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不平等的单方条款
陈茉当然知道那个人是谁。
是周遇。
应该是他,也只能是他。
她对父母已经很失望,对朋友不敢期待,因此阴暗地希望是周遇,只能是周遇,他健康、普通、平常且温柔,他还爱她。
周遇从物业还了梯子回来,关上门,脸上浮现出一种毅然决然的神情,说:“还要聊什么?继续聊吧。”
陈茉认得这种表情,很熟悉,她自己脸上也会出现,比如上学时面对数字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又或者工作后被指派了最不擅长的冗长任务,就会有类似的表情和心情——头疼,想跑,但是不得不做。
周遇不擅长对着人挖掘分析,也不喜欢刨根问底,他是不得不陪陈茉做这件事,为了“让她快点好起来”,所以陈茉也决定贴心一点,单刀直入,不做铺垫。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或者说,向你坦白。”
周遇很浅地“嗯”了一声,神色紧张,好像考试铃响,郑重地在卷子上写下“解”字。
“可能你会一直觉得,我是个很自我的人,神经大条,不太在乎别人的感受,但是自己又特别敏感。”陈茉把一缕发丝掖在耳后,这是紧张的表现。
她继续说了下去。
“但这其实不是自我,而是一种有意识的自私,为了保护自己。”
“我爸妈从来不真正在意我的感受,甚至是刻意的躲避和忽视,因为他们自己的感受也是被忽视的,我妈是长女,早早要承担责任,没人管她的情绪和感受,我爸呢,和爷爷奶奶大伯大姑年龄差距又太大,根本没法沟通。”
“他们两个结婚是因为条件合适,感情基础不深,两个匮乏的人凑在一起,又能有什么交流?但是日子过得还不错,我爸妈都这么觉得,他们觉得他们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然后到了我,说是一种遗传也好,一种无可奈何的必然也好,我也没有接纳他人情绪的能力,没有人教我,我自己的感受也总是被忽略。”
“我接受不了这样,我想要被重视,谁不想呢?但是我要求不了我爸妈,也要求不了别人,我谁都要求不来,于是我就首先从自我重视开始,形成了习惯,矫枉过正,什么都从自我角度出发,很多时候我不是感受不到你的想法和你的情绪,只是我……”
陈茉吸了一口气:“我就是不想面对。”
“我刻意忽视你。”
句与句之间的停顿时间越来越长,陈茉说得很慢。
“因为我刻意的在控制,我需要获得这种安全感。”
“即使我忽视你,表现的不在乎你,你也没有离开,这样我才能够确定……才能够验证出……你喜欢我比我喜欢你更多,这样才能够让我觉得安全。”
这一番表述耗尽了陈茉所有的力气和勇气,她觉得自己现在像一只剥了壳的蜗牛一样柔软而恶心,她紧紧盯着周遇,而周遇缓慢地眨眼。
在等待的煎熬中,陈茉逐渐开始后悔自己的和盘托出。
但是她又想起了咨询师的建议:总是逃避,无法用真实的感受面对,迟早会失去。
两次分手都是陈茉提的,都是源于害怕失去的恐惧,如果不面对,或许还会有下一次。
陈茉不想再有下一次了,她想要好起来,从恐惧的泥潭中脱出,因此她决定说出来。
好像分数终于公布似的,周遇的身体姿态松弛下来,拖过来椅子坐下,喝了一整杯水。
从灯坏了开始他就没有坐下过,扛着梯子走来走去体力消耗巨大,陈茉的状态又让人担心,他顾不上给自己倒水。
“然后呢,怎么了。”
陈茉的嘴角抿得紧紧的:“什么怎么了,这样不公平,这样的关系不平衡,而且上次分手的时候你不是说过吗?你忍够了。”
周遇揉了揉脑后的碎发:“吵架的时候,当然什么都说……”
“所以你真的觉得是这样?”
“哪样。”
“你喜欢我比我喜欢你更多。”
“嗯……是吧。”
陈茉心一沉:“理由呢?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周遇当然说不出来,于是马上改口:“那就你比较多。”
陈茉稍微有点生气:“怎么这么随便!”
“这怎么量化?”周遇说,“要不你提几个数据维度,我们来建模打分,比个高下,行吗?反正我就是干这个的。”
这都是哪跟哪,陈茉要被他噎死了,她把拳头攥紧放在桌面,脸颊气鼓鼓的。
偏偏周遇很是无辜,他好像是在认真跟她对话,又好像是捣乱和挑衅,长了一张温和无害的脸,于是无从分辨。
陈茉很严肃地调整气氛,把话题拉回来:“我很认真的周遇,我告诉你,我在袒露我内心真实想法,很自私很卑鄙。”
周遇偏和她唱反调,还软绵绵地笑了一下,破坏她苦心维持的氛围,他说:“没那么严重,你把自己想得太坏了,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你怎么这么肯定?”陈茉撑不下去,被周遇的态度激起了辩论欲望,条件反射地坐直身体开始反驳,“你比我自己还了解我自己?”
“我也觉得我很无聊,是个很无聊的人,你非要说不是。”
陈茉重音强调:“不是,本来就不是。”
“啊……”周遇立刻说,“你又知道了?你比我自己还了解我自己?”
陈茉竖起眉毛:“你别说了!”
周遇听话地不再还嘴。
不对,不对劲,陈茉甩甩脑袋,太奇怪了,她前两年怎么没发现周遇是这样的人,分手一次是给他打开了什么开关吗?
她居然说不过周遇!
当初复合,陈茉还和夏莉说,周遇不是听话,他是不爱说话特别犟。
这个论断如今看来只对了一半,还有一个重大错误,那就是周遇只是曾经不爱说话罢了。
现在让他闭嘴可真难!
陈茉感觉自己被绕懵了,她自己想的时候条理清晰,和咨询师对谈的时候也很明确,可是这样和周遇一对话,就乱七八糟一团浆糊。
但是那种痛苦内耗的自我审查和纠结不见了,陈茉只感觉到一种斗嘴的好胜心和快乐。
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回到她的身体,于是陈茉叉着腰站了一会儿,又扬起下巴:“那你要一直喜欢我,就算我不付出,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
周遇愉快地接受了毫不平等的单方条款,点点头:“行啊。”
“还有,你喜欢我要比我喜欢你要更多。”
“嗯,多。”
太简单了。
就这么简单吗?
陈茉从来没想到。
就这么简单。
是啊,周遇已经说过了。
付出,是为了让自己开心。
这就是他的答案了,能够让我爱你就已经觉得很开心,不觉得迁就,不觉得折磨。
此时此刻,陈茉好像才真正明白了一次,一个能够一辈子喜欢吃辣椒炒肉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换位思考。
原来陈茉以前的换位思考都是自以为是的雾里看花,终究隔着一层。
她只是把自己放到了对方的立场,想着“如果是我会怎么样”,但并没有真正把自己当做对方,穿对方的鞋子,走对方的路,用对方的性格,甚至对方的思维。
有的人就是混沌的思考和行动的,陈茉如果拆解得太清晰,反而偏离正确答案。
周遇今天驻场的店在江北,但进行到一半就被总监突如其来的一个电话叫回公司,他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但心平气和地用一种与我无关的水豚气质坐在Leader的办公室,什么都没做,却把Leader气得要死。
准确地说,是迁怒。
有一句话出处难考,有小说、演讲和电影三种起源,但总是在情感频道反复出现,反复引起转发: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爱。
赵黎把这句话发给周遇,悲壮但满足地说:“兄弟我三者全占了。”
周遇发了一个问号。
赵黎发了一条语音过来,声音像劈叉了一样呲开,愤恨且简短地解释说:“被公司发现了,得有一个人辞职,给哥急得上火还他妈的感冒了。”
周遇情绪稳定地问重点:“打算谁留?”
“她。”
“好。”
想了想,周遇又问:“这段时间有几个猎头和内推找过我,要不要转给你?”
“感谢感谢,心意领了。”赵黎发了一个呲牙笑,“哥也是有点人脉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行。”
过了几秒,赵黎八卦道:“哎,你挂简历干什么?”
周遇不回答,只说:“现在不用了,可以撤了。”
赵黎回过劲儿了:“靠!”
这一整段对话在回程的车上完成,因为享有信息差,所以周遇波澜不惊地看着总监在面前张牙舞爪,把文件甩在桌上啪啪响,对着办公室里唯一一个活人发脾气:“你怎么回事?就两个人在眼皮子底子勾勾搭搭看不见,瞎了?”
周遇双手放在膝盖,擡眼,很无辜:“他们两个一起在上海,怎么是在我眼皮底下。”
“那奸情能是一天两天吗?在江城的时候你没发现?”
“这不好说。”
“你这个组长干什么吃的?”
周遇说:“赵黎才是组长。”
对答如流,真是句句不落地,句句有回应,海归精英冒出一大串英文脏词,扶着额角:“老实人气人才是真气人,你给我闭嘴!”
周遇闭嘴,起身去做咖啡。
一杯浓缩下去果然见效,Leader自己安抚自己:“OK,CalmDown,现在我们来解决问题……他妈的太没有职业精神了,在这个时候!我会给赵黎最后两周的时间快速交接,反正他要滚蛋了,博览会和培训就不能让他去了,两周后你给我出现在上海,回来我会给你提到Lv.10,但是不管能不能新招到人,什么时候到岗,所有任务的交付一天都不能迟。”
总监双手交叉放在桌面,情绪平复:“没有协商余地,否则今天就是你的lastday,周遇,你需要考虑多久?”
两周后陈茉的咨询周期应该已经结束,周遇考虑了五秒钟左右。
“我没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