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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抵达的南亭山 第三部 第43章 还债

    “给周岚打个电话吧。”照一说,“把情况和她说清楚。”

    徐朗踌躇,时至今日,他仍然有点怕周岚,尤其刚才自己对她态度还那么恶劣。

    照一解释:“你该了解她的脾气,紧张起来脑子会乱,搞不好就报警了……”

    徐朗把手机递给照一,“你给她打吧!”

    照一拨通周岚的号码,把现状简略交待了一番。周岚得知两人都好好的,着实松了口气。

    “哦对了,你们的事,霜霜知道了——她十点多打你电话,你手机不是在我这儿么,我就接了……”

    照一很不满,“不是让你别告诉她吗?”

    “这么大的事,你让我怎么瞒?”周岚恼火,“她接完电话就去买机票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会赶回三江,还有啊,她说了,这次一定要见到徐朗,你最好跟徐朗讲清楚。”

    照一挂了电话,转头告诉徐朗,“你妹妹要见你,你怎么说?”

    徐朗无言,半晌道:“等你我之间的事了干净再说。”

    清晨五点,他们来到当年事发的铁轨旁。

    太阳还没升起,但东方已稍稍露白,借着微弱的晨曦,两人同时注意到,这里早已今非昔比,周围竖起了大片厂房建筑,一个新的工业园正在形成之中。

    那段铁轨还在,被四周的建筑物团团围着,看上去像被遗弃了,不过铁轨的金属面依旧锃亮,看样子仍有火车会从这里经过。

    徐朗坐在铁轨旁,脚搁在铁轨上,照一在他身旁蹲下,先对周遭环境作一番观察,脚边搁着捆绳、胶带和刀子等工具,都是从徐朗的车里现成拿来的。

    照一在车上就把游戏规则告诉徐朗了,他会把徐朗的双脚绑在铁轨上,只有等发现火车时,徐朗才能开始解捆绳,一如当年照一遭遇的那样。

    此时,徐朗还有心情开玩笑,“如果火车老不来怎么办?”

    照一没回头,淡淡道:“我们在这里待一小时,一小时内火车不来,算你走运。”

    他观察完毕,拾起捆绳,在手里掂着,略作思索。

    遭徐朗毒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照一非常热衷研究各种捆绑方法,他幻想着有朝一日逮到徐朗,能以牙还牙。十一年过去了,当年牢记的捆绑手法很多都已模糊,幸好他记忆力不错,隐约还能回想起其中的两三种来。

    考虑停当后,照一牵出绳头,开始绑徐朗的双脚。

    徐朗正好整以暇看他忙活,照一忽然冷声道:“把头转过去——当年你也没给我机会看你怎么绑我的。”

    徐朗干笑两声,转过脸去,还很诚信地闭上了眼睛。不过感觉清晰地告诉他,照一正把绳子穿在他的双脚和铁轨之间。

    一开始,照一捆得很慢,也不敢绑太紧,不过当他想到徐朗就是用这卷绳子绑了天悦,说不定还想过用来绑自己时,他就不再心慈手软了。

    完工后,照一拍拍徐朗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脚,满意地说了声:“可以了!”

    徐朗睁开眼,天似乎又亮了几分,空气很清新,带着丝丝潮气,大概是尚未散去的晨间薄雾。

    他扭头看绑在脚上的绳子,照一的捆绑方式乍看不算繁复,但他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没弄明白该怎么下手解开。

    照一从他眼里读出困惑,微微一笑说:“我研究过很多绳子打结的方法,给你用的这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你再厉害,也不可能在十分钟内破解,除非——”

    他扬起手上的小刀,“你也用工具。”

    照一把刀插进土里,顾不上脏,就地坐在徐朗身旁,目光投向铁轨尽头,那里静悄悄的,一丝动静都没有。

    徐朗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递到照一面前,“抽吗?”

    照一本已戒烟,但今天情况特殊,他迟疑了一下,伸手过去,从烟盒里抽出一根。

    徐朗的烟对照一来说有点冲,才抽一口就呛到了,徐朗望着他笑,照一没理他,转过身去,等感觉好些后又缓缓抽了几口,总算适应了。

    两人错开一点距离,反方向坐着,各自吞云吐雾。徐朗放弃解绳子的念头,和照一聊了起来。

    “那天我走没多远就后悔了,我想回来救你,但火车已经来了,我知道赶不及,干脆就跑了。”

    照一默默听着,那遥远而恐怖的一幕又在脑海里浮现。

    他曾全心全意地恨过徐朗,即使到今天也并未完全放下,而此刻,当他们重返十多年前的现场,且角色已经互换的时候,这种恨意忽然变得模糊而荒诞。

    “你现在还认为……是我把周尧推下山的?”他问徐朗,嗓音有些干涸。

    徐朗发出一点苍凉的笑声,“现在谈这个还有意义吗?”

    他狠狠抽了口烟,“十年了,我活得像只老鼠,从一个地方躲到另一个地方,随时等着被抓起来,一看见穿制服的人就慌得要死,也不管人家是不是警察……我后悔过,真的很后悔,不管周尧是怎么死的,我都没权利那么对你,可惜这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

    照一微微眯起眼睛,缓慢而落寞地抽了口烟。东方的白已转成橘黄,太阳正在那片霞光之下跃跃欲试。

    “我没有推周尧。”他喃喃地说,“但我猜到他可能出事了……我没告诉任何人……如果我当时说了,周尧他,也许还……救得过来……”

    他猝然低首,脸上拂过痛苦的神色。承认错误是一件艰难的事,尤其这个错误还导致一个人失去了生命。

    徐朗没有谴责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要怪就怪我们那时候都太年轻……想到什么干什么,根本不考虑后果。”

    他把烟蒂在铁轨上揿灭,拍拍手,语气忽然轻松了不少,“错了就认罚,能有机会和你了结,我觉得也挺好,我不爱欠别人的……向照一,过了今天,咱们就算两清了吧?”

    照一笑笑,“嗯,清了。”

    两人抽掉了半包烟,漫无边际地扯着闲话。太阳出来了,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

    当身上被太阳晒出些暖意时,徐朗掏出手机看时间,露出胜利的笑容,“还有两分钟就满一个小时了,火车看样子是不会来了——你有没有后悔给我留的时间太短?”

    “没什么后悔的,讲好怎么样就怎么样。”照一坦然说,“这是你的命。”

    徐朗自嘲地笑,“我小时候算过命,瞎子说我命硬,会过得很苦,还真让他那张狗嘴说中了——不过,我都在烂泥里滚那么久了,人到中年,稍微来点好运也不过分吧?”

    “时间差不多了!”照一心情也轻松起来,“绳子你自己想办法解开啊!我记得你有刀子的。”

    “我有。”徐朗从兜里掏出弹簧刀,失笑,“想想咱俩是不是挺傻的,我三十一,你也快三十了吧,还玩这种游戏。”

    照一绷脸,“十一年前你玩同样的游戏时,我丢了一只脚,我命没你好。”

    徐朗顿时讪讪,目光转向照一的右脚,很想问问他装了什么新型武器,可以走路那么利索,但又不好意思开口。

    不过就这么分了下神,徐朗再次看向照一时,却发现他脸色变了。

    “糟了!有火车来!”

    起初,徐朗没反应过来,直到听见火车高亢的鸣笛声,才猛醒双脚还在铁轨上绑着,短短几秒内,游戏忽然变成冷酷的现实,他惊得脸煞白,只呆了一下就俯身,手忙脚乱去解绳索。

    照一也扑上去帮忙,嘴里嚷着:“用刀!快用刀子割右脚!左脚我来!”

    鸣笛声越来越近,火车仿佛随时会到眼前。

    因为太紧张,两人的手都开始发抖,照一摸到绳头,试着抽开,但他刚才绑得太结实了,一时拉不动,情急之下,他放弃了繁琐的解索过程,拔出刀,狠命割了起来。

    他自己绑的绳子,当然清楚薄弱处在哪里,很快找到突破口,几刀一拉便势如破竹,徐朗的左脚很快被解放出来。

    右脚就没那么利索了,徐朗分神分得厉害,边用刀子割,边不时去看火车。

    他满头大汗之际,仰头看见黑黢黢的火车头竟已出现在视野里,离他们约三四百米的距离,而他右脚上的绳子还纹丝未动。

    绝望袭来,他冲照一喊:“来不及了,你快躲开!”

    照一没理他,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然后推开徐朗哆嗦的手,找准切割点,使尽全力锉割。

    徐朗涨红了脸,想推他走,“我不能再对不起霜霜!”

    照一神经已绷紧到极限,还要被徐朗干扰,忍不住朝他怒吼,“你他妈别烦我!”

    火车一刻不停朝他们飞驰而来,司机大约也察觉了铁轨上有闲人,发出一串警示性鸣笛,借以驱散他们。

    照一一手撑住徐朗的脚,一手快速运刀,终于锉烂绳子的关键部位,在火车眼看就要扑上来之际,他抱住徐朗的上身,猛一用力,两人齐刷刷往铁轨外的石子坡翻下去。

    他们滚倒在坡下,往上三米处,火车呼啸着飞驰而过。

    随后,周围重新陷入死寂。

    徐朗仰面躺着,视野里只有蔚蓝色的天空,他扭头看了眼照一,后者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经历了刚才那场惊险,他俩谁也没力气说话。

    手机忽然响,把两人吓得同时哆嗦了一下。

    照一有点困难地爬起来,“你怎么样,没崩溃吧?”

    “好像还活着。”

    照一低下头,笑起来,徐朗也跟着笑,笑声都很神经质。

    “接电话啊!”照一提醒他。

    “没力气接——你帮我看看是谁。”

    照一从他口袋里掏出手机,扫一眼号码,突然坐直了,“是霜霜——你还是接吧。”

    徐朗苦着脸坐起身,接烫手山芋似的捧住手机,缓缓按下了接听键。

    “霜霜?”

    听筒里,徐霜呼吸急促,“哥!你真的回来了?”

    “嗯。”

    “你没把照一怎么样吧?”

    徐朗苦笑,“没,他好好的,就在我身边……你要跟他讲话吗?”

    徐霜语气里掺杂了一丝羞涩,“不急——哥,你还好吗?”

    “嗯。”

    “孩子呢,找到了吗?”

    “刚找到,也没事。”

    “那就好——你们在哪儿?”

    “还在三江,周岚说你要回来?”

    “我已经到了,飞机刚落地。一开机就看见岚姐把你手机号发我了——我们去岚姐家碰面吧,照一知道怎么走。”

    “好。”徐朗把手机递给照一,“你们聊吧。”

    徐朗重新躺倒在地上,忽然觉得很疲倦,视野里,天正变得越来越蓝,像一块没有杂色的布蒙在视网膜上。

    他听见照一在跟徐霜讲话,用很温柔的语气,忍不住想,他一定很爱霜霜吧。

    他闭起眼睛,睡意席卷而来,而他再无顾忌,把肩上所有负担都暂时卸下,他要好好睡一觉。

    这铁轨旁的同一片天空也曾数次出现在他梦里,永远伴随着昏黄的光线,嘈杂的背景,各种喊叫、谴责,凌厉如锉刀,在梦里一遍遍折磨着他的耳朵。

    而现在,那些杂声全消失了,空气变得透明而轻盈,黯淡的黄昏正在褪色,一缕曙光不知从哪里照了进来……

    他是被照一推醒的。

    “你再睡下去要着凉了。”

    “几点了?”徐朗揉了揉眼睛,爬起来。

    “七点。霜霜已经到周岚家了,我们也该走了。”

    徐朗起身后忽然说:“我想去自首。”

    张萍给他打电话时特别提到,她已经偷偷警告过弟弟,要想从轻发落就不许把姐夫的事说出去。但徐朗只轻松了一小会儿就改主意了。

    照一说:“你欠我的,你妹妹很多年前就替你还了。至于你要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

    徐朗仰天叹息,“我受够提心吊胆的日子了,装成另一个人,每天都要惦记着说话别露马脚……还有我儿子,我不能给他做坏榜样……我想恢复原来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