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天,一切如常,不过因为周岚回来了,天悦的接送不再需要麻烦徐霜,徐霜便不肯再去照一那里,连洗干净的衣服都是托周岚晚上带回来的。
周岚问她,“照一怎么你了?喝醉那天不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结上仇了?”
“没有结仇。”徐霜心平气和,“去了也没话讲,不如在这里多看几页书。”
周二晚上,周岚到家就问徐霜,“图书馆的事都结了吗?如果方便,明后两天能不能早点回,照一要出门,我得把悦悦带公司去,上午还好,下午两天都要开会,我怕她捣乱。”
徐霜说:“都做完了,我去也是在挑资料看,要不干脆让悦悦跟我吧,图书馆有给小孩子看的书,半天很容易打发,吃过饭我就带她回来午睡。”
周岚一拍手,“这样最好!”
徐霜迟疑一下,问:“照一他,要去哪里?”
“说是去南岭看长叔。”
“长叔怎么了?”
“有点小毛小病吧,毕竟年纪大了……哎,你要不要跟他一块儿去?当年大家都挺熟的。”
徐霜避开她调侃的目光,嘟哝道:“我去干什么,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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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台女孩挂了电话,擡头对照一说:“唐总在开会,乔秘书说大概还有二十分钟结束,我带您到等候区先坐一会儿吧。”
“谢谢!”
照一跟女孩走到附近的敞开式区域,这里有几张沙发,角落摆着饮料机,桌上有盘糖果,另两名访客擡头看看照一,随即把视线转回手里的宣传册。
下午四点,阳光依然炽烈,照一只往窗外扫了眼就收回目光。
他无事可做,便也从架子上取了本宣传册随手翻阅。手册里的内容和他从网络上了解来的大同小异,尽是溢美之词,他只粗略翻了几页便阖上,把册子搁在掌心把玩。
等待总是令人焦虑,但他花了几天时间才鼓起勇气作出这样的决定,即便结果可能不如人意,他也要坚持到见过唐海才甘心。
当等候区只剩下照一一人时,唐海终于出现了——照一正好擡眸,看见他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一触,眼里的警惕和戒备很快消融在客套的笑容背后。
“没等太久吧?”唐海语气淡淡的,对照一的出现似乎不意外。
“还好。”
照一原以为会等得更久,唐海很忙,或者,出于某种故意。
但愿这会是个好兆头。
“去楼上咖啡厅聊吧。”唐海看了眼手腕上的宝柏表,“五点都没到,吃晚饭太早了。”
照一自然没意见,两人一前一后上楼。
前台女孩好奇的目光追随着他俩,猜不出照一是什么来头——唐海见了他没有称呼,也没有握手,显然不是客户,但也不像朋友,朋友不可能这么疏远。
咖啡厅里员工不少,三三两两边喝饮料边聊天,看见唐海进来,纷纷扬手招呼,唐海不以为意地笑笑,一副上下平等的派头。他领照一进了包间,面积不大,临窗,摆设很简洁,整体给人放松舒适的感觉。
唐海解释,“这个房间是我专门要求做的,我很喜欢这面窗户,是这一片为数不多可以看到绿化的位置,视野也开阔,方便我思考——你喝什么?”
他这么问时,并没有菜单提供给照一,照一便说:“都行。”
唐海按了桌上的铃,一个女孩很快进来,他挥了下手吩咐,“两杯摩卡。”
女孩点头,出去准备。
照一为了掩饰尴尬,目光频频浏览着房间。
唐海以为他感兴趣,进一步解释:“这里不是我私人专用的,向公司所有员工开放,我讨厌搞等级制度那一套……”
咖啡来了,照一端起杯子尝了口,味道还算醇正。
唐海不看他,慢悠悠说:“上礼拜我和莫丽森基金的马修一起吃饭,他跟我提到你——你认识马修吧?”
照一点头,“见过几面,莫丽森的总部在纽约。”
“马修对你赞不绝口。”唐海迅速瞥他一眼,幽然道,“他告诉我,你拒绝了莫丽森的投资。”
照一纠正,“不是我,是我们团队一起做的决定。”
“但你是核心股东,而且最先持反对意见的也是你——为什么?”
照一沉吟了下,解释,“莫丽森给出的限制条件太多,我担心接受投资后,公司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
唐海目光中流露出诧异,“就因为这个?”
“对。”
唐海盯着他看了会儿,有点难以理解似的,“你知道你拒绝了多大一笔投资吗?”
“知道。但对我们来讲,能够不受干扰地做事更重要。”
唐海不以为然,“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先把钱弄到手再说嘛……”
照一也看了他一眼,“我们现有的条件已经很不错,足够支持我们做研发……有时候,钱太多不见得是好事。”
唐海干笑一声,结束了这个话题,“好吧,你找我什么事?”
“听说……你要结婚了?”
唐海嘴角牵了下,仿佛嘲讽,“你听谁说的?”
“网上看到的……是真的吧?”
“对。”
“恭喜你。”
唐海盯着他,“然后呢?你不至于就是为了向我道贺才来找我吧?咱俩的关系可没好到这种程度。”
汪瑶的喜宴上,唐海当然注意到照一了,就像照一也注意到他了一样,尽管两人都没特意去搜索对方。有两类人,不需要通过眼睛就能发现对方的存在,一种是爱人,一种是情敌。
照一露出窘迫的神色,他尝试开口,却讲不出想说的话,唐海揶揄轻佻的口吻令他感觉到一种羞辱。
面前的唐海和八年前比,更加成熟老练,眼里的凌厉也丝毫不减。照一揣摩他此刻的神色,明白他熟知自己来找他的原因。
或许他就等着照一来求他,好让他有个新的机会奚落情敌。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唐海果然开口了,“你认为我跟徐霜之间没可能了,所以你想来问我要个机会?”
当徐霜的名字被唐海说出口时,照一感到一阵心悸,仿佛他们还坐在当年的那家茶室里,仿佛那场令他撕心裂肺的较量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照一忽然豁出去了,“对。”
他擡头,接住唐海嘲讽的目光,“八年前,你逼我离开,我以为徐霜会重新开始,但她没有……我们已经浪费了八年时间,现在,既然你要结婚了,过去的事,能不能就……”
“不能!”唐海斩钉截铁打断他。
就在两天前,许文昕在同学群里爆料,酒吧聚会那晚,本该是他送醉酒的徐霜回家,谁知半道上被一个帅到没天理的男人截了胡。
这则消息自然让同学群炸了锅,很多人@徐霜求真相,徐霜却始终沉默,没有出面作任何解释。而唐海一下就猜到那个人是向照一。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全部放下,可在看到消息的那一刻,他发现所有情绪都没有远去,骄傲、妒忌,憎恨,以及长久以来求而不得的挫败感,这些他竭力想要摆脱的东西,并没有因为即将结婚而有丝毫减少,再次齐刷刷朝他涌来。
许文昕狠狠地夸着向照一,唐海认为他是故意的,不放过任何一个刺激自己的机会。
和徐霜一样,唐海也保持缄默,没有发言,却在心里发出冷笑,许文昕当然不可能知道,那个被他夸上天的男人,有个天大的把柄握在自己手上。
唐海预料到向照一很快会来找自己,不出所料,他此刻就坐在自己面前。
“哪怕再过去八年,你,还有你的保镖对徐霜、对潘敏做过的事也不可能当不存在,除非你们被绳之以法,否则,这是你们一辈子都洗不干净的罪孽!”
他的话掷地有声,在房间里形成一股重压,朝照一兜头罩下。
不管唐海是否拥有审判自己的权利,照一心里清楚,他的确是犯了罪,那罪行像一道阴森的黑影,矗立在他前行的路上,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绕行过去。只要他还想藏住这个秘密,它对他的震慑力就会一直在。
唐海的嗓音忽然由严厉跌为慨叹。
“我们三个,过去几年就像在进行一场比赛,没有对话,也没有看客,互相之间连面都很少见,可是一刻都没放松过……很累,又停不下来。”
照一沉默地听着。
“后来我想,只有等我们中的哪个人先结了婚,这场比赛才可能结束。你看,现在我主动退出了。”
唐海倾身,近距离逼视照一,眼眸中注入怨毒,“但为什么不是你呢?”
“为什么不是你先退出?”唐海重复,“如果你结婚了,徐霜她会死心的,可你偏不!这么多年,你耗着她,也耗着我。你是在报复我吗?”
照一垂眸,心知今天不该来,但他也没觉得多后悔,更多的是麻木,转来转去找不到出路,永远与绝望为伴。
唐海的目光咬着他,恨恨地瞪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坐回去。
“从现在起,如果哪天我听到徐霜嫁人的消息,我会为她高兴,前提是,那个人不是你。”他一字一顿,“不管你现在多风光,表现得多温良无害,可你的底色没变,你是一个罪犯,一条本该接受法律惩处的漏网之鱼,你没资格得到徐霜!”
照一深呼吸,让自己充分冷静后才开口,“不是我有没有资格的问题,是你心理不平衡。你逼我离开,却依然失败,如果我和徐霜在一起,你耍的心机和这些年的时间全白费了,而你,不肯承认这种失败。”
唐海咧嘴,似乎是在笑,“你说得没错,在你面前,我没必要否认。但,那又怎么样?你敢捅破这层纸吗?敢公开承认你犯下的罪吗?如果这个秘密曝光,你承受得了后果吗——你的公司,你如今的地位、成就,你在投资人那里的口碑,到时候会统统消失,你很可能连东山再起的机会都没有!你想得到徐霜?行啊,拿这些东西去换啊!你有这份勇气吗?”
照一被他一长串的质问逼得胸闷气短,却又无言以对。
唐海抓起杯子,食不知味地猛喝一气,转眸瞥一眼照一,后者木着一张脸,一副倒霉相,他心里总算舒服了些。
“我真搞不懂,”他叹口气,摇摇头,语气略显舒缓,“天下有那么多女人,你为什么非要跟我抢同一个?”
照一觉得这个质问如此熟悉,想到很多年前,自己也曾如此质问过父亲,为什么非周岚不可?
现在他懂了,爱上一个人,眼里就再也看不到别人。天下的确有很多女人,可她们都不是她。
对面的人似乎还沉浸在困惑中,“为什么?你为什么盯着徐霜不放?你已经很成功了,要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
照一终于开口,缓缓说:“我对成功的定义……和你不一样。”
唐海瞪着他,眼中困惑未减,而照一已失去和他谈下去的兴致。
他终究还是一无所获地走了。
唐海没有立刻挪窝,在包间里又逗留了片刻。
从他所在位置的窗边俯视楼下,可以看到出入行政大厦的一个个身影。而他正等着目送那个竞争了近十年还是没有倒下的对手,种种滋味忽然涌上心头。
他当然清楚自己并没有嘴上形容得那么正义,他的私心从一开始就暴露无遗,否则,他应该直接把录音交给警方,而非用来逼向照一远走他乡。
如今他也算功成名就了,又即将成家,继续折磨向照一还有意义吗?他质问向照一的问题,难道不能反向用在自己身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