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笃定显然并不仅仅来源于我是他的副总,而是我知道他对我的在乎,我明明已经在享受和利用这种感情,的确也没有立场再说什么“公私分明”之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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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乐现在的资源虽然任我使用,但能够真正调得动的并不多,不要说我了,连林州行自己都是如此,不然他也不会硬把王瑶从兰堂拔上来当行政助理。
王瑶突然进了总部表面兴奋实则非常慌张,感觉自己总在得罪人,每天都在和我狂传消息,我鼓励她说没有关系,你现在是董事长代言人,可以尽情地挺直腰板,该怎么训就怎么训,全百乐上下谁不听你的?
王瑶说,我怎么感觉我有点狐假虎威。
你说反了,我跟她说,林州行不是虎,所以他才希望你来当虎。
王瑶想了一会儿,恍然明白过来,说,姐,还是你了解林总。
要改口叫董事长了。
哦哦,我又忘了,小林董。
性格又或者是能力使然,林州行喜欢站在后面操盘,他做不出像林平舟那样摔桌子扔板凳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手段柔和——先从身边开始,清理百乐总部管理中层,再辐射到区域老总和分公司总裁,有人升职,有人降薪,有人直接被开。
一时间人人自危,大家都绷紧了神经上班,上行下效,公司气氛为之一变。
比起林平舟的管理风格来说,林州行则耐心很够,判断精准,足够细致,喜欢当旁观者和裁判员。
林平舟下完指令之后是从不听人解释的,也不允许各部门之间推诿吵架,但林州行不同,林州行允许你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反驳他,也会等着所有部门吵完,然后慢条斯理地依次列出各方的逻辑点,清晰地展现和复盘出方才的一些愚蠢。
王姐笑着提到一些中层之间传的玩笑话,说以前给林董干活,挑战的是尊严的底线,动不动就要被骂,现在给小林董打工,却时常觉得自己的智商被鄙视了,攻击性乍看不强,后劲却很大。
总之哪种都不会好受。
当然,也有人对这种风格极不适应,提出质疑,如果是林平舟的话,当然会当场发火反驳,拍桌子告诉这人——是你要来适应我,而不是我要来适应你!但林州行允许质疑,不仅允许质疑,还会用陈述句回答这种质疑,他说:“那么请你讲一下,我该如何适应。”
对方哑声不答,陷入沉默,半晌才说:“您可能得尊重一下过去百乐已经形成的固有生态。”
“你是指被戳着脊梁骨骂的那种生态吗。”林州行说的是问句,语调却用句号结尾,对方愣了愣,立刻说,“不是。”
“那是什么?”
“我……我说不出来。”
“你说不出来,我替你说。”林州行淡淡道,“是那种事情做砸了挨一顿骂就好了的生态,不用考虑如何补救,等上面拿方案就行,方案不行,再挨一顿骂就是了,直到彻底搞砸。过去的林董就是这样给你们当封建大家长的,但是现在,我希望……”
他略略擡眼:“你们能站起来当人。”
这话太重了,林州行总能轻描淡写地说一些让人想砍他的话,真是有点本事。对方立刻被他气得都快喘不上气。屋里有砸东西的声音,但却不是林州行砸的,能把员工气得砸东西真是天字头一号的老板,但反过来说,能忍受下属朝他砸东西还气定神闲的老板也的确不一般。
我本来在外间坐着等待汇报工作,这下实在坐不住了冲进里间,林州行显然就根本不激动,因此我只好向另一个人说:“鲁总,您冷静一下。”
王瑶也闻声进来,叫来保洁打扫地面,我使了个眼色,他们收拾完东西很快出去了,鲁宁劲儿没下去,指着林州行骂:“我跟着老林董的时候你才几岁,现在爬上来才几天也来讽刺我,你配吗?!你他妈才是奴才,你全家都是奴才!”
林州行慢悠悠道:“你要是骂我全家,可就把你的老林董也骂进去了。”
“好了你少说两句!”我一时情急直接吼林州行,他不吭声,眨眨眼,拿起外套直接出去了,鲁宁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捂着眼睛快要哭出来了,看着实在让人觉得心酸,他哽咽道:“我实在太失态了。”
我看着他哭,实在百感交集,鲁总是从前跟了林平舟多年的财务老总,之前最后的几天林平舟困兽犹斗,一直陪着的就是他,我看了全程,不带立场地说,的确也有些感叹他的忠心耿耿。
可就正因为如此,他在新任董事长眼中更加地位尴尬,他的位置太重要,年限又长,资深财务总不是说换人就能换人的,不方便直接裁撤,但留在原位,又显然是一枚极为碍眼的钉子。
我想他此次行为如此过激,也是有点存了“自杀式袭击”那个意思,林州行始终不撤他,他太尴尬,因此想激怒林州行对他下手,这背后有没有林平舟的授意,不好说,但多半脱不了干系。
只是他没想到林州行的应对方式,反而让他先情绪崩溃了。
我等他情绪稳定了一会儿,递出去一张纸巾,斟酌了下词句,尝试着说:“鲁总,我工作经验没您丰富,原本也不该说什么的,但我始终觉得,这事也许没那么严重。”
“邓总,你不懂。”鲁宁清了清嗓子,“小林董容不下我。”
“是,我还年轻,我肯定是不懂的。”我笑道,“所以我觉得,工作嘛,对岗位负责就好,并不是对老板负责,特别是……不对某一位老板,您当了百乐这么多年的财神爷,上上下下历史渊源,都是您最清楚,还怕一个小林董吗?依我看,是他该怕你才是。”
这么多年的老江湖,鲁宁轻易就听出我话里有话,道:“您的意思是,小林董是认可我的价值的?只是不知道我的立场,怕我立场不稳?”
“在这个层面上他们父子两个是一样的人。”我说,“价值和利益是第一优先级。”
我希望告诉鲁宁的是,林州行未必把他完全视作林平舟的人,是他自己先选择的站队。可他把控财务大权这么久,其价值不言而喻,明明是可以反过来选人的,只要他肯合作,林州行会留他的位置,他未必非要站哪一边不可,也没必要一定要帮林平舟卷土重来。
对现在的百乐来说,不宜大动,把鲁宁暂时争取过来稳住比立刻把他剜掉更好。
“邓总,你们夫妻两个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倒是唱得明明白白。”鲁宁彻底平静下来,甚至笑了一下,沉声道,“但我只想做好我的事。”
“那样就很好。”我笑道,“今天的事情,我们都可以当做没发生过,没看见。”
鲁宁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您能替小林董保证?”
“对。”我干脆地说,“林州行会听我的。”
“我好像明白老林董输在哪里了。”鲁宁道,“原来他是以一敌二。”
我站起来微微鞠躬,笑道:“您过奖了,最后的几天我一直在老林董身边当人质啊,您不是也看到了吗?”
鲁宁却没回我这话,只是说:“请您向小林董代为转达我的抱歉,作为下属摆不清自己的位置,情绪失控,实在是不应该。”
“他讲话是气人。”我伸出手去,笑了笑,“我代他接受,也代他向您道歉。”
鲁宁顿了片刻,终于是伸出手,重重地握了握。
“谢谢。”
鲁宁离开后,王瑶通知了林州行,他慢悠悠地晃进来,关上门,心情不错的样子,我却有点不舒服,微微皱眉问道:“就非要这样吗?”
林州行问:“你怪我?”
“也不是,只是……”我理解他的做法动机是没错的,只是……
“只是太过激了,是吧?”林州行懒洋洋地接话,坐回位置上擡了擡眼,“他脸上刻着李泽平三个字来逼我,这样的人还有多少你知道吗?你怎么总心疼别人,不心疼我。”
配上那个擡眼,他神色里面竟然带了点委屈,林州行还是太擅长在我面前示弱了,他又笑了笑,轻声说:“我心肠硬,你心肠软,不是刚好吗?”
被林州行这样一搅,我一下子忘了自己本来要劝什么,我也并不习惯在工作场合调情,因此把自己的频道强行拨回通勤模式,瞪了他一眼:“你正常点,我是来汇报工作的。”
林州行无奈道:“你说。”
“我和姚总一起商量了很久,最后拿出来的方案是暂时将北方市场中暂停的门店仍然保持一段时间的冷冻,但停薪留职的店员恢复底薪的工资标准,同时调动他们去先进门店培训学习,回去后重启门店,如果能够业绩达标,则门店规格恢复,如果连续两个月仍然不能达标,就考虑清退,转租店面或者直接出售,回笼一部分资金,用于人员遣散。”
我想了想,继续说:“几个方面,对于员工来讲,有了很好的培训机会,又暂时性的保住了工作;对于业绩来讲,人员素质的提高能够提供一个上冲的动力;对于门店来讲,淘汰制度是一个很好的压力机制,同时也是缓冲机制,比起一刀切的撤店,更能让人接受,也给了供应商和渠道商消化的时间。”
“我觉得很好,各方面都考虑到了。”林州行说,我松了口气,但他忽然又说,“只是有一个问题我不明白。”
“什么?”
“为什么只在北方市场这样做。”林州行道,“哪里漏水就只补哪里,是么?”
“南方和华中的情况是很好的,我们可能没有必要……”这话我说到一半自己就没有了底气,林州行静静看着我,他这个表情是我久违而又熟悉的,过去在兰堂,有多少次,他就是这样看着我的,而我那时就决心想在他面前显得聪明。
可是我已经不是那时的我了,我不想要装腔作势的聪明,所以我深吸了一口气,话锋一转,说道:“你说得对,但是我们都害怕,因为对没有坏掉的部分动刀是需要勇气的,没有人能够这种决定负责,除了老板,这是你的责任,和你需要做的决定。”
“也许其他人不可以,但是你可以。”林州行淡淡笑了笑,好像带点揶揄,好像也很认真,“清清,你知道我会听你的,你可以有这种勇气。”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不满,冲口而出道:“别在办公室这么叫我。”
“好,但区别不大。”林州行看着我道,“我们之间本来就不可能只谈合作,或者只谈感情,你分那么清楚有用吗?”
确实没用,是我在掩耳盗铃。
心跳声骤起,林州行刚刚一定听到了我和鲁宁说的那句话,我说,我能保证,他会听我的。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笃定显然并不仅仅来源于我是他的副总,而是我知道他对我的在乎,我明明已经在享受和利用这种感情,的确也没有立场再说什么“公私分明”之类的话,我垂了下眼睛,无论公私,我再说不出下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