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座上的长叔扭头告诉徐霜,“照一可研究一个多礼拜了!还让我去买了苏城地图,就为了今天——你上回来不是说看了篇写园林的文章,很感兴趣嘛……”
“长叔——”照一以警告的语气阻止他,神色有些窘,随即把地图翻开来给徐霜指点,“有个退思园,还有留园……这里是怡园……”
从宜城到苏城,开车约一小时。长叔用导航搜了条比较绕的路,以避开游客流。途中经过不少山间小道,虽有些颠簸,风光却意外的好。
“咦?”徐霜忽然把脸贴在玻璃上,使劲往外瞧,“那里是不是电站?”
照一也凑上去看,“对,南亭电站——有个标牌上写着呢!”
徐霜眼睛睁大了,“那旁边的山是南亭山吗?”
照一忙拾起地图来找,“唔……有座虎啸山,还有梅落山……没有叫南亭山的——你在哪儿听说的?”
电站和连绵的山很快退出视野,徐霜坐回来,笑笑说:“没有,我瞎猜的。”隔一会儿又说:“这里的山,我们在马蹄山上能望见的,如果天气好的话。”
“哦。”照一答应着,继续在地图上搜索,试图找出那座叫南亭的山来。
徐霜有点失神,认出南亭电站的刹那,心里忽然起了一丝波澜,想起小时候,和周岚、周尧还有徐朗爬到马蹄山顶的情形。
那时她还小,七八岁的样子,揪着周岚的衣摆,轻轻晃着,细声细气问:“姐姐,南亭山在哪里?”
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南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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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里游客出奇得多,尤其是怡园,管理方不得不做了限流,长叔费老大的劲才买到两张票,交给照一后说:“你俩进去玩吧,我在外面等。”
照一知道长叔对园林不感兴趣,也就随他。他和徐霜顺着人流往里走,检完票,他很自然地抓起徐霜的手,在她反应过来前说:“人太多,怕你走丢了。”
他眼里有诙谐之意,徐霜朝他笑笑,手任他握着。照一的手比她的暖多了,徐霜感觉自己像揣了个暖手袋。
闹哄哄的人群缓慢地朝同一个方向走,照一混在其中很不适应,他本来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纯粹是为了徐霜,才鼓起勇气跑来这里。
他扭头看徐霜,徐霜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照一的心瞬间暖起来,周遭的嘈杂也不那么让人烦躁了。
走了一段,发现并没有人打量自己,或别有深意审视自己的脚,照一最初的紧张逐渐消弭,他感觉自己正慢慢融进这一大块移动的整体里。
照一显然做足了功课,边走边给徐霜介绍怡园的布局,一些暗藏机关的细节,还有历代名人在此留下的墨宝。徐霜听得很仔细,越过无数游人的脑袋,尽力去捕捉照一指出的奥妙。
两人都走得很慢,不断有游客从他们身后超过去,频频打乱照一的思路,搅得他心乱。
“看那块石头,它有个名字,叫……”照一手指不远处,却迟迟没有下文。
徐霜回眸,“叫什么呀?”
照一收回手指,挠挠额头,懊恼道:“忘词了……这地方简直不像园林,像菜市场!”
徐霜噗嗤笑出声,“是挺闹的,那我们找地方坐会儿吧。”
两人寻了块山墙背后的石墩子,照一刚坐下,又站起来,“我和你换个位置。”
徐霜忙说:“我来换!”
她从照一右边换到他左边,才问:“为什么要换呀?”
照一得意地抓起她右手,“换个手给你捂——你手太凉了。”
徐霜笑得腼腆,“早上出来匆忙,忘带手套了。”
照一看看她身上,“你穿太少了。”
“不少,这也是羽绒服。”
徐霜的羽绒服料子很普通,也显得单薄。
照一很想把自己的加拿大鹅脱给她穿,但料到她会拒绝,便没多事。
阴天,没有阳光,不时有冷风吹来,坐了没多会儿,徐霜的脸颊就被冻得红通通的。
照一扭头看见,便问:“你饿不饿?我觉得饿了。”
“……嗯,我也有点。”
照一果断说:“这地方没法看了,干脆走吧,我们找个舒服的地方去吃饭。”
长叔刚抽完第二根烟,照一和徐霜就出来了,他诧异道:“这么快就看完了?”
照一说:“我们饿了——长叔,不要去那个什么街,又是好多人。找个shoppingmall吧。”
徐霜见长叔听不懂,笑着解释:“就是又能买东西又能吃饭的地方。”
长叔带他们去了离市中心较远的一家购物中心。但大过节的,这里也不能免俗,客人如织,好多饭馆门前都排起了长队,爬了几层楼,总算找到一家不用等位的美式西餐厅,三个人如释重负走进去。
徐霜对吃什么没想法,便由照一做主,选了三人份的牛排,又点了不少小食。
薯条和鸡米花炸得松脆可口,沙拉也很新鲜。热腾腾的牛排端上桌后,照一拦住长叔,亲自动手给每个人分牛排。
长叔见他兴致这么高,自然乐于退居一边,笑眯眯看照一忙活。
照一早已脱掉羽绒服,仅穿一件烟灰色羊绒套头衫,简简单单的装束,却衬出丰神俊朗的气质。他从小就生得好看,长大后眉宇间又添了几分英气,虽还有些稚嫩,却已足够动人,笑起来脸上仿佛有光,能够照亮整个世界。长叔望着此刻的照一,眼睛忽然有点潮湿。
徐霜坐在照一身边,把照一切好的牛排一块块分进小餐盘,两人配合默契,让长叔再次心生感慨,不去考虑别的,如果能就这样看着他俩和睦相守到老,他这辈子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三个人边吃边聊。
照一问:“徐霜,你要什么新年礼物?”
徐霜笑容中有意外,“还有新年礼物吗?”
“嗯。”照一点头,“你想要什么都行。”
长叔插进来,“照一,你这样不行,得设定个范围,万一徐霜问你要一个亿呢,你给得了吗?”
徐霜抿唇笑。
照一很认真地说:“那我就想办法去挣一个亿——不过,可能得分期付款了。”
长叔和徐霜都被逗乐。
徐霜说:“我不要钱,我也不缺别的东西,但的确有个愿望,如果你答应,就算是送我的礼物了。”
照一听得好奇,“你说吧,是什么?”
“那你答应了?”
照一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徐霜开心地笑起来:“等吃过饭我陪你去理发好不好——我想看看你短发的样子。”
长叔闻言,赫然变色,照一的笑容也有些凝固,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霜没想到自己的愿望会让两人都神情肃穆,一时也很忐忑,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长叔打圆场说:“呃,徐霜,要不然,你换个别的吧。照一他……他习惯现在的发型了……给你买件衣服怎么样?”
“不用不用!”徐霜赶忙摇头,“我随便说说的,照一哥不愿意就算了。”
照一却忽然开口:“我都答应你了,怎么能反悔呢?”
吃过饭,徐霜陪照一去理发,长叔也想跟去,照一说:“长叔,你帮我去买点东西吧。”
“行!你要买什么?”
照一从兜里掏出一张字条交给他,“我全写上面了。”
长叔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又擡眸朝徐霜扫一眼,笑道:“好办!我这就去采购——徐霜,照一就交给你啦!”
徐霜使劲点头,也笑说:“放心吧,长叔!”
照一则低声嘟哝,“又当我三岁小孩呢!”
购物中心楼下就有理发店,客人不算多,等了十来分钟就轮到照一了。
理发师问照一:“想剪个什么样的发型?”
照一说:“剪短就行了。”
徐霜把墙上贴着的两排宣传照片仔细浏览了一遍,指着其中一张问照一,“这种可以吗?”
照一扫了眼,对理发师说:“就照她挑的剪吧!”
照一理发时,徐霜就坐在旁边看着。
理发师把照一那一缕缕长发剪落,而他面无表情盯着镜中的自己,徐霜看在眼里,忽然心生不安,隐约觉得,照一的长发似乎对他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她贸然提出理发的要求实在不太妥当,当然现在要阻止也来不及了。
二十分钟后,徐霜眼前出现了一个和往日截然不同的照一,精神的板寸头,衬上俊朗的五官,让她眼前着实一亮,瞬间想起在资料室看见的那张光荣榜。她刚才的顾虑跑得无影无踪,神色中充满欣喜,笑吟吟打量着照一的新发型。
照一也在审视镜中的自己,久违的短发,令自己看上去有些许陌生,但又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给他一种新生的力量。剪发时的茫然渐渐从他脸上褪去,他转过头来,看见徐霜眼里的欣赏和喜悦,不觉向她展露笑容,是那种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笑。
徐霜笑意更深,一颗心突然变得很柔软,甚至有点想哭——那个自信阳光的照一,终于又回来了吗?
重返三江时,徐霜没买到当日的汽车票,长叔坚持开车送她回去,徐霜赶时间,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照一本想跟去,但行程太长,来回要四个小时,长叔怕他劳累,坚决不许,徐霜也跟着长叔劝照一,照一无奈,只得作罢。
返程路上,长叔兴致勃勃和徐霜聊天。
“这几个月照一的变化太大了!也不老闷在家玩木雕了,喜欢到外面去转悠,有一次连声招呼都没打就溜出门,回来说是散步去了,可把我和长婶吓坏了!”
徐霜笑道:“照一哥不是小孩子了,他喜欢出去是好事。”
“是啊是啊!我原来不是担心他的安全嘛!现在好了,他想干什么,要去哪儿,我们都不干涉,随他!唉,照一都19啦,是个大小伙子了!”
“长叔……照一哥为什么一直留着长发呀?”
长叔一顿,“呃,这个么,呵呵,他不让我告诉你。”
徐霜心头一动,更好奇了,“我不会让他知道的,你就告诉我吧!”
长叔叹口气,“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他原来是想,等到和你哥算完账才去把头发剪掉的。”
长叔把那段典故原原本本给徐霜讲了一遍,徐霜听后默然无语,心里的震撼却是实实在在的。
如果她事先知道是这么回事,还会有勇气劝照一去剪发吗?
她转头看窗外,心潮起伏,照一把长发剪了,是否意味着,他心头的恨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思绪纷杂间,徐霜又想起哥哥,一年多过去了,他到底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他想过家人吗?
他后悔过吗?
长叔在三江郊区的公车站把徐霜放下,那里有直达菜花巷的车子。和徐霜告别时,长叔从车里取出一件厚实的长款羽绒服,还有一副手套和一条羊毛围巾,都是他照着照一字条上的要求买的。
“这是照一让我送你的,新年礼物。”
徐霜为难,“长叔,我不能收的,回去没法解释。”
长叔叹息一声,说:“看在他为你剪头发的份上,你就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