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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茉的英雄主义 正文 79 习惯性的第三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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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9习惯性的第三视角

    等到陈茉吃完晚饭的辣椒炒肉,她渐渐琢磨出来周遇所提出理由的其中一半——那就是她虽然有物质欲望,却不会把这种欲望寄托和压力在周遇身上。

    要房子要车子要票子要吃饭,在陈茉看来,这都该是每个人自己去达成的事情,和旁人没有关系,哪怕是父母和伴侣。

    究其根源,可能是陈庆十年如一日的强调,将“不可能不劳而获”的规则深深钉进了陈茉的脑袋里,她对陈家任何的财产都没有理直气壮的支配权,那都是陈庆的财产,而她即使作为亲生女儿,也必须付出些什么去“换取”。

    比如听话。

    可惜陈茉天生反骨,所以索性根本不把这些所谓的条件当成自己的,为了自由甘愿喝西北风。

    面对伴侣时也是如此,她心里没有什么“配得上”和“配不上”的标尺,这确实不常见。

    不过关于理由的另外一半,陈茉仍旧不太理解。

    周遇喜欢看地铁线路图,陈茉觉得没什么,她反而还挺好奇,经常问东问西,而且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一个人只是因为喜欢看地铁线路图就要被别人嘲笑成无聊。

    只是因为觉得他不无聊……

    这有什么好喜欢的,这不是很容易做到吗?

    这理由站不住脚。

    睡觉之前,陈茉再次询问周遇,周遇说:“你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那万一有其他女孩子也不觉得你看地铁是无聊,那你也喜欢吗?”

    “那有可能没你好看。”

    “比我好看,也不觉得你看地铁是无聊,那就行啦?”

    “很难再有这样的人。”

    “装一下不就行了。”

    “装出来排除,能看出来的。”

    “怎么可能。”

    “反正我现在还没遇到第二个。”周遇把灯关了,“睡觉好吗?陈小姐,晚安。”

    黑暗当中,陈茉趴下来在他耳边,像那种恶魔低语一样,百折不挠地问:“不对,这不符合逻辑,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陈茉现在就像守在金字塔前的狮身人面像,是坐在大堂的包青天,铁面无私,不回答对问题是不可能放过人去睡觉的,周遇猛然睁开眼。

    可他实在说不出理由,编都编不出来,情急之下恶狠狠地说:“因为我下半身思考,我想上你。”

    周遇难得一见的粗俗反而让陈茉眼前一亮,并且津津有味地点评起来。

    “嗯,确实,性冲动是男女之间很常见的一种吸引力,但是一时的冲动怎么能维持这么久的呢?还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那天晚上?还是我们出差见面,不会是你线上刚知道我是女的那时候就开始了吧!”

    周遇忍无可忍:“陈茉!”

    借着窗外的薄薄浅光,陈茉在夜色中仔细观察周遇的表情,然后肯定地说:“你根本不是这样想的。”

    周遇受不住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求求你了。”

    陈茉意识到自己咄咄逼人,可能是又陷进某种状态了:“对不起。”

    周遇把怀里的人搂住,吻了一下脸:“我再想一会儿,你先闭上眼睛,一边睡一边等我好吗?”

    “好。”

    陈茉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或者过了很久,在她意识模糊逐渐要睡熟的时候,她好像听见周遇说了几句什么话。

    周遇说:“喜欢你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特别的。”

    好像喃喃自语一样,他低声说:“这样想有点自私……”

    陈茉已经睡着,含糊地像猫叫。

    “不啊……”

    周遇勾了勾她的头发,缠在手里,他知道陈茉如果没有睡着,她一定会说人都是自私的,这是人性,她会很高兴于他的坦诚。

    和陈茉展现多少真实都是安全的,她似乎总是能理解,什么都接受。

    她和他见过的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而他的人生中,和其他人一样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如果不是陈茉,他是谁呢?

    他当然知道他是谁。

    周遇有很清晰的自我认知,他是千万人海中的一个,是园区里运转着的社会螺丝钉,是平凡的没有伟大理想的普通人。

    他成绩优异出色,工作认真努力,可是世界不会因此有什么改变,他有家人和朋友,但是除了身份证和户籍证明上,没有任何地方能真正留下他的名字。

    在当下这个时代,“你是个好人”“你很踏实”“你很稳定”逐渐变成了意味不明的评价,当然不至于负面,但如果可以,人人都想听到些别的,更直接更有特点一点。

    比如,你很有魅力,你很聪明,你反应很快,你有生意头脑,甚至,更冒犯一点,带着攻击性一点都没有关系。

    比如,你聪明过头,迟早吃亏,又比如,你太过刚正,小心招惹小人。

    总之,谁甘心只当一个面目模糊的好人?

    可是陈茉给了他独一无二的认证,发自内心的认为他是“她所遇见过的最好的人”——不是因为他对她很好,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而是——“就是很好的,最好的,字面意思”。

    或许陈茉的认证对其他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陈茉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可是那又怎么样?

    每个人都会经历过很多人,认识很多人,在心底评价很多人,只有她认为他是最好的,没有之一。

    最就是唯一、是极致,是超过有钱的人、有趣的人、聪明的人、有魄力的人,好看的人……是超过所有……超过所有人。

    陈茉为周遇的灵魂带上闪闪发亮的勋章,他在万千人群中因此找到自己,认出自己。

    所以他愿意守护这枚勋章,愿意奉上爱意,愿意做她此生的骑士。

    爱本来就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

    该怎么让陈茉相信呢?

    陈茉想要相信,但是要真正发自内心的做到这一点却很难,人长到二十几岁,难免有自己的固定的想法和思维,陈茉向咨询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和担忧。

    再次咨询时,陈茉向咨询师说了一遍本周情况,包括最近在想什么,最近和谁聊了什么,她感觉自己最近的情况好了一点,可能是有了咨询和沟通的出口,她不必再强行吞下自己全部的情绪。

    但是与之相对的,陈茉告诉咨询师说,她很担心自己的男朋友。

    “他能受得了我的持续输出吗?我忍不住要一直问,这对正常人来说是不是太煎熬了?”

    咨询师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反问:“是他自己表达的吗?”

    “……不是。”

    “那是因为他有什么对应表现,让你产生了这种担忧吗?”

    “……也没有。”

    “那么……”

    “是我自己。”陈茉抢话回答,并且点点头肯定了一遍,“是我自己,我自己陷入了内耗的状态,我需要一个足够合理的答案来获得安全感,我需要知道一个明确的条件,他喜欢我的条件,然后确定自己能够提供这种条件,以确保这段关系的牢固性。”

    “我为什么要确认这段关系的牢固性?”

    陈茉自己给自己设问,又马上回答:“因为他是我现在能抓到的唯一一根绳索,几乎是唯一的交流和情绪的出口,我需要这段关系。”

    接着,陈茉自己给自己评价。

    “听起来很冷酷很自私对吧?”

    咨询师没有附和或者评价,只是看着她。

    “这是他的表达吗?”

    陈茉立刻否认:“不是!”

    “那是谁。”

    “……还是我自己。”

    “不,也不是我自己。”陈茉再次否认,随后,她陷入一种若有所思的沉默,然后说,“我也不知道具体是谁,似乎并没有这样一个具体的人来评价我。”

    咨询师此时却微笑起来。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好吧,那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不存在。”

    “不存在?”

    “对,不存在,你在讲你的自己的事情,但你在用第三方视角,你在假定一个他人,然后反过来评价你自己。”咨询师问道,“为什么?”

    陈茉想了一会儿。

    “因为这样客观。”

    “为什么?”

    “因为只有客观的事实才能被判断,才有对或者错,才有好或者不好。”陈茉解释着。

    “主观的东西哪有对错呢?你觉得是那样,我觉得不是那样,那标准在哪,怎么才能判断你的主观和我的主观谁对谁错,就像打辩论一样,一个正方一个反方,谁赢谁输需要观众、需要裁判,但是在只有两个人对话的时候,没有观众没有裁判,所以我训练自己当一个公正的裁判,这样两个人才能得出结论,不然无休无止的辩论下去有什么用,我说的是不是很绕?”

    这又是一句第三方视角的评价。

    “可是就事论事来说,我们的辩论还没有开始。”咨询师很和缓地说,“以刚刚为例,你讲完之后,我还没有提出反对,也还没有评价,你已经作为裁判给出了评价,你认为自己冷酷,且自私。”

    “当然,看起来,或者说,在你的意识里,你认为那是某个虚拟的第三人作为公正的第三方做出的评价,实际上,还是你自己,对你自己做出负面评价的人,就是你自己。”

    陈茉想了想,好像是这样。

    咨询师继续问道:“你自己作为裁判的时候,通常判自己赢比较多,还是输比较多?”

    陈茉一时怔住。

    过了一会儿,甚至很久,她才说。

    “几乎没有赢过。”

    她总是认为自己错了,有道理的是他人,是父母,是上司,是同事,是朋友,是这个社会,是整个世界。

    他们都没有问题,是她有问题,是她总是不一样,总是在问为什么,在提出反对意见,在搞砸事情,在被驱赶和丢弃,在被批评和指责,是她有问题。

    我有问题——这四个字就是陈茉脑袋里的毒草。

    这根毒草不是凭空长出来的,是从小种下的种子,敏感的人用一次又一次微妙的格格不入来浇灌,最终牢牢的扎根下来,当陈茉承受不了自己作为世界的异类时,作为一个有问题的人,她只好想要消失,想要死掉。

    我不正常。

    陈茉这样认为。

    “你这么确定你是个异类吗?”

    “对。”

    “为什么。”

    “所有人都这么说。”

    “所有人。”咨询师重读,并且拖慢重复,以示强调,“所有人?”

    “不,不是所有人。”陈茉严谨地否认,调整了自己的说法,“有一个人跟我说,我很正常,即使我在他面前一下子哭一下子笑,像个疯子,即使我大喊大叫,即使我能感受到他并不真正理解,他不懂我,但是他还是跟我说,我很正常。”

    咨询师的引导问句有一种了然的感觉:“那个人是谁?”

    陈茉笑了笑,果然说:“我男朋友。”

    “为什么不相信他?”

    “这不是绕回来了吗?”陈茉伸出手,虚指了一下咨询师五分钟之前的记录,“我想要相信他,所以才一直问他为什么,希望他给出的答案能说服我,可惜不太能,我也不能咄咄逼人的不停问下去,那样太折磨人。”

    “什么样的答案能说服你?”

    “理性的,客观的,说得通的。”陈茉又指了一下记录,“又是我五分钟之前说过的——我想知道他喜欢我的条件。”

    “不可以没有条件吗?”

    陈茉斩钉截铁地说:“不可以!”

    咨询师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对方没有说话,陈茉却再次怔住了。

    凭什么不可以呢?

    空气非常安静地充盈着整个屋子,咨询师点起来的氛围灯有一点点兰草的香气,陈茉对自己坚持了二十年的真理慢慢地产生细微的松动和动摇,她在自己的脑中找到那条缝隙,像捏着放大镜一样,一步一步挪动,细心寻找着源头。

    找到了。

    陈茉说:“因为……因为通常被定义为无私的父母都不能做到无条件的喜欢我、爱我,那么他人就更不可能。”

    “你的用词很有趣。”咨询师提醒道,“通常被定义为无私的父母,这听起来是某个论文里面会出现的语句,而不是在交谈中。”

    “是吗?”陈茉问,“那一般交谈中会什么说?”

    咨询师给出一个简短而有力的回答。

    “我爸我妈。”

    陈茉恍然惊觉。

    又是习惯性的第三方视角,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