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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抵达的南亭山 第三部 第11章 咫尺天涯

    婚宴上的热闹此起彼伏,基本没间断过。新人敬酒,宾客回敬,熟人互敬,一轮紧挨着一轮,筵席进行到一半,很多人都已喝红了脸。

    唐海的到来再次把气氛推向高潮,他一边应付着来自同学的敬酒与罚酒,一边敷衍着想采访他的记者——媒体人嗅觉都很灵敏,时刻在钻头觅缝寻机会找热点。

    最后,作为来宾中目前知名度最高的一位,唐海少不了要被请上台说几句。这方面他已很有经验,潇洒地一撸头发,落落大方走上舞台,用幽默风趣的语言向新人表达了祝贺。

    汪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唐海这番表演实在给足了老同学面子。台下掌声和笑声也是不断,都为自己同届出了个名人感到骄傲。

    徐霜随大流,脸上笑着,手轻轻拍着,但并不怎么往台上看。

    她心里清楚,唐海是冲自己来的——收到汪瑶请柬后,唐海立刻在微信上找她确认会不会去赴宴。

    对于唐海多年来的执着,徐霜已从无奈升级为厌烦,然而解释无效,她能做的就是紧咬牙关,绝不心软。

    虽然汪瑶叮嘱过大家,让徐霜和唐海坐一起,但不是每个同学都买账,徐霜旁边空着的那张位子很快就被许文昕霸占。

    徐霜因为许文昕替自己解决了难题,对他格外热情,许文昕一兴奋,多喝了几杯,脸红脖子粗,话也更多了。

    许文昕当年也追过徐霜,还被唐海在球场上教训过,对此他念念不忘,当然如今提起来,都能当笑话谈了。

    等唐海终于摆脱各路纠缠,回到同学桌时,看见许文昕替代了自己,正与徐霜聊得火热,心里顿时不舒服,但竭力忍着,先挨个给大家敬酒。

    轮到徐霜,他抓起酒瓶,先给自己倒满,又去给徐霜倒,才小半杯徐霜就喊停,唐海没敢强求,放下酒瓶,举杯望着徐霜。

    “徐霜,我想对你说的话,这么多年已经说过好多遍,今天就不重复了,感情都在酒里——我喝光,你随意!”

    说罢,他一仰头,瞬间将一杯酒饮尽,同学们大声鼓掌喝彩。徐霜保持礼貌的微笑,举杯轻啜一口,便将杯子放下。

    唐海看在眼里,失落难以形容。

    他今天刚一到场就先找徐霜,着实把她打量了一番。

    成年后的徐霜在衣着上始终还维持着学生时代的朴素,上身穿了件纯棉白衬衫,配上浅蓝色牛仔长裙,脚下是一双窄口帆布鞋,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件像样的首饰,和周围锦衣华服的女生相比,简单素净到可有可无的地步。

    唐海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着了魔似的,会惦记她这么多年。为她费了那么多心思,下了那么大功夫,被拒绝了无数次,却还是不肯放弃。

    时至今日,唐海已很难说清自己对徐霜究竟是真爱还是不肯服输的执念,毕竟,如今的他身边美女如云,想要什么样的都能找到。以理性角度思考,他真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或许就像有人总结的那样吧,初恋总是最刻骨铭心,最难以放手的。

    唐海的敬酒到徐霜为止,故意漏掉了许文昕,有同学提醒他,唐海才假笑道:“不好意思,把许老板给忘了——老许,咱俩就各自随意吧!”

    许文昕红着一张关公脸说:“不管你是真忘还是假忘,我都无所谓!今天来的好多同学都是为了能见到你,我呢,对和你攀关系没兴趣!我今天来,一是祝贺汪瑶新婚,再就是想见见徐霜——老唐你肯来,估计想法跟我一样吧?”

    立刻有同学嚷:“许文昕你替自己说话就行,别代表大家啊!我们可都是来给汪瑶贺喜的!”

    唐海也点着他鼻子笑:“大家都看见了吧?老许高中就这德性,自以为是!”

    许文昕呵呵一笑,“要论自以为是,那我肯定不如你啊!那时候你多牛啊!逼着我不许追徐霜,结果呢,这么多年了,你自己不也没追到?”

    唐海虽然脸上还带笑,神色却已僵硬。

    许文昕喝了口酒,把酒杯往桌上一搁,“我说句大实话你别不爱听,虽然你现在发了,天南海北都有人知道你唐海的大名,可你吧,还真配不上徐霜。”

    唐海冷笑,“对,就你许大老板最配!”

    “我也不配。反正啊,咱俩现在一比一平了,我这口气也咽得下去了!”

    唐海一绷脸,“许文昕,你故意找事是吗?”

    许文昕笑笑,“我哪敢啊!咱们这届不就属你牛逼么,牛逼得连话都不让别人说……”

    唐海撂下杯子就要冲上去,许文昕也立刻警觉起身,作出迎战姿态。

    同学们一看架势不对,赶紧分头把两人拉住,避免事态扩大,惹人注目。

    “算了算了!都喝多了,说话冲,千万别当真!”

    “就是!别搅合了汪瑶的婚礼,给人看笑话!”

    唐海还算有理智,及时苏醒,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犯不着跟许文昕这种小老板一般见识。那边几个同学已强行把许文昕按回椅子,唐海也落了座,两人都冷着脸不再看对方。

    可唐海心里已被勾起一团无名火,熊熊燃烧着,无法自行熄灭。

    他今天,不,他前面这小半生所受的屈辱几乎全是拜徐霜所赐,如果没有徐霜给他的挫败,他的人生将多么完美。

    唐海把自己的酒杯再次倒满,仰脖子一口喝干,然后把视线转向徐霜。

    “徐霜——”他哑声低唤,受伤的眼神直勾勾瞪着她,“今天在座的都是老同学,都知道咱俩怎么回事,我不怕再丢一回人——你能再认真考虑一次吗?”

    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徐霜脸上,只要当事人不大动干戈,他们还是很愿意观摩这类逼宫戏码的,尤其主角还是当年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许文昕和唐海差点动手时,徐霜是第一个出手去拉阻许文昕的人,她对眼前的场面只觉得厌恶,对唐海则尤甚。

    她谁也没看,盯着酒席正中那一大盘澳龙,慢悠悠说:“我有男朋友了。”

    这急转直下的剧情令观者惊叹,女同学们更是发出低呼,“真的假的?徐霜你保密功夫也太好了吧?”

    徐霜解释,“没有保密,只是刚刚才明确关系。”

    唐海脸色瞬间苍白,“是谁?”

    许文昕亢奋地笑道:“肯定非富即贵,不然徐霜看不上!”

    “和我一个学校的,也是老师。”徐霜语气淡然,“没有大富大贵,和我一样,就是个普通的教书匠。不过他知书达理,脾气好,能体贴人,和我也聊得来……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席间忽然安静下来,大家若有所思,想听徐霜再介绍点什么,而她已经讲完,端起酒杯,仰头饮尽,那豪饮的姿势,竟不似平时的拘谨腼腆。

    同学们七嘴八舌恭喜徐霜,唯有唐海,从她饮酒的姿势里品出了掩藏的痛苦。

    徐霜捧水洗了把脸,感觉舒服了些,皮肤的灼烧感不再那么强烈,但脸上因为喝酒泛起的红晕,一时半会儿怕很难消退。

    她扯了两张纸巾,把面颊上的水分洇干,然后走出盥洗室。走廊里静悄悄的,大部分宾客都已告辞离去,留下来聊天的多是从外地赶来的同学。

    转过拐角,落地窗前静立一道侧影,长身玉立,寂寞胜雪,是照一。

    徐霜懵怔之际,照一已转过头来,嘴角牵动,露出一抹浅笑,“嗨。”

    徐霜这次没躲开,慢步上前,也微笑:“嗨……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

    仿佛刚才湖边相对那一幕不存在——那时的无言代表了来自少年时期的他们的相遇,而现在,则是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客套问候。

    “是啊,真巧。”照一目不错珠盯着走近的徐霜,“这次回来,打算呆几天?”

    “我晚上就得回学校,明天还有课要上。”

    照一顿时怅然,马上又振作精神,“那一会儿,我们可不可以找个地方……”

    “我和同学约好了,下午去喝茶。”

    她态度明确,堵得照一无话可说,半晌,点点头,笑容也变得尴尬而勉强,又感觉有必要为刚才的邀请解释几句。

    “我们几年没见了,我本想着,今天好不容易碰一次面……不过没关系,以后再找机会吧。”

    徐霜没有表示歉意,只说了声:“好。”

    照一还没有想结束的意思,期期艾艾问:“你在学校……挺好吧?”

    “挺好的。”

    “功课忙吗?”

    “教课还行,忙在帮导师整理资料,有些比较难找,很费功夫。”

    照一见她说话有礼有节,并无不耐之意,便更加不愿挪步了。

    “你,咳,你修的具体是哪一段历史?”

    “主要是明清方向。最近两年在和梁教授整理南明的资料,梁教授是我研究生时期的导师……”

    “南明?”

    “对。讲明朝败亡后,朱元璋的后人在南方建立的几个政权。”

    导师梁教授计划花五年时间出版一套全面介绍南明政权盛衰的论著,目前正处于资料搜集阶段。

    徐霜解释时,无论神情还是语气,都蕴含着一种自信和精气神,照一忽然能够想象她站在讲台上的样子了,一定很迷人,他真想也去听一听。

    “哦,那你……”

    照一还想把谈话进行下去,但徐霜的手机响了,她看一眼来电,对照一抱歉地笑了笑,“我该走了,同学在等我。”

    照一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挽留,只能掩饰着失落也笑笑说:“好的,我们有空再联系。”

    徐霜向他点点头,边接电话边匆匆离去。

    照一盯着她的背影,心里骤然涌起不舍,这一幕如此熟悉,宛如梦境重现,一次又一次心碎的别离。

    他情不自禁跟了上去。

    真想伸手拉住她,向她倾诉思念。然而现实是,他只能慢慢跟在徐霜身后,始终与她错开十来米的距离。

    徐霜的同学在婚宴厅走廊等她,里面有唐海。看见他,照一忽然醒了,猝然止步,在唐海的视线扫到自己前转身离开。

    耳边却传来女生们和徐霜说话的声音,“徐霜,下次见面,记得把男朋友带过来哦!”

    徐霜笑着说好。

    “对了,你男朋友也是C大毕业的吗?教什么的,文科还是理科……”

    照一走进婚宴厅南门,靠在修饰柱上定了定神,只觉得手足冰冷。

    曾立和苏洁正向他招手,他努力挤出笑容走过去,神情却始终恍惚,眼前隐隐觉得发黑,像置身荒芜,身体和意识脱了节,怎么也不能协调在一起。

    年轻时似乎有用不完的勇气,可以拿来冒险或者去干蠢事。

    那时他拉着不知情的爱玛去挡箭,尽管他其实早已万箭穿心。对未来,他不再存有幻想,更不愿就此耽误徐霜,所以他要她忘了自己,为此他把事情做得很绝。

    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接受的,只要她幸福。然而,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过去的洒脱只不过是因为,那一刻还没真正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