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点,明诚独自坐在窗前,身陷软椅,手持酒杯,望着窗外出神。
他的房间位于酒店三十二层,和前面的高楼恰好错开相当距离,窗外视野极佳。
酒店楼下是三江最繁华的商业街。白天车水马龙,晚上灯火辉煌,两排街灯蜿蜒向南,到了远处,背景只剩下夜,那两道亮晶晶的光便成了简笔画,仿佛用毛笔甩就,星星点点没入天际。
这夜色一日日重复着,并无多少改变,但明诚就是看不厌,大概和心境有关。唯有此时此地,他才能暂时搁下现世的烦恼,进入真正放松的状态。
但不思考是不可能的,大脑就像奔腾不息的川流,每一秒都在奋勇向前。他阻止不了思绪的流动,但能扭转方向。
他迫使自己不去考虑公司业务上的麻烦,也不去算计家庭、人际的复杂纠葛,甚至连儿子的治疗也暂时撂到一边。
此时,他不是总经理,不是儿子、也不是父亲,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剥离掉所有社会属性,单纯的、微微偏向抽象概念的人。
他的视线追随灯火长龙,投入遥远的虚空,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引他思索、钻研。
他喝了口酒,近来睡眠总是很差,每天晚上都要靠酒精助眠,他喝得很慢,避免自己烂醉。他肩上还压着重担,不容许放任自流。热辣的滋味从喉咙里灌下去,直抵肺腑,带来进一步的松弛感。
放下酒杯时,他想到了一个词:欲望。
他的大脑终究不肯放过他,在他刚刚感觉舒适的时刻,又抛给他这样一个问题:他是怎么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欲望。
是的,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方静菊夺权的欲望,他想撵走星宇的欲望,他喜欢周岚的欲望,还有周岚渴望成功的欲望,Linda想要保住自己地位的欲望,徐朗报复的欲望……无数人的欲望交织在一起,缠斗、厮杀,既互相吞噬,也吞噬无辜的人,比如欣茹,比如照一。
明诚对这个答案默然无语。
如果一切重来,会有所改变吗?
不,不会。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欲望是人与生俱来的属性,如果失去欲望,活着跟死了没两样。而他可以和各种规则,和命运抗争,却无法推翻生而为人的本性。更何况,即便他消灭了自己的欲望,别人的欲望还在,依然会对他产生影响力。
归根结底,每个人都生活在一张由欲望编织而成的网上。
明诚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
周岚的眼睛,她眼里也流淌着欲望,不加掩饰,也因此,她的欲望显得崭新而生动。一个野心勃勃而又年轻新鲜的女孩。
明诚不觉苦笑,即便他看破了这庸俗人世的本质,却依然难以泯灭自己内心的欲望,他挣脱不了身为男人的基本属性。
他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她,还是渴望得到她,哪怕今时今日,这份欲望因其实现的难度而几乎接近于奢望。
他喜欢她身上流动的色彩——她从来都不是安静的,每一刻都在舞动;还有她的勇猛,不顾一切捍卫自己的利益。哪怕是在和他叫板,她的咄咄逼人依然能够吸引他,撼动他,甚至扭转他的决定。
他向照一承诺过,决不轻饶徐朗。可在周岚的威逼下,竟然还是放弃了,过后也没多少懊悔。他甚至觉得,周岚在无形中拉了自己一把,将他从最初的狂热报复欲中拯救了出来——以暴力去制衡暴力,从来都不是他的本心。
但照一会怎么想呢?
严惩徐朗,现在成了照一最大的精神支柱——
在医院苏醒后没多久,照一便知道自己右脚没了,他没有表现出悲痛欲绝的神色,只对父亲说了一句话:“别饶了他!”
明诚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那时他也正沉浸在愤怒中,紧紧握住儿子的手,郑重承诺,“你放心,爸爸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而明诚至今没敢告诉儿子,他已改变主意。
他再次苦笑。意识多么狡猾,他努力想远离现实,却在转了几个圈后,又被轻而易举拖回来。
他重新端起酒杯,仰头,一气喝干残余的酒,随后起身,搁下杯子,去冲澡。
也许今晚的睡眠依然困难,但该面对的事,他绝不会逃避。
**
早八点,长叔的车已候在酒店门口。
明诚会先去医院看望照一,和主治医生见个面,聊聊治疗进展,然后再前往公司。等到下午四点,明诚结束一天的工作,再由长叔接了自己回医院,陪照一至晚九点,之后返回酒店休息。
这是明诚最近的作息表,而在此前的一个月里,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守着儿子,和医生反复讨论各种治疗方案。
他已将照一从最初送去急救的二院转入三江骨科最厉害的手外科医院,主治医生叫岑慕彬,年纪轻轻却极为沉稳,话不多但拿主意果断,而治疗效果往往和他最初预言的一致,明诚信得过他,照一后期的两台手术都是岑医生做的。
照一的右脚因被彻底破坏,将来只能安装义肢,而在岑医生精准的判断和治疗方案下,右脚损伤范围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控制,再加上照一原来身体素质就不错,因此迄今为止,恢复状况良好。
明诚上楼,恰好在病房走廊碰见岑医生,昨晚他值班,刚查完病房准备回去休息。两人打过招呼,站在走廊一隅聊了几句,岑医生给他传递的信息是一切都好。
“那照一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明诚问,儿子几次告诉他,在医院住着实在无聊。
岑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吧,到这个周末,如果伤口没什么变化,你们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了。”
明诚心情好转,道了谢,快步往儿子的病房走。
照一刚上完洗手间,正由护工半扶半抱着回病床。她从小由长婶带大,但毕竟已是十八岁的小伙子,近身照顾再找长婶不方便,明诚便为他聘了位资深的男护工。
不过接受陌生人的照顾,尤其是生活自理方面的还是令照一感到痛苦,虽然这样的生活已过了两个多月,他每次接受护工的帮助,尤其是搀扶甚至抱着时,脸上总会流露出沮丧和难堪。
明诚把儿子的难受尽数看在眼里,所以他在照一面前总是尽力克制,不流露出过分的关切,和儿子交谈时,也像过去那样温和明朗,绝不泄露一点点遗憾或是痛惜的情绪。
他知道照一很敏感,遭遇打击后更甚,也清楚照一渴望被当做正常人对待,他得到的同情越多,心里就越难过,因为那些溢出的情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是个有残缺的人。
明诚的态度不知不觉中赢得了照一的心,他感觉儿子又一次将自己当做靠山,重新信任他,亲近他。
照一回到床上,护工把长婶刚送来的粥舀进小碗,递给他,然后退到窗边的凳子上坐着,随时候命。
长婶在卫生间洗衣服,长叔给她打下手,夫妻俩顺便聊聊天,照一的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也相对齐全,在这里住了两个月,房间里的气氛也由最初被紧张所弥漫,渐渐转为温馨。
照一的头发两个月没剪了,额前有部分已长过眼睛,很容易遮挡视线。有天他问长婶要了根皮筋,将头顶心的一小撮头发往后扎起,倒是很时髦的样式,但明诚还是喜欢他短发的模样,更清爽帅气。他几次提议找个人来给照一理发,照一都推了,却不肯说缘由。
“刚刚在门口碰见岑医生,他说顺利的话,下周就能出院了。”明诚一进门就告诉照一这个好消息。
照一却不为所动,“要拿到出院许可才算,医生都喜欢哄人。”
“岑医生骗过你吗?”
“他没有,我每次问他,他都笑笑不说话,真是个怪医生。”
明诚笑了,他在照一脸上看到了一些生动的表情,这说明,他不光身体,心理上也在逐渐恢复少年应有的状态。
陪照一吃完早点,明诚准备去上班,长叔也从卫生间里出来。
照一忽然擡头,盯着父亲问:“还没找到徐朗吗?”
明诚一时答不上话,照一的目光又朝长叔扫去,长叔垂眸,盯着自己还没干透的手反复看。
“还没有。”最终,明诚选择用遗憾的语气告诉照一,“还得再耐心等等。”
照一脸色黯淡,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忍住了,顿了会儿才问明诚:“爸,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肯理发吗?”
“为什么?”
“因为徐朗对我下手那天,我刚去理过发,现在这些头发,是在那天之后长出来的,我留着是要提醒自己,我对他的恨有这么长了,而且还在一天天变长。”
他仰头,望着父亲,“只有等我跟他把账算清,我心里的恨才会消失,到时候我会去理个光头,重新开始。”
**
明诚坐在车后座上,回味着儿子的话,心里滋味难辨。他为照一怀着那么深的仇恨难过,更难过的是,他还没找到消弥的办法。
“先生,徐朗的事真就这么算了?”
长叔忽然开口,打断了明诚的思绪,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您刚才应该听出来了,不把徐朗的事解决,照一这辈子怕是走不出来了。”
明诚沉默不语,内心烦躁。
长叔斟酌着低语,“如果您是有什么顾虑的话,可以交给我,我悄悄的……”
“算了就是算了。”明诚打断他,语气不悦,“你们都别跟照一提这件事。”
长叔听出他的不满,便没再往下说。
明诚知道他是心疼照一,平复心情后又说:“还是要为照一的将来考虑。如果对徐朗用私刑,照一身上也会背负罪孽。”
“那照一这笔账,难道就算了吗?”
长叔第一次用质疑的口吻对明诚说话,自从得知明诚放弃追究徐朗,他内心就压抑着不满,他是亲眼看见照一血淋淋的腿的,也亲身体会到那种心碎的痛苦,这种痛苦后来也转化为仇恨,在血液里流淌,就复仇这一点来说,他是坚决站在照一这边的。
“不是还有警方吗?”明诚闭眼回道,“警方仍然在通缉他……交给警察去处置吧。”
长叔紧紧抿住嘴,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