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岚敲开明诚办公室的门，心怀忐忑。
时至今日，她已很难说清，自己的惶恐究竟是源于那个随时可能黄了的约定，还是单纯因为明诚对她的冷淡。
对于明诚的疏远，她想过各种办法，但都没有把握，对象如果是程珣或是何泰，只要她愿意，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去缓解彼此的关系。
可换作明诚，她便一筹莫展。
她了解明诚，他没那么容易被攻克，而且，唯独在他面前，周岚会更多地考虑到自尊问题，她不愿明诚视自己为唯利是图的小人，或是轻浮女子，他哪怕有一丁点瞧不起自己，周岚都会难以忍受。
好在，他终于主动找她了。
“向总，您找我？”
“嗯，坐下说。”
明诚维持着与往日毫无二致的神色，仿佛丝毫没有察觉近日来两人之间的疏离。
他跷起腿，坐姿舒展，微笑着问周岚，“书读得怎么样？”
周岚张口结舌五秒，方说：“在读，呃，速度有点慢。”
事实上这段时间她根本没心思看书。
“那么，是时候摸一下你的底了。”
周岚顿时紧张，“您不会要考我吧？”
明诚点头。
“可我，我最近其实……”
周岚艰难地想要说实话，却被明诚打断。
“我想在公司成立一个改进部，直接向我汇报，职能是对内部管理进行改善和提升，听起来有点空，不过这只是掩人耳目的说法，它真正的职责是为推广我们的独立品牌做准备。”
周岚起先听得迷茫，渐渐的，眼里的火苗被点燃，整个人都闪烁出光芒，她按捺住雀跃的心情，听明诚说下去。
“我想你来挑这个改进部的大梁——有兴趣吗？”
周岚激动得眼眶都湿润了，多日来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落地，她轻声说：“向总，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明诚微笑，笑容是赞许的，很快又收敛，“这个部门的终极目标，是推广Jasmine品牌下的系列产品，不过在此之前，你有很长的路要走。”
“嗯，您说，我肯定按您的意思去做！”
“第一步，先忘掉Jasmine。”
周岚一愣，“忘掉？”
“对，忘掉。你还是做OEM，面向内地的客户。”
周岚不解，“为什么不直接做Jasmine呢？”
明诚反问：“如果现在就把Jasmine交给你，你有把握盈利吗？”
“呃……”周岚打了隔顿，她很想点头，但理智告诉她，最好还是实事求是。
“先做内地市场的OEM，等积累了足够的资金，再推广Jasmine。”明诚看着周岚，“你不要以为OEM好做，我把部门交给你，会给你定销售指标，你要把改进部看作一个独立的实体，财务、人事也会进行独立核算，你必须找到足够的订单，想尽办法养活这个部门。”
“那我找到订单后该怎么运作呢？”
“交给何总，他会处理。”
“财务、人事独立核算是什么意思？”
明诚坦言，“改进部的经营状态不会在艾斯账面上体现，何总会为你设立单独的账本，这本账，不会送交总部，它属于——艾斯工厂。至于你找来的单子，也不会再由总部出面签，而是由工厂，也就是你作为代表，直接和客户签署。等时机成熟，具体来讲，就是等你对业务操作熟练了，这个部门将从艾斯分离出去，单独成立公司。”
周岚豁然开朗，明诚终于下了决心，要和总部分家了。
“但改进部的订单还是要工厂来完成的，只要一开机就会产生费用，到时该怎么向总部解释呢？”周岚依然有地方不明白。
明诚笑笑，“不解释。”
“呃……”
“我们这么做，其实瞒不了总部多久，但那又怎样？公司总要发展，总部不满意，就找人来接手好了。”
周岚从明诚的神色判断出，他对此并无太多担忧，他最大的对手是星宇，而星宇已经败北。不管方静菊派哪个职业经理人过来，明诚都有办法让他站不住脚。
明诚缓和一下语气又说：“而且，你不会立刻找到大量订单，小打小闹还不至于惊动总部。你也不用着急，即便是小单子，只要对方可靠，对质量有要求，尽管接下来。为这些单子耗用的人工，我们会以研发改进的名义入账。”
周岚有点不服气，“那万一我马上找到个大单呢？”
明诚笑道：“好运不可能一年到头落在你头上的。你需要克服这种急功近利的心态，否则会很快陷入沮丧。”
周岚心里胀鼓鼓的，被灌满激情的风，她一下子看到很远，看见自己站在某个舞台上，被光影笼罩，台下站满她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那是她渴望的梦，而现在，她终于能够迈开第一步。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先照我刚才说的，做个企划书给我，把细节全部理清后，我们就可以启动。”
周岚听得眼眸发亮，兴奋之余，心里却也掠过一丝怅然。
明诚一直密切注视着她，见她神色有变，不觉问：“还有什么想法吗，可以和我说。”
“没有了。”
周岚摇头，将心事藏好，她站起身，“我能出去了吗？我想早点准备起来。”
明诚点头，“去吧。”
走到门口，周岚忽然转身，定定地望着明诚，那双美丽清澈的眼睛里，容纳的绝不仅仅是激动。
明诚一时愣神，心里也有点紧张，生恐她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
然而，周岚却朝他深深鞠了一躬，直起腰来时，方轻轻地说：“向总，谢谢你一直这么照顾我。”
明诚松一口气，微笑颔首。
这是周岚第三次用鞠躬向他表达谢意，第一次是他为了对付星宇而提拔她，第二次是为了弥补她，只有这一次，是他真正决定要用她的能力。
明诚目送周岚拉开门，走出去，忽然有了种与她休戚与共的欣慰。或许，这种战友般的关系会比男女之爱更牢固，也更长久，他默默地想。
他告诉欣茹，他对周岚就像对女儿那样，他撒谎撒得那么自然，即便多疑似欣茹，最终也决定相信他，明诚不知是喜是悲。
他已走完一半的人生路，却从未畅快淋漓爱过，总是带着各种考量，或为将来，或为责任，反而忽略了爱情本身。
初恋时太年轻，还不懂二人世界里最重要的不是谁对谁错，而是包容与忍让。后来娶了欣茹，固然是出于喜欢，但多少也有较量的成分在其中——方静菊看不上欣茹，他一直都知道。至于那几场短暂的露水姻缘，因为一开始就明白是游戏，也不可能全情投入。
而周岚，是他生命里的意外。
她蓬勃的生命力，性格里的坚强与柔韧，对机遇毫不遮掩的渴望，以及满怀信心的把握，每一点都深深吸引着明诚。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女人。如果他以现在的心智，早十年甚至二十年遇到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把她留在身边。
然而岁月弄人，时光错位，一切终不过是幻想。大概这就是他的宿命吧。
这天，欣茹打电话来，要明诚早点回家，他答应了。
一到家，欣茹就迎出来，夕阳金辉映衬下，她脸上也泛起一层光泽，明诚不觉多看了她几眼。
欣茹和往常一样化了妆，但脸颊上的红晕怎么看都不像是脂粉调弄出来的，有种不同寻常的艳丽。
欣茹注意到丈夫的眼神，抚抚脸，语气不安，“怎么了？”
明诚笑笑说：“今天很美。”
欣茹莞尔，笑容里含着甜蜜，主动挽住他胳膊，边走边说：“天热了，照一早上打电话给我，要家里送几件T恤过去，我给他整理了一个袋子，本想让长叔直接拿去给他，后来我一想，不如你跑一趟，还能鼓励鼓励他，再有十来天就高考了。”
明诚愣了下，随即大喜，要紧擡手看表，“这个钟点，他该在学校吧？我送到学校还是……”
欣茹笑，“别着急嘛！等吃过晚饭再去也来得及，七点照一会回一趟公寓，我和他讲好，他会在公寓等你。”
明诚吃饭向来慢条斯理，但今晚这一顿，他不仅吃得飞快，还频频看表，六点一过，就放下碗筷，连汤都没心思喝了，欣茹怎么劝都没用。
“还是早点去，万一路上塞车，误了钟点，就看不见儿子了。”
明诚笑着解释完，催促着长叔一起去了车库。长婶早把欣茹备下的两大袋衣物和吃食放在后备箱里。
一路畅通无阻，到照一居住的公寓时，离七点还差二十分钟。明诚和长叔一人拎一个大袋子，站在公寓门口。
“先生，咱们进屋等吧。”
长叔从兜里掏出钥匙想去开门，却被明诚拦住。
“就在外面等吧。”他不想冒犯儿子的隐私。
长叔缩回手，又想去抢明诚手上的包，“我来拎吧，挺沉的。”
明诚也没肯，坚持自己拎着。
他心情好，在楼梯间来回踱步，有时会站在窗口看远处，照一的学校就在公寓楼对面。三栋教学楼里，灯火通明，想到儿子也在其中，明诚就觉得那灯光也亲切了许多。
回转身时，看见长叔正望着自己，眼神复杂，明诚不觉朝他笑了笑，长叔也敛了心绪，回以一笑。
两人虽是雇佣关系，但多年相处，早已形成默契。
明诚待长叔厚道，长叔也报以耿耿忠心，恪守使命，从不逾矩。不仅悉心照顾照一，对偶尔获知的明诚的秘密，也从来守口如瓶。
这相视一笑，尽管没有任何对话，彼此却都明了涵义——长叔知道明诚的愉悦从何而来。
向家三口之间的这点事，长叔夫妻看了这么多年，心里自然都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