明诚的车停在楼下,一颗心狂跳起来,仿佛随时可能失控。
尽管如此,她还是勇敢地敲开了明诚办公室的门。
“向总,早上好!”
语气也恢复成下级对上级应有的恭敬,谁说她周岚不通世故呢!
明诚脸上看不出异样,仍然带着温和的笑意,把桌上一摞书推给周岚,“这些我帮你挑的,你先带回去看,看完再来换。”
周岚立刻明白,公寓里的温馨从此一去不复返了,眩晕感忽的消失,而内心发凉。
“您不是不想在公司里教我吗?”她不甘心,还想垂死挣扎。
明诚不说话,低头翻书,假作思考。
周岚死死盯着他,“是不是因为我淘气,惹您生气了?我道歉,以后一定规规矩矩的,再也不乱来。”
她一边解释着,一边却试图从明诚的表情里搜索证据,以证明他曾经被自己撼动过。
“和那些没关系。”
明诚温和的神色不起波澜,他也没有避开周岚探索的目光,“是我家里的原因,我需要多些时间陪我太太……对不起。”
没想到得来的竟是这样的答案。失望之余,眼泪差点落下来。
周岚对自己既惊讶又鄙视,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脆弱了?而且脆弱得毫无道理——那面现实的镜子明晃晃照着她,让她看清自己的位置,以及与明诚之间的距离。
原来鸿沟一直都在,他们彼此的身份,还有他的家庭。她再次奇怪,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时,自己很少想到这些,以至于在向星宇之后,再一次犯蠢?
明诚坐进办公椅,用如沐春风的语气继续说:“还有练车的事,你练得已经很不错,以后也不用再继续了。”
周岚默然听着,脸色僵硬,像尊木雕。
明诚忽然心有不忍,迟疑着说:“或者,你想开的话,可以到驾驶班申请一辆,每天下班开回家,早上再交回……”
“不用了!”周岚打断他,红着眼圈,给了他一个惊心动魄的笑容,“谢谢向总为我考虑,但是,以后不必再为我搞特殊。”
她抱起那一摞书,紧紧搂在胸前,郑重承诺,“我会好好读完的。”
说着,转身出去,每一个动作都流露出气势,过于决绝的。
周岚一出门,明诚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他撑着下巴,半晌不动。他知道,自己把这姑娘惹恼了。她对他笑得有多用力,心里伤得就有多深。
两天前,他和周岚分开后回到家,李欣茹给他展示了一张纸,上面是一幅人物肖像,画得并不高明,看不出与明诚有什么关系——如果作者没有写下“向明诚”这三个字的话。
明诚当然一眼就认出这是周岚的杰作,而周岚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特意还留下名字作为落款,写在人物像下方。
向明诚、周岚,两个名字一上一下,形成呼应。
在丁香苑公寓,这样的小把戏还有不少,也不会显得有多刺眼,但它落在李欣茹手里,一切就都变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