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话的最高境界想来就是如此,那就是你全部说的都是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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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了解过情况,院长便领着主治医生和一众专员离开,除了汪兰外,林平舟还带来了林家的律师,此时也跟着院长去处理手续,于是便只剩下我和这两位面面相觑。我站起身来还想着要怎么自我介绍好一点,林平舟已经径直走入病房,汪兰倒是分出空隙来看我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反正被无视也是意料之中,我耸耸肩,现在我当然不计较这些,我之后会做什么决定之后再想,在此刻,在当下,我肯定要帮林州行。
我跟着他们身后也进了病房,关上房门,林平舟仍当我是空气,但也没出声让我出去,汪兰又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林州行躺在床上装弱,脸色苍白又缠着绷带,可可怜怜的,汪兰马上坐到床边握着林州行的手,神色关切地说:“小州,你不要太伤心了。”
她演得其实挺真,但以林州行现在的心情来说很难忍下也是真的,他抽回手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汪兰凄凄道:“我来看看琴姐,送她最后一程。”
林州行冷笑道:“我妈用你来看?看她死透了没有?”
“怎么和长辈讲话的?!”林平舟厉声喝道,不仅是我,连汪兰都被吓了一跳似的哎哟了一声,但随即反应过来,笑了笑说算了,林平舟却不满意,用命令地口气道,“向你兰婶道歉。”
林州行咬着下唇把视线偏向一边,浅浅看了看我,又移开了。这是让我说话的意思,于是我赶紧开口道:“林董,意外发生得太突然,林州行受的情绪刺激太大,才晕了过去刚醒,您别和他计较。”我一时情急,也管不上称谓,林平舟很嫌恶地看我一眼:“你是谁?”
嗯,真是个好问题,我是谁?
我怎么知道我是谁?!
“哎呀,是小州的女朋友吧?”汪兰反而先跳出来打圆场,和和气气地问我,“琴姐说过的呀,小州谈女朋友了。”
眼下我只能点头,但林平舟的不满好像并没有被平息,又问林州行:“你什么时候谈的女朋友?”
“好久了。”
“这就是你之前非要追过去开公司的那个女孩子?”
“是。”
“那琦琦怎么说?”
“随便。”林州行直接说,“我不喜欢周琦。”
“怎么不告诉我?”
“你不是不管我死活吗?”林州行居然会用这种语气说话是我完全没想到的,这样看起来他们父子关系表面上并没有实际上那么的剑拔弩张,起码这句话是十足的埋怨语气,隐含了很多亲昵。林平舟听了这句话反而脸色缓和下来,在他床边坐下:“是不是把脑子撞坏了?那都是气话,爸爸怎么会不管你。”
林平舟伸手出去,林州行很乖顺地让他爸查看伤势,可能是醒来后又动了几下,绷带下面有丝丝血痕若隐若现,林平舟叹了口气,但刚刚的账没忘了算,道:“好好给你兰婶道个歉,其他事情我去处理,让你这个小女朋友多陪你几天。”
于是林州行低声说:“对不起兰婶。”
汪兰当然很大方地摆手:“不怪你,事情太突然了,哎,可怜的孩子。”
然后他们两个就走了。
我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他们父子间这个对话太超出我想象了,毕竟林州行对他妈妈都是惯常那副要死不死的冷淡样子,平常提起父亲也都是“他”来“他”去,怎么当面见了竟然是这样的状况。林州行在他爸面前好像个……呃……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也不够贴切,但是一时间我也没找到更好的词来形容,怎么说呢,夸张点讲,林州行在他爸面前,表现的好像个废物。
可能因为太过震惊,林平舟和汪兰又都走了,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没有做好表情管理,刚刚的心理活动都写在脸上,林州行看明白了,有点无语,也有点故意,问道:“我这个人设可爱吗?”
“啊?”我一下明白过来,“你在他面前一直是这样?”
“雅思考不出来所以出不了国,国内混了个本科,靠百乐喂订单做公司一旦撤单公司就濒临倒闭,这是我。”林州行指了指自己,然后又面无表情地说,“而高中就去了美国,申上UCDavis,拿到商学院硕士学位即将回国的,是他的另一个宝贝儿子李享之。”
这样两相比较,林州行的确废到有点可爱,联系到他大学的种种表现,听在林平舟耳中也一定是人设稳固——因为是百乐公子所以进入学生会直升外联部长,四年间迷迷糊糊恋爱不断,毕业后为了追女孩子跑去开公司——完全形成了人设闭环。
我一方面越想越觉得合理,另一方面也更加觉得林州行心思深沉,我原本以为百乐撤单是雪上加霜的巧合,现在看来更可能是他自己故意为之——既然公司现金流受限陷入困境,那不如借题发挥和家里大吵一架,惹怒父亲让百乐撤单,这样林平舟就会觉得,这个儿子离了自己是全然不行的,就算不进百乐不在自己眼皮底下,也大可以放心。
以林州行这个人设,说不定林董可能真的觉得周琦和他相配,两个笨蛋凑在一起一生衣食无忧,林平舟大概觉得这样安排对林州行已经是很不错,毕竟身上一半流着自己的血,是自己的亲儿子。
我翻起旧账来:“所以你那么早就开始拿我挡枪?”
“的确是为了你去的。”林州行说,“我又没有说谎。”
谎话的最高境界想来就是如此,那就是你全部说的都是真话。
其实我是相信他的,人心和感情一样复杂,同样一件事在不同视角看也可能是真情也可能是假意,真相如何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认识这么多年,我不可能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什么都可能是假的,可几年数千个日夜的朝夕相处不会是假的。不过,林州行是能不用翻译直接开英文会议的人,平时和Wilson沟通也是用英语,怎么可能申不出国,难道说,从高中开始,林州行就已经在谋划一切?
如果是这样,那林州行也太恐怖了。
我这样想了,也这样问了,但林州行轻轻摇头,靠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笑了一下:“你未免也把我想的太厉害了。”
琥珀色的眸子染上哀伤的颜色,积压在心里从未对人提起的回忆终于被翻找出来:“我上高中的时候,外公的身体就已经很不好了,几乎一年中大半时间都在医院,偶尔回来,也围着一圈护工,房子外面都是蹲着的小报记者。”
“外公走的那天,我还没有接到家里的电话,就已经在新闻上看到消息,也是那一天Wilson告诉我,我的堂弟其实是我的亲弟弟。”
“我妈是什么时候发现真相的我没有问过,她连主动告诉我都不敢,或许她还一直觉得她隐藏的很好,觉得这个家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完整的。”
“那外公……”话出口我又觉得这称呼不妥,改口道,“那林老先生生前知道吗?”
“他知道的时候也已经太晚,从遗嘱上看,他已经尽力做了最后的安排。”林州行垂了下眼睛,“Wilson教了我很多,一开始我不知道怎么办,只是本能地照做。”
“一年一年慢慢想,也就想明白了。”
我看着他问道:“你现在和我说的这么清楚,就不怕我……”
“你不会的。”林州行很笃定地打断我,看着我说,“即使你不选我,你也不会。”
被人相信和依赖的感觉总是让人安心和满足,何况这是林州行,我点头说你放心,林州行又说林平舟既然来了,就会着手处理林舒琴的后事,可以安排我先回去,如果我想走的话,明天就可以走。
但我坚定地拒绝了,我说:“我想参加林阿姨的葬礼。”
当天林州行就出院了,住回了疗养院,虽然房间空置还很多,但林平舟带着汪兰并没有住过来,而是在临港的五星包了一周的总统套房。我简单和刘总说了一下出国之后的种种,请了一周的长假,林夫人车祸离世的消息已经上了新闻,刘总自然也知道了,代为表达了哀悼,但他并不知道当时,我也在那辆车上。
事实上,所有的报道中,都隐去了我和林州行两个人的情况,只提及司机及副驾的林舒琴因抢救无效死亡。我妈打电话过来时我也没有说全部的实话,没说接我的朋友具体是谁,只是提出朋友母亲离世要停留几天,我妈很感慨地说:“应该的,你好好安慰安慰他。”
是林家把我带回国的,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她,我妈一直以为是我回国时路过香港恰好遇见朋友。我从小虽然不是多么乖巧听话的孩子,也不会事无巨细地报喜报忧,但也很少刻意隐瞒,只是这些事无从说起。反而经历了林夫人的离世,一下子让我触动颇深,和家里的电话打得勤快了很多,连我妈自己都讶异,说:“怎么又打电话啊?哎呦我都没有话跟你说了。”
“没有,就问个平安。”我说,“你们身体健康就好。”
我妈嗤笑道:“你爸不气我我身体绝对好。”
爸爸的声音果然远远传来:“哦,又关我事?”
我忽然笑出声,这么多天紧绷的情绪终于缓和下来,笑着又说了两句,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