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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抵达的南亭山 第二部 第26章 回家

    长叔很难相信一个15岁女孩的承诺,但照一非常坚定,长婶也支持。其实长叔心里清楚,把徐霜长期扣在这里是不现实的,不管他防范得多严密,早晚还是会穿帮,到时的后果恐怕更难收拾,相比较而言,还是主动送徐霜回去风险要小一些。

    他找徐霜单独聊了一个多小时,谈话结束后,长叔宣布,他接受照一的决定。

    “明天一早我就送徐霜走。”长叔很肯定地说。

    照一点头,然而笑容却有些勉强。

    徐霜默默收拾自己那张桌子,要把照一的课本理好了还给他,还有她做的笔记,打的草稿,长叔告诉她,这里的东西都不能带走,免得露马脚,所以她只能留给长婶处置了。

    徐霜面上没多大反应,内心却起伏不定,一个声音在耳畔雀跃地回响:“要回家了!终于可以回家了!”

    而在喜悦中也夹杂着一丝不安。她来的时候,以为自己不会活着离开,没想到危机竟这样轻松解除了,仿佛做梦一样。

    她把视线悄悄转向院子里的照一,他正独自踱着步,脑袋低垂,背影看上去心事重重。徐霜的动作也跟着慢下来。以后自己不会再陪他锻炼,陪他走路,向他提各种课业问题,甚至很可能,不会再见到他了。

    这段被拘禁的日子,留给他们彼此的究竟是什么,徐霜还没来得及理清。但转眸之际,她看到了家,看到周岚、钱慧玲,还有学校和那些朝夕相处的同学,怅然很快就被重返生活的激动淹没。

    徐霜在宜城的最后一顿晚饭,长婶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给她践行。

    虽然没什么胃口,照一还是很努力地吃着,还异常活泼地讲了几个笑话逗徐霜。

    长婶说:“等徐霜走了,照一你也要好好吃饭啊!”

    照一便嘟哝,“我又不是三岁,长婶你这么讲我很丢人的!”

    大家又笑。

    徐霜想到过去饭桌上那些无声胜有声的默契场面,莫名生出一丝不舍,还有对照一的担心。

    自己走了,他会不会很孤独?还会做噩梦吗?会好好锻炼,好好吃饭吗?

    但无论她怎样矛盾,终究也清楚,这里绝非她该呆的地方。

    长叔叮嘱徐霜,“回去以后,如果警察找你,该怎么说,都记住了吧?”

    徐霜还没点头,照一却赫然动怒,“她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用不着你教,她有权利决定自己说什么做什么!”

    “我是怕警察找上门来……”

    “那就让我去警局,该怎么判怎么判!”

    长叔噤声,默默吃饭,徐霜很尴尬,忽然意识到,这顿晚饭,照一一直在强颜欢笑,而他心里一点都不痛快。

    徐霜轻轻放下碗,对还绷着脸的照一说:“你们完全可以放心,我回去以后,不会报警的。”

    她说得柔声细语,照一的神色缓和下来,心里却更加难过,他心情不好不是因为担心她报警,而是因为她要离开他了。

    可他连告诉她的勇气都没有。

    照一默不作声夹了块红烧肉在碗上,埋头吃了起来。

    **

    早上七点,徐霜整理好房间下楼,穿过回廊到客厅。

    长婶已将早点摆上桌,照一也起床了,穿戴整齐,坐在餐桌边等她。

    长叔长婶已吃过早点,长叔去车库检查车子了,这一趟,来回近三个小时,长叔要确保车子在路上不会出问题。

    只照一和徐霜两个人吃,该讲的话都反复讲过几遍,此时两人忽然无话可说,如往常那样安静地各自吃东西。

    徐霜见照一始终情绪低落,便跑到归她使用的那张书桌边,拉开抽屉取出一张卷起的纸。

    照一看着她,不明所以,徐霜走回他身边,把那页纸慢慢展开来给他看,是一幅肖像画,画的是照一——她原想等离开了,让照一自己发现的。

    “这个送给你。”徐霜脸红扑扑的,“画得不好,只有一点点像。”

    照一惊喜地接过,看看画,又看看徐霜,“画的是我吗?”

    “嗯。”

    “你还会画画?”

    “刚学的,我在二楼书架上找到一本素描教程,每天晚上睡觉前就练一会儿。”

    照一审视着画中的自己,确实只有一点点像,但眼睛和嘴唇的线条打得不错,让整张脸看起来很精神。

    想到徐霜每天临睡前会在脑海里勾勒自己的样貌,照一心头忽然飞出愉悦的音符。

    “谢谢你,把我画得这么好看!”

    “哪有!”徐霜不好意思,“你本人比我画的帅多了!”

    “真的吗?”

    徐霜忽然发现照一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脸颊上顿时飞过两坨红晕,掩饰着说:“像你这样绑起来的头发我还没掌握怎么画比较好,如果是短发就容易处理了……其实你理短发会更好看的,也许以后可以试试?”

    关于照一为什么蓄发,徐霜曾问过长婶,长婶也说不出所以然,最后归结为照一懒。

    “不想出门,也不想看见陌生人。随他去吧!”

    照一没说什么,笑容淡了些。恰好长婶过来,照一便把画递给她。

    “可以找人裱起来吗?挂我房间。”

    “噢哟,画的是照一呀!徐霜你画的?丫头真厉害,什么都会!”

    长叔甩着湿漉漉的手走进来,“徐霜,准备好了吗?可以走了。”

    笑容从照一脸上消失,他朝徐霜深深看了一眼,转头叮嘱长叔:“路上小心,替我照顾好徐霜。”

    长叔拍拍他的肩,“放心吧,孩子!”

    照一又把目光转回徐霜脸上,他心里藏着好多话,却没一句能说得出口,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多保重。”

    徐霜点头,“你也是。”

    她没什么东西要带的,长婶本来给她准备了好多山野特产,都被长叔拦住了,毕竟徐霜不是出来旅行的,带这么多东西回去,很难自圆其说。

    徐霜跟在长叔身后,往大门方向走,眼看他从兜里掏出钥匙,去开拴在门上的大铁锁。她人还没走出去,心却已从胸腔里飞了出来。

    原来对自由的向往是人的本能,不管你给自己找到多少留在原地的理由,拥抱自由的那一刻,你将体会到内心深处对它怀有的渴望。

    照一坐在门廊下那张徐霜常坐的软椅里,目送她随长叔走远,最终消失在宅门后面。他久久沉默着,深陷自己的情绪里,身后的长婶和他说话,他竟然一句都没听见。

    长婶觉得难过,长叔是对的,徐霜离开,对照一不可能不产生影响,她感觉他的魂有一大半都随徐霜走了。

    长叔没有直接送徐霜回三江,而是把她送到隔了三四个县城远的祁镇,徐霜将从这里坐长途车返回三江。

    长叔在靠近祁镇汽车站的一条无名小道上停了车,徐霜下车前,他忍不住又叮嘱:“你是聪明孩子,回了三江,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心里都有数吧?”

    和在照一面前相比,长叔此时的语气要强硬一些,隐隐含着丝威胁,而徐霜对他也始终心怀警惕,很难完全信任。她知道在长叔心里,照一永远是排第一位的,一旦照一的安全被危及,他就会露出狰狞的一面来。

    徐霜点头,“都记住了。”

    长叔盯着她看了两眼,神色柔和下来,“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

    徐霜默然无语。

    长叔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个手机号码,“如果你还愿意来看照一,可以给我打电话。”

    徐霜迟疑一下,接过来,把字条折了几折,放进外套口袋里。

    “下车吧。”

    徐霜扳开门把手,脚踏到地上时,心微微一颤,真怕长叔忽然反悔,又把她抓回去。

    她尽可能保持平静地往前走,直到看见汽车站的牌子了,才长舒了口气。

    坐在长途车上,徐霜悄悄把长叔给她的字条取出来,又看了几遍那上面的号码,这一个月的种种经历在她脑海里掠过,而后期的温馨并不能掩盖她被绑架的事实。

    她把字条一点一点撕碎,然后打开窗,手一松,碎屑随风飘散。

    遗忘已是她宽容的底线。她决定不再去回忆那段经历,也不愿再跟回忆里的一切产生任何瓜葛。

    辗转三个小时后,徐霜终于回到三江。

    长途车站有直达菜花巷的公交车,徐霜上车,又颠簸了半个小时,时常出现在梦里的菜花巷的一切,犹如一股清新的风,扑面袭来。

    下午两点的菜花巷,阒寂无人。

    徐霜的钥匙丢了,只能敲门,爷爷显然不在家,敲了半天门没反应,她只得试试去敲周家的门。

    门倒是很快开了,眼前出现一张中年大婶的脸,很陌生,和徐霜大眼瞪小眼。

    “你找谁?”

    徐霜飞快眨眼睛,“周岚姐姐在吗?”

    “不在,你谁啊?”

    “我是隔壁的。”

    “隔壁?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啊?”

    大婶正质疑着,钱慧玲在里面听得惶惑,蹒跚着走出来,等看清门口的徐霜,她倒吸一口气,立刻发出尖叫:“霜霜?!”

    徐霜也看见钱慧玲了,一下子从大婶壮硕的身躯和门框之间的缝隙里挤进去,扑到钱慧玲怀里,“阿姨!”

    两人抱头大哭。

    钱慧玲搂着徐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霜霜啊,你这些天跑哪儿去了?阿姨想你都想疯了!”

    钱慧玲上周刚出院,周岚本想给她在环境好一点的小区租个房子住,但钱慧玲不肯,坚持要回家来住。她身体虽然比之前好了不少,但周岚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也不愿她再为家务操劳,不顾钱慧玲反对,给她请了个保姆,叫张嫂,每天住家里陪她,薪水给得高,张嫂自然尽心尽力。

    张嫂见她俩这么伤心,一时也彷徨,搓着手说:“我给你们泡杯茶吧!”

    钱慧玲这才松开徐霜,“来,霜霜,坐着说话!你饿不饿?张嫂做了好多馄饨在冰箱里呢!我让她给你下一碗去!”

    徐霜说:“我不饿。姐姐呢?”

    “她到上海去了,后天才能回来——你等等,我这就给她打电话,你跑掉的这段时间,岚岚也急疯了,到处找你,我得赶紧告诉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