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岚在湖心亭茶室点了壶熟普洱，这里的服务比较地道，光洗茶就花了十分钟，热茶上桌之际，许湘恰好推门进来。
两人对坐，由周岚斟茶，动作简洁利落，又毫无仓促之意，许湘看在眼里，每次都觉得很享受。几年前，当她听说周岚只有高中学历时，着实惊讶过一番。
“那么，你一定是遇到过很不错的老师，倾心倾力地教过你。”许湘曾这样推测，“创业挣钱算不上奇迹，但待人处事的教养，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学到的。”
正是许湘的这番话，叩开了周岚一度紧闭的心门，在此后的时间里，她一点一点将自己的人生遭际都告诉了许湘。
喝着茶，许湘问：“你妈妈感冒好多了吧？”
“差不多了。李医生说还需要调养一段时间，我妈底子差，又有糖尿病，用药是个大麻烦。”
“你不用太担心，这里的医护看得蛮紧的，专业水平也不比大医院差。”
周岚点头，“我妈每天光药就要吃七八种，多亏有护士帮她记着，不然哪里搞得清。”
她捧起茶杯，眼神有些迷离，“有时候看着住在这里的老人，忍不住会想，人生真是没意思，忙碌一辈子，到头来只能躺在一张床上，连翻个身都要人帮，太凄凉。”
许湘笑笑说：“所以年轻的时候更要努力，把想做的事都做掉，等老了躺床上不能动了，回想一辈子的经历，没什么可遗憾的，心情就不会那么差了。”
周岚莞尔，“说得对——谢谢许姐，每次我想赖在地上，你都会拉我起来。”
正因如此，她的很多消极情绪也只会在许湘面前发泄。
许湘笑道：“我是因为自己已经在地上躺平了，不想有人学我的样而已。”
两人调侃了会儿，许湘问：“又要去香港了？”
“嗯，大后天走。”
“为了解决品牌纠纷吗？艾斯这次火力很猛啊，会不会对Jasmine造成很大影响？”
许湘也一直留意着力成与艾斯的笔墨官司。
周岚笃定道：“那种网络骂战，没什么好争辩的，等我把源头搞定，自然就没音了。”
“看来你很有把握了。”
“对我来说，只要有六成以上的把握，就该拼出全力去做——对了许姐，外面盛传冯舒民会接任赵副市长的职位，但我记得你以前说过，这个位子不可能给他，莫非是现在情况有变？”
许湘失笑，“哪次改选前不是小道消息乱飞？不过据我所知，冯舒民还是没可能。”
“你确定吗？”
许湘迟疑了几秒，方说：“可以确定。他犯过原则性错误，具体原因我不方便说，虽然这几年非常努力，但提升希望渺茫。”
周岚紧追着问：“那为什么现在呼声这么高？”
“当然是因为有人觉得有利可图了，就像我之前和你分析的那样。”
“那么，最有希望接任的还是项波？”
许湘笑而不语，但眼神已说明一切。
周岚点头，“谢谢许姐，我可以放心了。”
“这件事，对你很重要？”
“目前还不知道。”周岚努嘴思索，“我希望是……另外，赵副市长年内应该不会调任吧？只要他不走，接任者就不会公开，是不是这样？”
“对。光候选人目前就有三四个，要做调查，还要内部评定，总之程序很多。”
周岚在茶室呆了一个多小时，和许湘聊了很多，临别时仍有依依不舍之感。
许湘叮嘱她，“再大的事也要一步一步去做，急不得。还有，做事要紧，但身体也很重要，不能马虎。”
周岚一一答应着，忽然有些感慨：“等忙完这阵，确实该好好放松一下了，给自己放个长假……也许，去敦煌看看。”
她想起李赫欲言又止的表情，他一定以为她忘了，其实没有，她一直都记着，只是从来也找不到时间，以及心情。
照一约了辆专车，带上天悦直奔机场。路上无聊，兄妹俩就坐车后面玩手机。
照一的手机里下了很多简单有趣的小游戏，想放松一下时就掏出来玩会儿，被天悦看见后抢去，从此再也不肯撒手。
周岚对此很恼火，严厉警告照一，“不许给妹妹玩手机！”
所以照一每次给天悦玩游戏都跟做贼似的，掐着表，到点了立刻喊停。可惜他缺乏周岚那股子杀伐凌厉的气势，对天悦基本构不成威慑力，每次都要磨破嘴皮子才能把手机讨回来。
这次也一样——
“再玩一会儿再玩一会儿！我还没打完这局呢！”天悦抓着手机不放。
“你不要骗我啊！刚才明明看见你打完了——快把手机还我，你妈妈知道了要骂的，连我一起骂——”
照一作势要抢，天悦哇哇乱叫，“我不玩游戏啦，我是要看照片！看照片！！”
“那也不行，快给我！”
天悦见转战无效，二话不说就把手机压在屁股下坐着，一脸挑衅瞪着哥哥。
照一无奈，“那……你再看五分钟，只能五分钟！五分钟后再不还我，告诉你妈！”
天悦紧绷绷的小脸忽然一展，露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忙把手机又抓手里，嘴上嘟嘟哝哝强调：“我是要看照片的呀！”
边说边熟练地点开相片簿，一张张翻看自己的照片，边看还边自夸，“哇！这个小朋友好漂亮呀！”
她以前没这么自恋的，自从有次穿连衣裙被邻居夸了一句后，审美意识忽然复苏，变得特别爱拍照。
照一看着她自我陶醉的样子，只能憋住笑不说话。
五岁的天悦已经很有自尊了，发现别人笑话自己会恼羞成怒。不过天悦确实越长越漂亮，她这么夸自己倒也没有罔顾事实。
照一朝车窗外扫了眼，去机场的路已走了一半，心里忽然忐忑起来，马上要见到徐霜了，见着了说什么好呢？她看见自己又会有什么反应……
“哥哥，这个人是谁？”
天悦把手机送到照一眼皮底下，屏幕上是一张他和徐霜的合影，天悦的小手正指着徐霜的脸蛋。
照一曾经删光手机里所有与徐霜有关的图片和信息，唯独留下了这张合影，因为舍不得。
照片是他俩那年去苏城园林玩，让长叔帮忙拍的，抓到了徐霜转眸而笑的一刻，特别美。照一狠不下心删除，便留下来作了唯一的纪念。也不知道怎么会被天悦这小丫头乱翻到的。
他纠正妹妹：“不能问这个人是谁，显得特别没礼貌，应该问这个姐姐是谁。”
天悦见哥哥非但不回答还教训起自己来了，小眉头顿时一皱，颇不耐烦地催促，“哎呀，她到底是谁呀？”
“就是我们现在要去接的那个姐姐，你应该叫她霜霜姐姐。”
天悦不傻，盯着照片仔细端详了会儿，恍然大悟，“我认识她的！她是手机阿姨！妈妈要我叫她霜霜阿姨的……”
“你妈弄错了，你就该叫她姐姐。”
“妈妈不会弄错的！”
照一耐心向妹妹解释，“她比哥哥年纪小，凡是比哥哥年纪小的女孩子，你都应该叫姐姐，懂不懂？”
天悦眨巴着大眼睛想了会儿，忽然笑嘻嘻说：“哥哥要是再给我玩一盘游戏，我就叫她姐姐！”
飞机即将降落，徐霜收起耳机往舱外看，地面遥遥可见，她努力辨识是否有自己熟悉的景物，而入眼之色千篇一律，无非一片片树林和各种雷同的建筑物。
这大概是她回家最勤快的一年了，上次回来是一个多月前，参加汪瑶的婚礼。
六月下旬，带她做项目的导师梁教授告诉她，三江市立图书馆有一批明清时期的古籍要找人整理。
“我推荐了你去，正好是你的家乡，明清史又是你的专业方向。另外，整理过程中可能会找到一些散佚的南明资料，可以补充进我们的丛书……”
整理工作为期三周，新图书馆又搬到了南郊，离市区较远，徐霜原打算谁也不打扰，静悄悄回来，忙完就走。她还在图书馆附近预租了个小单间，往来很方便。
临行前几天，恰逢周岚打电话来和她闲扯，徐霜一不小心说漏嘴，被周岚一五一十盘问了个明白。
“太好了！”周岚很高兴，“我下礼拜要去香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帮我带几天孩子吧！”
徐霜听说带孩子要和照一做对接，就不太情愿，硬着头皮解释，“新图书馆离市区太远了，赶来赶去不是很方便。”
“你可以打车嘛，费用我报销！你四点下班是吧？打车到市区半个多小时吧，悦悦的晚饭照一会管，你只要把她接回家，哄睡着就行，够简单吧？”
“但是我已经租好房子了……”
“退了呗！你也是，自己家空着，还在外面租房子住，真是闻所未闻！”
徐霜还想找借口推，周岚怒了。
“就算你不想跟向照一见面，也不能连家都不要了吧？你自己算算，上大学以后统共在家呆过几天？连拆迁拿房子那么大的事，你都不肯回来，全是我在帮你搞定！现在你人都到三江了，我让你帮着带几天孩子你跟我推三阻四？人不能没良心啊，霜霜！”
徐霜吓得大气不敢出，想想这些年自己的确任性，躲在夏城不回家，大事小事全让周岚出面解决，确实说不过去，忙道：“你别生气，岚姐！就，就照你说的办……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悦悦的。”
出了航站楼，满眼都是人和车，闹哄哄的。徐霜原打算自己打车走的，但周岚在电话里再三向她强调，照一会带天悦一起来接她，根本不容她拒绝。
徐霜手拖行李箱，咬唇在人群中搜索接机者的身影，心里着实别扭。
照一抱着天悦从徐霜搜寻的反方向走近来，“徐霜！”
徐霜猝然转眸，照一已在眼前，她僵硬地咧了咧嘴，“哎……没等太久吧？”
照一笑容和煦，“还好。”
徐霜把视线转向他怀里的天悦，神色顿时轻松了许多，“悦悦，你怎么不叫我呀？不会真把我忘了吧？”
天悦歪着脑袋看看她，小手扯了扯裙摆，很不好意思地喊了声，“霜霜姐姐。”
徐霜一愣，“我是霜霜阿姨，怎么会是姐姐呢？”
“是哥哥让我叫的。”天悦细细的手指戳在照一脸上，“他说你比他小，所以是霜霜姐姐。”
照一立刻陷入尴尬，“不是你自己要叫姐姐的？刚才在车上还跟我吵……”边说边轻轻瞪天悦，暗指她背信弃义。
天悦用手掌捂住眼睛，使劲笑，忽然放下手，冲哥哥嚷：“那我要是承认了，哥哥能再让我玩一盘游戏吗？”
徐霜淡淡地朝照一瞥了眼，照一没法辩解了，赶紧指指街对面，“我约的车停那儿了，我们过去吧。”
他想帮徐霜拉箱子，徐霜轻轻闪开，“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