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在走廊口狭路相逢。
明诚未及说话,便已感受到来自照一的汹汹气势,他短促闭了下眼,明白与儿子好不容易修补起来的父子和谐,已随着欣茹的逝去化为泡影。
长叔也立刻跟过来,神情紧张地关注着父子俩。
照一瞪住父亲,森然问:“我妈怎么死的?”
说到“死”这个字时,照一喉咙一梗,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但他立刻就将丧母之痛全部化作对父亲的恨。
明诚无言以对。
程珣与何泰走过来,各自扶住照一的一条胳膊,想做和事佬,“一仔,跟我们先下楼好不好?”
照一对两人视若无睹,依旧凶狠地瞪着明诚,“妈妈本来都快好了,是你,还有那个叫周岚的,你们合起伙来气她!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们!”
程珣干咳两声,“一仔,不要乱讲,你爸爸不是这种人……”
照一怒吼,“我没乱讲!我看见妈妈哭过,你那点破事她全知道!可她还拼命维护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你呢?你是怎么对她的?!”
他眼睛通红,表情扭曲,显然伤心至极,却依然咬牙切齿控诉着父亲,“你害她一次不够,还要来第二次!你伤透了妈妈的心,所以她身体才会垮!你,你终于把她害死了!”
“一仔!”长叔再也按捺不住,跺脚吼道,“不可以这样对爸爸说话!”
明诚对长叔摆摆手,向儿子靠近一步,艰难开口,“对不起,照一,是我没把妈妈照顾好……是我的错。”
泪水蒙住了照一的双眼,他终于把视线从父亲脸上调开,哭出声来。
长叔看了看明诚,拉起照一的手,“孩子,去看看妈妈吧。”
照一努力抹去泪水,吞下啜泣,重新看向父亲,一字一顿说:“从今往后,我没你这个爸爸!”
说完,他无视任何人,转身走开。
长叔匆匆对明诚道:“您放心,我会看好他的。”
明诚点点头,目送长叔追赶照一而去。
然后,他深吸了口气,扬起手,在何泰的惊呼声中,猛然挥拳砸向墙壁,手背瞬间鲜血淋漓。
**
李欣茹过世,在艾斯掀起又一轮舆论狂潮,人们三五成群,悄然相聚,先以沉痛之色表示惋惜,随即眉飞色舞互补有无,一个个或真或幻的八卦就此出炉,比如明诚与儿子的决裂、李欣茹的死亡原因、周岚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Linda辞职与周岚、明诚的地下情关联……
由何泰领头成立的治丧委员会中还传出更加劲爆的消息——方静菊称“不忍白发人送黑发人”,仅委托了一名下属至三江吊唁,被明诚当场赶了出去。
周岚自打从楼下升到楼上,差不多一直都踩在风口浪尖上,以往,她凭借强大的心理调节能力,总能把那些令自己不舒服的言论统统归结为妒忌而加以消化,继续趾高气昂在大厅里出入。
但这一次,办法失效了。
李欣茹的死令她受到道德上的谴责,惶惶然不知该如何自处。这种愧疚心理并非因为同事们看向她的异样眼神,而是来自她内心。
周岚曾隐秘地想过一个问题,如果李欣茹不存在,自己和明诚会怎样。
虽然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还是令她产生强烈的罪恶感。
而当这一天成为现实,周岚心底的罪恶感立刻被唤醒,她无法知道,上天带走李欣茹,是否是在嘲弄她曾有的荒诞念头。抑或是,考验她?
她怀着赎罪般的心理去参加李欣茹的葬礼——她本可以找个借口拒绝的,她必须去,她要到李欣茹墓前忏悔,向她道歉,为自己曾经起过的贪念。
落葬仪式完毕,大部分人都离开了现场,下山返程。
周岚落在最后,等人稀疏了,她悄悄朝欣茹的墓碑走去。然而,没等她靠近,照一就发现了她。
人多时,周岚混在队伍后面,照一没有留意到她,没想到这时候她会主动现身。
他凶神恶煞似的冲过来,一把将周岚搡倒,目光如炬,瞪着仇敌,“你滚!我妈妈不要看见你!”
天热,周岚穿着黑色薄裤,一跤摔下去,小腿隔着裤子蹭在粗粝的石子路面上,火辣辣地疼,她死命咬着下唇,慢慢爬起来,望着面前悲痛欲绝的少年,眼里忽然涌出泪,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照一暴跳如雷,“你聋了吗?这里不欢迎你!快滚!听到没有!”
周岚鼻翼颤动,泪水滚滚而下,她长这么大,从没被人如此凶狠地对待过,可她的难过绝非仅仅因为照一的态度。
一瞬间,过往种种扑面而来,她看到李欣茹亲切的笑脸,看见自己和明诚在丁香苑公寓里的温馨甜蜜,以及此刻,近在咫尺的照一的双眼,那双眼睛里充满对她的仇恨。
她原以为,只要不说破,只要及时抽身,就不会造成伤害,但现在,她真的感到迷惘,是自己错了吗?又错在哪儿?
照一见她只是呆呆的,并不离开,情绪更加暴躁。眼见他又要动粗,程珣及时跑过来,挡在周岚面前,阻止她再一次受辱。
“走啦走啦。”程珣唉声叹气,扶住周岚,“我送你回去。”
他语气不严厉,但拽着周岚胳膊的手着实使了劲,眼神中也有警告意味,周岚只瞥了一眼,就清醒了。
她再真心诚意又怎么样?照一恨她,无论她做什么,在他眼里不过是故作姿态。她留在这里,只会让所有人难堪。
周岚心灰意冷,由着程珣把自己往下山路上引。
山路崎岖,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着。
快到半山腰时,周岚忽然顿步,“我脚好像崴了。”
其实她走了没几步就察觉不对劲了,但还是忍痛继续,坚持到这会儿,脚一落到地上就钻心地痛,再难坚持下去。
程珣吃力地俯下身给她查看,脚踝已肿得不像话。
“我背不动你。”程珣蹙眉直言,“你只能在这儿等着,我下去找两个年轻人来背你。”
“麻烦程总了。”
程珣挥挥手,呼哧呼哧喘着气,继续吃力地往山下走。
周岚慢慢挪到一棵树旁,身子靠上去,借点力稍事休息。四周寂静如死,视野里处处都是坟堆,清风在林间幽灵似的穿过,明明已是夏天,而她周身却遍布寒意。
她从来都斗志昂扬,不肯轻易服输,仗着年轻,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说。也曾以为时来运转,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到此时方明白,人生要想逆转,是多么艰难。
不知不觉,泪水再次充盈眼眶。
身后传来走动声,有人从山上下来。周岚抹去泪水,转头看,发现明诚正朝自己走来。
这会儿看见他,周岚心里五味杂陈,忐忑、尴尬、紧张,还有对明诚固有的亲切感,以及夹杂其间的一丝委屈。
到了近前,明诚止步,两人相对而视,只一眼便各自挪开目光,都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
明诚问:“程总呢,怎么把你一个人扔这里?”
“我脚崴了,他下山去找人帮忙。”
明诚往下山路上望了眼,毫无动静,程珣走路速度慢,再加上找人的时间,一来一回,没个半小时,周岚动不了。
他思忖了下,走到周岚跟前,背对她半蹲,“来!我背你下去。”
周岚惶恐,“这怎么行呢?”
“放心,我有经常健身,背得动你。”
周岚只是摇头,死活不肯。
明诚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怕被照一看见?”
刚才在墓地,照一推倒周岚,他当然都看在眼里,之所以没过去解围,是怕适得其反,让照一闹得更疯,所幸程珣有眼色,替他照顾了周岚。
周岚沉默,显然被说中。
“看见就看见吧。你受伤了,照一不会对你怎样的……他其实,心地不坏。”
周岚低声说:“我是担心你……”
无论是传闻还是在葬礼上亲眼所见,明诚父子的决裂已是铁一样的事实。
明诚故作轻松道:“照一早判了我死罪,不管我做什么都是错……来吧,至少,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他执着地蹲在周岚面前,周岚从他微微弯曲的身形中品出歉意,心一软,不忍再拒绝,便伏上明诚的背。
明诚反手搂着她,一步步,稳健地往山下走。
周岚先望着明诚脚下,那俯冲的角度看得她心惊肉跳,每一步都像要跌下山去似的。她把视线挪到明诚肩上,他穿着深灰色衬衫,天热,背上洇出汗意,看上去有几分落魄。
从前的点点滴滴在她脑海里掠过,无论哪一幕里的明诚,始终是风度翩翩的。
周岚想得心酸,又开始掉泪,泪水落在明诚颈间,她啜泣着擡手去抹,“对不起。”
明诚脚步没停,但缓慢了些,“别说对不起,是我的错,所有这些事,都是我惹出来的…….你别怪照一。”
周岚听他这样讲,更难自抑,忍不住趴在明诚肩头哭了起来。
哭声让明诚心乱,又不知要怎么哄。想初见周岚时,她是多开朗的一个姑娘,却因为自己的缘故,屡屡让她心伤。
他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幸亏及时抓住身边的一棵树。周岚吃了这一惊,哭声止住,挣扎着下来。
明诚以手背抹了下额上的汗,苦笑摇头,“老了。”
周岚注意到他手上贴了两块创可贴,但还是没把伤口完全掩住,“向总,你手怎么了?”
明诚淡然说:“没事……不小心蹭的。”
周岚的视线转向明诚的脸,眸子里满是痛苦和茫然,“向总,我该怎么办?”
明诚双手撑在腰间,微微喘息着,视线投向下方,他们已接近山脚,停车场的方位依稀可辨。
半晌,他回过身来,目光平静,注视着周岚,嘴里轻轻吐出四个字:“好好生活。”
只这四字,周岚慌乱无措的心忽然就静了。
两个擡轿的脚夫扛着一把竹椅自下而上,很快被明诚拦住,“谁让你们来的?”
“有位姓程的先生,说山上一女的脚扭了,让我们来接一下。”
明诚指指周岚,“就是这位小姐——程先生人呢?”
“他嫌累,不上来了,在下面等着呢!”
另一名脚夫笑道:“程先生是个大胖子!爬山不容易呢!”
明诚和脚夫把周岚扶进椅子里坐好,周岚巴巴地望着他问:“您不下山吗?”
“照一还在上面,我回去看看——你回家吧。”
他朝周岚挥挥手,转身往来路而去。
周岚被脚夫擡起来,椅子一颠一颠,她整个人被晃荡着,忽然明白,明诚是专门为自己跑这一趟的。
想着想着,眼泪忍不住又出来。她回眸,想再看明诚一眼,可泪水朦胧了视线,怎么都看不清那个模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