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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非要和我结婚 正文 第104章 新年快乐

    【我们都长大了好多,花了七年时间遥遥相望,陪伴又蹉跎,等到终于走在一起,却把时间花在了闹别扭和冷战上】

    ——

    不怪我一进门没看见他,实在是林州行坐的位置太角落了,而且风格打扮不像他平时,粗略扫一眼,很难认出来。

    这人穿了件很毛绒的白毛衣,很宽松的灰色裤子白球鞋,袖口长过手掌,露着一点点指尖,头发是刚洗过没打上发胶的那种蓬松状态,脸埋在毛衣的高领里面一半,露着一双淡色眸子,表面上攻击性很弱,但整个人气压极低,气质和服装格格不入。

    这一屋子人不是百乐的就是兰堂的,他是整屋人的老板,他这个脸色,当然也就没人敢惹,大家各聊各的,反而倒显出他孤零零的,像被洗衣机甩干扔在一边的玩具熊似的,团在那里。

    林州行看我一眼,我也看他一眼,但是他不动,那我也不动。

    好几天没联系,我都不知道林州行到底是从家里过来的还是直接从宁北回来的,看起来有点疲惫,吃饭的时候也慢吞吞的,一开始默不作声地坐在我身边,但是我端起盘子走了。

    他没再动。

    简餐过后年轻人分作几个圈子开始玩,传来一阵阵嬉笑和惊呼声,我带着几个小孩做曲奇饼干,在烤盘上挤裱花袋,王瑶满脸得意地跑过来伸手说:“呐,五十。”

    “还好意思要钱呢。”亮哥在旁边一边弄烤肉架一边开玩笑说,“小清,办公室恋情要扣钱,你扣他们俩一人五十。”

    王瑶不服道:“公司也没明文规定员工之间不能谈恋爱啊。”

    “林老板都给你以身作则了,潜规则懂不懂?”亮哥遥遥一指角落,“人家亲手把老婆开掉,大义灭亲,多好的表率。”

    我幽幽看他一眼:“你觉得他做得对是吗?”

    “不不不。”亮哥急忙撇清关系,“我当时就觉得他有毛病。”

    “姐。”王瑶突然来劲了,“五十块买个故事听,你还没讲你和老板的事呢。”

    我无奈道:“讲什么,你要听什么?”

    “州行,过来帮忙。”也就亮哥喊得动林州行了,但这人一过来我就觉得王瑶脖子一缩,我笑她说,“怕什么,你现在天天对着他还怕?”

    林少不喜欢生肉的腥味,转了一圈之后拒绝帮忙烤肉,拿起餐刀说:“我去煮红酒。”

    “嗯行。”王瑶调整下表情,“那姐你说说,我一直很好奇以前你们两个天天在一起,怎么没成啊?”

    “这个啊。”我蹭掉鼻尖的面粉,故意扬起一个笑脸说,“因为我太受欢迎了,他担心表白被我拒绝,连朋友都不能做。”

    “啊……”王瑶听得一愣,大着胆子去求证,转头问,“老板,真的吗?”

    林州行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水果刀,面无表情地说:“对。”

    王瑶又问:“那你们后来又怎么在一起的。”

    我说:“我一离开他就后悔了,所以苦苦追求我,非要我跟他结婚。”

    王瑶被我胡扯得一愣一愣的,又去看林州行,林州行一刀一刀地把脆苹果切开,咔嚓咔嚓地响,像扭断人脊骨的声音似的,切完了,才冷冰冰地说:“对。”

    对什么对,再没有眼力见也该看出来不对了,王瑶吐了下舌头:“我还是不问了。”

    “别问了。”亮哥赞许地说,“这里面水很深,你不懂的。”

    “别吓她。”我轻声喝止,笑着嗔怪,悄悄话道,“今天时机不好,改天跟你讲。”

    “姐。”王瑶也悄悄话,“亮哥不吓人,是老板吓人。”

    “你放平心态。”我教导她说,“不看他就行了,就当不存在。”

    一旦刻意忽略,就可以真的当做不存在,林州行什么时候消失的我都没发现。热气腾腾的曲奇烤好了,我喝着他煮好的热红酒,尝到里面橙子的甜味,还有肉桂和丁香的浓郁香气,默默地发了会儿呆,王瑶蹦过来,带着小孩和洪磊,催我说:“姐,我们一起去放烟花吧。”

    “哪有烟花?”

    “喏。”她变出手中的仙女棒花束,塞了一把进我手里,拉着我就往外跑,出去吸了好几口冷气才发现没有火,洪磊指了指,“找他们抽烟的借个火吧。”

    他一指,我才望见那几个人里面还有林州行,王瑶和洪磊眼色一对,极有默契地牵着小孩跑了过去,热热闹闹地点起来,又叫又跳。林州行让了让,又让了让,还是躲不开,索性避开那群人,咬着烟朝我走过来。

    我被这样扔在原地,捏着一把光秃秃的小棍子,感觉自己特别傻,林州行站在我旁边,整个人毛茸茸的显得很好摸,但还是不说话,也不看我,又显得很讨厌。

    我突然想起来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就是这样——简直一模一样的情景,又是我开口“破冰”,又用了很蠢的方式,像那种搭讪帅哥的路人,磕绊着问:“能……能借个火吗?”

    林州行缓缓看向我,我都这么搞笑了他居然完全不笑,唇角走向也没有一点要笑的倾向性,抿成一字,神色静且不动,但有了点反应,没有掏口袋里的打火机,而是把嘴里的细烟取下来,垂了下眼睛,我呆呆地递出去,他帮我点燃。

    烟花好像有种魔力,一旦开始燃烧,就噼里啪啦地让人心情好起来,烦恼都烧成灰了,好像什么愿望都能实现似的,人也轻飘飘地开心起来。

    我点燃了一大捧,看这璀璨的火星跃动在夜晚,眉眼也都扬起来,只可惜烧得太快,兴奋劲儿没持续多久,燃尽的那个瞬间,不免有些浅浅的失落。

    可是马上有“嗖”地一声,尖啸着升高,向上窜着,越顶越高,小小的失落马上被掩盖,我认得出这个声音,这个是……啊,这是……激动极了,只想赶快和人分享,我一下子忘了我们还在冷战中——

    “州行!”我兴奋地指着天空,扭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叫着,“有烟花啊!”

    应和着尾音的最后一个字,啸音结束,踩着“砰”的一声巨响,烟火在空中涨开,绚丽极了,奇异的光芒从夜空中映照下来,夜风揉起他的黑发,少年有一张漂亮的脸——白纸一样的脸庞被镀上了颜色,也许现在的林州行已不算是少年。

    可我也不是十八九岁时的我了,我们都长大了好多,花了七年时间遥遥相望,陪伴又蹉跎,等到终于走在一起,却把时间花在了闹别扭和冷战上,想一想,真是浪费啊。

    可我们两个不就是这样吗?就算相爱也互不相让,恶劣得半斤八两,林州行的可恨常常让我怀疑,到底喜欢他什么啊?

    不知道啊,就算不知道,也还是喜欢,就算吵架冷战,也还是喜欢,人就算能骗过别人,也骗不过自己的心,我讨厌你,可我还是爱你。

    好像是回应一般,林州行也望着我,向我走来,他终于也笑了起来。

    笑意先是从眼睛开始的,然后是眉尖,然后是嘴角,他笑着说了句什么,和爆裂声叠在一起,听不清,只见口型,但也并不打算再解释的样子,我瞪大眼睛,他轻轻摇头,仰起头看着夜空。

    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话,就擡头看看夜空吧。

    烟火如落星。

    烟花好短暂,结束后世界突然就安静了,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硫磺味,林州行已经靠得很近了,轻轻张开怀抱揽住我,毛茸茸的毛衣的确很好抱,软绵绵的陷在里面,让人的脸颊都痒痒的,但又很暖和,他小声说:“理一理我。”

    “是你先不理我。”

    “怪我。”

    我问他:“你刚刚说的什么。”

    “新年快乐。”

    “好像不是这句。”

    “是这句。”

    “好吧,那我回答你。”我说,“我也爱你。”

    “我……”林州行含糊地低声辩解说,“我说的是新年快乐……”

    “这就是对新年快乐的回答。”热烈的词句滚过舌尖,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燃烧着,爱意滚烫,烧得人心口发热,“我爱你。”

    像是高兴,也像是依恋,我的爱人更加紧的抱住我,在肩窝里蹭了蹭。被洗衣机甩干的小熊,耳朵夹起来晾在衣架上等了好久,被风吹得晃荡,终于等到了他的主人,他给出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说。

    带我回家。

    “喂,不对吧,林老板,这不是回去的路。”我敲了敲车窗,警惕地说,“怎么这么偏。”

    “是吗。”林州行忽然猛打方向盘,一头扎进树林里的小路刹停,“那又怎么样。”

    安全带一拔,车门锁上,他就压上来吻,也不容人拒绝,被咬了两口,好痛,生理性的泪水盈上来,我满眼含水,控诉道:“会被人发现的。”

    “害怕?”

    “嗯。”

    指尖是凉的,摸上腰背的时候我抖了一下,车内空间窄小,退无可退,所有细微声响都被放大,我听见自己气息凌乱,整个人都紧绷着轻轻的颤,林州行套着一张这么温良的皮干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卷起贴着皮肤的最后一层打底衫,他温柔地建议说:“可以咬住,叫小声点就不会被发现了。”

    “胡扯……”

    “那你放松点。”

    “就不能等回家再……”

    “不想等。”林州行打断我,痴痴地望过来,低声说,“实在很想你。”

    林州行的手机响了,却无人去管,随手摁掉甩到一边,被静音的哑巴手机无奈地闪烁着呼吸灯,月色如水划过屏幕,它不依不饶地反复亮起又熄灭,极不甘心无人理会,又无可奈何,终于归于寂静,冬日无虫鸣,只有风吹过树林沙沙的响声,叶子轻轻地摇。

    事后想来不堪回首,我很想删除掉这段记忆,林州行非要说:“多么有意义的跨年。”

    “闭嘴。”

    他用眼神示意多媒体仪表盘,又说:“刚好是十二点。”

    “你为了卡这个时间?”我骂道,“变态!”

    “新的一年想继续和你在一起有错吗?”林州行可怜兮兮地开车,我不想再继续聊这个,打开一点车窗吹散脸上热度,决心找一个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事转移话题,问道:“烟火是你带来的吗?”

    “是。”林州行说,“你好像喜欢。”

    “我也喜欢你的毛衣。”

    “我喜欢你。”

    好像不是很隆重,林州行就这样说了,偏过头笑了一下,很快又收回视线看路,这个时候该回答什么?我想了想,啊,想起来了。

    我笑了起来,眼睛弯起来,新年快乐。

    男主视角【第三人称】01宁北来客

    【他们站在河的两岸,总要有一个人涉水而来,他不是不愿意当这个人,他只是不愿意看邓清无动于衷】

    ——

    宁北是一座老工业城市,随处可见灰突突的旧时代建筑,热电厂的水泥烟柱静静地突兀地伫立在远处,那是宁北钢铁厂的配套工厂,苏联援助时期的遗留产物。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钢铁厂都是宁北工业的支柱企业,贡献了全市一半以上的GDP,时间一年一年过去,设备逐渐老化和陈旧,人也是。

    曾经一批赴苏留学的技术骨干退休,他们的子女顶岗上班,然后子女们也老了,钢厂的年生产量不达标,设备也不符合最新的环保标准,有时候新起炉灶比起彻底改造反而便宜,轰轰烈烈的乔迁仪式过后,宁钢搬到了省会城市,但所谓的“宁北钢铁厂”和这块地,却仍然留在了宁北。

    基于当年的战略思维,出于对基础性工业的有生力量保护,钢厂选址十分偏僻,即便整个宁北市并不大,但从市区开出,仍然需要四十分钟。

    长年的工业生产污染了这里的水源和土壤,接收企业被强制要求负担起治理任务,厂房、仓库和废旧的生产线也留在了这里,财政不拨款拆都拆不起。

    没有人想啃下这里,也没有人对这里感兴趣,宁北没有旅游资源,第三产业并不发达,和很多北方老工业城市一样,人口流失严重,年轻人越来越少。

    能卖的地都已经卖了,招商引资的效果却并不是很好,曾经的宁北有宁钢,现在的宁北什么都没有,钢厂像一块焦黑的膏药,贴在光秃秃的大地上。

    后来,林平舟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全国性的零售巨头要在此处投资,被时代遗忘的钢厂将焕然一新,在同意承接钢厂改造和环保治理的同时,周围的大片用地也一同被划进项目,百乐被批准的宁北工业园总规划占地1700亩,计划五年内完工,届时将辐射周边四省几十座城市,成为百乐在北方的零售产业链大本营之一。

    这是能决定宁北未来五年经济发展的重大项目,林平舟每次来宁北,都能享受到最高规格的待遇。

    只是这一次,悄悄来到宁北的林家人,并不是林平舟。

    曾经钢厂未搬迁时,除了厂内自行配备的班车,还有市政专门规划的一条公交线路,在钢厂离开宁北后人流量骤减,公交线路也被停运。因此在工业园项目启动后,工人的上下班成了大问题,总不能所有人都吃住在工地,这次又是市政出面,拨出几辆公交车接送,一天两趟,过时不候,要想打车,就得加返程价格,等于双倍,想想都肉疼。

    大潘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很机灵,很有眼力见的人,虽然他现在还没有讨到老婆,但他已经攒了一点钱了,而且工头看他上过初中能算数,让他帮着记账,他记性好,找他拿过工资条的工友他都认识,所以今天一上车,他就发现不对劲,胸有成竹地对邻座的小吴说:“今天车上,有人物。”

    小吴是小工,跟着他叔来跑活儿,他叔今天轮休,他就跟着大潘,愣头愣脑地问:“什么人物?”

    “喏。”大潘努努嘴,“白帽子。”

    工人带黄帽子,技工带蓝帽子,红帽子是头头,白帽子就是头头的头头,一般是项目监理或者更高级别的领导,更大的人物,小吴觉得不像,小吴扭头看了又扭头过来:“不像,咋跟我差不多大,大学生吧,要么就是工头的亲戚。”

    “放屁。”大潘啧啧有声,“你不会看人!”

    那是个很安静的年轻人,一身黑色,宁北现在零下好几度,他穿得却一点都不臃肿,肤色很白,是那种没吃过苦养尊处优的白,个子虽然高,但骨架不大,露出来的脖子和手腕都挺细,五官很柔和,一看就是南方人,而且是过长江以南,标准南方的南方人。

    其实他一上车就已经被一车人打量过了,觉得太打眼,但没人上去搭话,他旁边的位置也没有人坐,大潘一屁股坐过去,咧嘴笑道:“老板,借根好烟?”

    烟是很显身份的东西,也很好猜人身份,年轻人从兜里掏出一包刚拆的中华金细支,笑了笑说:“我不是老板。”

    这烟千把块一条,就算在店里熟人拿也得八百块一条,这还不是老板?大潘心里大喜,心想我这是撞到贵人了,但贵人口味挺特别的,一般人抽华子都抽大中华或者中华软包,这个老板好讲究,抽这种又细又巧的淡烟,捏在手里,还没有小指头粗。

    大潘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惹着前后座都眼热,年轻人又笑了笑,给前后座也散了几根,大潘要给人点,对方摆了摆手,甩开火机自己咬着引燃,烟点着了并不吸,只是夹在指间,很客气地说:“跟您打听点事。”

    “问我啊老板,我宁北通!”

    “老板老板,他不行,问我问我!”前后座一下子都趴了过来,兴奋不已,大潘给他们都推开,用力啐道,“呸!什么德行!”

    宁丰集团是地方国资委控股,这几年受宁北整个经济形势的拖累,效益不太好,但自从林平舟的百乐进来合作之后,宁丰的日子就好过起来,王总舒心不少,只是最近又愁起来,林平舟传话过来,说百乐的资金链吃紧,让他抗一抗。

    扛到什么时候是个头,王总坐在老板椅上抚茶缸,有点心烦地喝了一口,抿出点渣子来,呸了一口茶叶吐进水里,秘书敲门进来说百乐来人到访,王总蹭得一下站起来,快快快,快请进来,小文去准备准备,搞一下接待。

    王总,秘书犹豫道,但来的人不是林董事长,也不是财务的鲁老总。

    王总眉头一皱,其实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秘书继续说,很年轻啊,说是刚从项目工地上过来,不报具体职务,也不给名片,王总,见不见?

    见,王总把茶缸放在办公桌的胶皮上,让他进来。

    那年轻人便走进来,就是大潘在车上遇见的那个人,一见面就弯腰下去握手,态度很恭敬,但自我介绍却很简短。

    王总好,年轻人轻轻笑道,百乐,林州行。

    从宁丰的办公室出来已经是九点多钟了,林州行这才看见手机里面安静躺着的信息,是邓清发过来的,问他去哪里了,在回复之前,他先打电话给自己的行政助理王瑶。

    王瑶大概是老板不在想上房揭瓦,才九点钟就跑去喝酒,一接电话背后就是一个吊嗓高音的嚎叫——李玉刚的《贵妃醉酒》,王瑶飞奔出包房勉强找了个安静地地方,大喘一口气,调动出一个微笑道:“老板,您说。”

    “邓清问了吗?”

    这话没头没尾,但王瑶听得懂,连连点头:“问了问了,姐问我在不在,我说你出差了。”

    “嗯,然后?”

    “然后她问我你出差去哪,我按你说的话说了。”

    “那是怎么说。”林州行说,“说原话。”

    这俩夫妻怎么一个毛病,反正是打电话,王瑶翻了个白眼,毫无感情地平直复述道:“你说谁都不能告诉,我就按原话跟姐说谁都不能告诉,姐就问难道我也不能告诉,我说你没有提她。”

    “谁跟你说我是这个意思?!”

    听出来老板有点恼火,王瑶很识趣地沉默了,但她也不傻,这种事不属于工作范畴,林老板就算生气也没有道理,自己的老婆哄不好怎么能怪到下属头上,劳动法管不管,有没有天理呀?调节夫妻矛盾是另外的价钱!

    打工人沉默的反抗还是有效的,王瑶听见她的老板在电话那头开口说:“下次就说你不知道。”

    “好的好的,老板,下次我改正,您还有事吧?您先忙,我挂了哈,拜拜!”

    “嗯。”

    虽然王瑶把这件事传递地有点误差,但想到邓清还是来问了自己,林州行的心情好了一点,他回复了两个字,宁北。

    然后挺认真地等了一会儿,无事发生,犹豫了五秒钟,林州行划掉了通话界面,把手机扔在桌上,这时候就算电话通了又该说什么?他们才刚刚吵了一架,而且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当然邓清也没有错,但是对他来说,很多时候事情的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利弊,一个人的立场决定了一个人的选择,而一个人的利益,决定了一个人的立场。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也不认为邓清有错,他们只是选择不同,但没有人有错,就意味着没有人需要道歉,没有人道歉,又怎么和解?

    他们站在河的两岸,总要有一个人涉水而来,他不是不愿意当这个人,他只是不愿意看邓清无动于衷。

    等了一个小时邓清仍然无动于衷,林州行扣上自己的笔记本,细长手指无意识地像弹钢琴一样轻轻敲击着桌面,两件事都很烦,手机没有消息,宁北没有信息,他摘下手腕上忽然觉得很碍事的钢表,闭着眼睛揉了揉眉心。

    宁北这块地根本没有招拍挂信息,这不合规,项目工地已经停工很久了,大潘他们却还是天天按规定去工地转悠,这是在给谁制造假象?工业园的担保方是河津,但是河津的驻地办公室为什么没有人,为什么是空的?以目前宁丰的财政状况,根本拨不出阶段款,百乐也没有钱,大家都没有钱,谁来结款?谁给工人发工资?

    这些情况他一个外人走访了不到一天都能知道,难道其他人不知道?别人都蠢就他自己聪明吗?不可能,但如果不可能,为什么又堂而皇之地在发生?

    手机屏幕亮了,他猛然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抽出,直起身子,划开一看却很失望,不是邓清,是涂亮亮。涂亮亮发来一句阴阳怪气的感叹,说,你老婆对我进行了精神教育。

    他冷笑一声,摁出去三个字,成功了?

    那当然,说得在情在理,给哥们说惭愧了,州行,对不住了。

    男主视角【第三人称】02自私和自我

    【如果站在第三方视角去评断他们两个人,林州行承认自己自私,但邓清不是自私,她是比较自我】

    ——

    看来涂亮亮已经决定暂时离开深圳去照顾柳唯,那么兰堂就是邓清去管,她不可能继续兼管好百乐的北方市场,姚叔一把年纪了,精力有限。林州行迅速盘算了一遍,在脑中过了两个方案选了两个执行人选,如果破格提调上来勉强也能用,自己再多做一些,他咬咬牙叹了口气,打出去两个字回复:没事。

    这不是他心里的最优解,但邓清太厉害了,硬是把亮亮劝成了,那也没办法,他想了一会儿接受了这个最终结果,然后忍不住问:“她在干嘛?在兰堂吗?”

    “小清在加班。”涂亮亮迅速回复,“好家伙,补课补起来上瘾,我估计她饭都没吃,真是说到做到,牛逼啊。”

    呵,林州行轻轻笑起来,心想,她一直是这样,要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不会轻易改变。

    乍看起来,好像他也是这样,相信自己的判断和决定,不会轻易更改,但看起来像,并不代表真的相同——如果站在第三方视角去评断他们两个人,林州行承认自己自私,但邓清不是自私,她是比较自我。

    “帮个忙行吗?我点份餐过去,你帮我拿上去,换个餐盒,说是柳唯给她做的。”

    “你有病?”涂亮亮毫不客气,林州行也习惯了,只是回,“给你打二百块跑腿费。”

    “老子有骨气!谁稀罕你的臭钱!”

    “麻烦了哥。”林州行摁语音发过去,含着笑意道,“辛苦一下。”

    “你他妈的。”涂亮亮满意地回复,“还以为你没长嘴,等着,哥给你办好。”

    半夜三点钟,因为睡不着,林州行靠在酒店半开的窗前抽烟,桌上扔着今天刚买的两包中华细烟,散出去了一大半,自己也陪着抽了一点,现在各自只剩一两根。他原本以为自己够低调了,没包车没开车,跟着工人一起上了班车,没想到一上车就被人注意到,“微服私访”的计划彻底失败,大潘和一众工友围着他问他贵姓,不好说自己姓林,顿了一下,他说自己姓邓。

    怎么想到编这种瞎话的,林州行耳尖热了热,觉得自己很蠢。

    但已经闹出动静,只好将计就计明牌去拜访宁丰的老总王志刚,虽然来之前有所准备,猜到宁北的项目内情会很复杂,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复杂,土地使用手续、资金、银行贷款、项目招投标、整体计划,每一步都云遮雾绕不清不楚。

    这里面有一条若隐若现但是十分完整的利益链条,林平舟只是其中的一环,他不敢贸然下手,就像未知水深的池塘,就像不明品种的蛛网,被淹死被缠死,可能都只在一念之间。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决宁北,只怕只能让林平舟本人亲自下场,该怎么把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让林平舟心甘情愿?要让他自己来找我……林州行心想,但这很难,他们毕竟有血缘关系,做了二十几年父子,彼此忌惮也彼此了解,是否会被看穿,他没有把握。

    思路陷入僵局,烟卷已经燃到一半快要烫到手指,他回过神来摁灭在烟灰缸中。

    手机终于又响了。

    这次是邓清,但邓清发过来的语气不是很合他的心意,很平,她说:姚叔安排我和他一起出差,北方市场的方案需要尽快落地。

    他想了想,开始在网页上查找那边的天气,邓清这个人照顾自己和照顾别人的能力都很有限,生活上不是太细心,只怕行李箱里一件羽绒服都没装,而且不听劝,不把截图甩到脸上不会信——这样说起来,不知道要去几天,而且和姚叔一起去的话,可想而知等于拉练,她大概还没有心理准备,那边的饮食不合习惯,气候也干燥,润唇膏和护肤用品都该换滋润性更强的……住哪个酒店?

    打个电话提前准备好东西应该来得及,林州行拿起桌上的钢表看了一眼表面,三点钟,门店是六点上班,那么……

    他打下好几个问句,还在整理思路时,又收到一条新的。

    或许是他许久未回,对方催促道:向老板汇报。

    他把对话框全删了,然后打了四个字,注意安全。

    手机扔在旁边,林州行抽出烟盒中的最后一根烟,半皱着眉咬在嘴里。他其实已经不想抽了,但没有其他事做,火机拿在手里甩,金属的盖子反复咔哒作响,幽蓝色的火苗蹿出来,并不着急点燃,手机屏幕又亮了,他不想看,能是什么好话吗?

    说是这样说,还是忍不住扫一眼,这一眼就心情好起来,心满意足地把烟和打火机都扔在桌上,去摸手机。

    邓清发了一个问句:宁北还顺利吗?

    当然不顺利,他心想,稍微冒了点头的兴奋被当头一棒,像被风暴砸晕的海鸥,子弹似的落入水中,闷得喘不过气来。

    来之前的预期就很糟,结果真的更糟,他很想为了这个问句回上一通电话,听听她的声音,但打了电话能说什么,难道告诉她,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那太蠢了,而且没有意义。

    她已经要负责北方市场和兰堂了,多一个人煎熬其中并没有意义,但她本身对他来说当然是有意义的,邓清能够动这一下,那么他愿意涉水向她走去。

    虽然没人看见,但是轻轻笑了一下,林州行又看了一眼时间,估计那边也快上飞机,于是回复道:回来再说。

    希望等到他回去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想到办法了,宁北像一口会吃人的黑漆漆的洞穴,仅仅只是站在洞口感受到里面隐约呼啸的风声,他已经觉得害怕。

    重新把那根烟咬回嘴里吸燃,让尼古丁过进肺里,林州行狠狠清醒过来,重新打开材料,梳理接下来两天要调查的名单,这些下属的承包商和供应商,究竟都是什么背景?

    关于手机的那个方面,接下来并不需要再分心,他很清楚知道他没有给邓清期待中的回复,除非他主动示好,否则她不会再说一个字。

    他们两个对彼此的分寸都非常了然,也不会因此愧疚太多,就算他的确把感情关系处理地很糟,她也绝对好不到哪去。

    涂亮亮一直不能理解,说你们俩个这是拔河还是跷跷板,难道拉扯一辈子,图什么?较劲什么?难道说你不想自己爱她,比她爱你更多,是吗?不会吧!男人何必这么小心眼!

    不是,当时的林州行只是否认,但没说理由,他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

    他其实不计较,也不在乎,他不在乎她爱他是不是比他爱她更多,他可以更多,他在乎的不是这个。

    他在乎的是痕迹,是证据,是显露。

    那是外公从小就教导他的话,喜怒可以形于色,但永远不能“真”。

    永远不要让人抓到把柄和软肋,不要让人知道你真正在乎什么,不要高估人性,人性没有底线,任何细小的暴露都会被人利用。

    商场如战场,只要打算站上去,就永远没有下场的一天,再低级再龌龊的手段也有人用,只要能赢。

    输了再去懊悔没有用,站在场上的时候,就必须毫无破绽。

    但外公对家人很好,疼爱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悲伤欲绝地接受了儿子的早逝,把希望寄托在了唯一的外孙身上,外公对他的教导并不是让他变成一个冷漠冷淡的套中人,所以,真正核心的原因并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这一段路颠簸,晃得他有点想吐,平生没有坐在三轮车上走过这样的土路,他咬着牙忍着,脸色苍白。他要进山找一个人,怕不认识路雇了个人做向导,因为此行不能暴露,那人又是刻意躲进山里隐居起来的,所以他找了一个女孩子,陌生男人容易让人心生警惕,但年轻的女孩子,就会好上不少。

    好不容易下了车,看他实在难受,向导肖肖递过来一瓶水,林州行低声说了句谢谢,喝了一口,肖肖偏着头看他,有点好奇。

    这人蛮高的,但长得很清秀,是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一张脸,不像坏人,也不像好人,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来历。绝对不是本地人,却偏偏非要进山找人,虽然他再三保证过他没有恶意,但是肖肖仍然留了个心眼,暗自决定如果找到了那人,她要先去问问别人愿不愿意见,再告诉她的这个“临时老板”。

    想到这里,肖肖大大方方笑了笑说:“老板,等一下我帮你打听的时候,你先别过来。我自己去,问好了再告诉你。”

    林州行轻轻皱眉:“怎么了?”

    “你这个样子去问,人家肯定不愿意说实话的。”

    “为什么?”

    “看起来太……”肖肖想着措辞,“就很别有用心,不像好人。”

    林州行有些诧异,还很少有人这么说他,不免问道:“哪里看着不像好人?”

    “有钱。”

    他愣住了。

    有了之前去工地的教训,他原本已经注意过了,把表摘了,烟换了,手机去街边小店重新买了一个,连衣服都是地摊上两百块买了三套,不求多能遮掩,可让一个小女孩骤然戳破了当然不甘心,磨了磨后槽牙,他问了句明知故问的傻话:“你怎么知道?”

    “哎呀,我在餐馆做服务员,看人准得咧!”肖肖得意地掩着嘴笑,“老板,别装了。”

    林州行给自己做的人设是手机店老板,因此出手大方,一见面就给肖肖送了一个新的手机,自认很合理。他想找的人是宁丰集团内部原本负责公共关系的办公室主任——梳理人员关系的时候他注意到了这个人,在宁丰十六年,突然就消失了,宁丰内部对他的描述并不是辞职了,而是说老家母亲重病,回家照顾去了。

    但生的什么病,老家在哪,全都语焉不详,他想办法查到痕迹,猜测了一些有可能的可能,决心要找到这个人。

    “你不像卖手机的,你像做手机的,哦哦不是不是,年纪不对,是你爸爸像做手机的,那种大老板吧?你爸爸是不是很有钱?”肖肖叉着手在前面走,嘻嘻笑,教他说,“开小店子的人不是你这样,那种人走路说话都流里流气的。”

    “是吗?”他心不在焉地应,他想起了别的事。

    曾经有一个人跟他说,你跟别人不一样,普通人跟你也不一样。

    说这话的人,也是个女孩子。

    你拥有的太多,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随时随地都能推倒重来。

    所以是怪他吗?怪他拥有的太多,优越感十足,不识疾苦,可她凭什么这么说,他就不能也是个普通人吗?

    他那时不忿,只觉得她丝毫不肯理解他,实在失望。也不怪她,他的实际境况,从来也没有和人说过半个字,人人都知道他是百乐的继承人,但也仅限于此。

    她第一次念他的名字,就是说他很有名。

    林州行,邓清说,你很有名。

    因为。

    你很有钱。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瞬间?那是一个普通的,所谓“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的俗套瞬间吗?

    不,那是一个决定了他们日后关系的关键瞬间,因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并不是挑衅,而是很平静,就像念出橱窗里商品的标签,价格就是价格,不带任何评判色彩。

    她凝视他又漠视他,应当可以作为对手,他开始着迷于试探她,靠近她冷淡的、平静的、稳定而自我的灵魂。

    男主视角【第三人称】03人生轨迹

    【有钱从来就不是一件坏事,他不能装模作样的把它当成一种痛苦,那样就太无耻了】

    ——

    他们曾经靠近过,但只称得上是互相打量,连了解两个字都够不上,彼此把自尊捏的很紧,谨慎的交锋,年轻时总是不怕错过,哪怕他对邓清,可谓是一见钟情。

    可就算一见钟情,她的冷淡也足以竖起他全部的防备。

    时机也不是太好,他那时心中满是郁结的愤怒和幽暗潮湿的憎恨,蒙在表面平淡温和的一张皮下面。和现在的肖肖差不多年纪,七年前,大概是十八九岁,乱七八糟地忍了一整年,终于离开家离开深圳,他原本再也不想回去。

    高二那年,当外公去世,一个秘密像脓血一般被戳破。他终于知道了父亲时常挑剔和审视他的原因,明白了父亲对所谓的堂弟莫名其妙的关注和资助,被称为婶婶的女人可以坐在饭桌上和她的母亲对峙,因为那不是他的婶婶,那是他父亲的情人。

    二十几年的情人,有一个十几岁的儿子。

    多恶心,多讽刺。

    母亲的软弱也让他觉得鄙夷,心存可笑的幻想,觉得一家人还能坐在一张桌上吃饭,总归还有些体面,外公把大部分股份都留给了自己的女儿,这就是林平舟还愿意虚伪地善待她的原因——林州行分不清母亲是真的愚蠢还是非要自欺欺人,总之他无法理解,所以当她尝试着和自己的儿子谈一谈时,他总是站起来走掉。

    同时令他憎恨和鄙夷的还有彼时不知所措的自己,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单纯地决定反抗。林平舟让他和李享之一样,去留学,那就不去,母亲让他考进离家最近的广州去读,希望他能时常回家,也一定不去,不仅不去,而且要越远越好。

    高三的最后几个月林州行把他所有的机车头盔和夹克都锁进柜子,一言不发地报考了远方的金融系。林舒琴原本计划在学校附近给他买一套房子,他拒绝了,对母亲说道:“看好你手里的所有东西,不要给他,也不要给我,不要给任何人。”

    林舒琴想着的是另外的事情,她握着他的手腕说:“你好好去上学,什么都不要乱想。”

    什么都不要乱想,然后看着那个男人吞掉林家的产业,把头扎进沙子里,让水淹到脖子,真是再好不过了,他刻薄地在心内嘲讽自己的母亲,却在母亲朝他张开双臂时,弯下腰去,听话的让她搂住他。

    “小州,开心点好吗?”

    “嗯。”

    如果这就是他的身份,这就是他的命运,接过外公和舅舅的责任,守护林家唯一的一朵玫瑰,那么有没有人告诉他,到底应该做些什么,从哪一步开始?

    没有!所以他为什么就不是一个普通人,他凭什么要被邓清审判?

    又或者,也许她说的是对的。

    肖肖就认出来了,即使他尝试隐藏,也能迅速被人察觉出不同,他生来比旁人拥有更多,并不配自怨自艾。

    有钱从来就不是一件坏事,他不能装模作样的把它当成一种痛苦,那样就太无耻了。

    但也是邓清,对他说,你的付出当然也是很珍贵的。

    他当时说,哦。

    那个场景他还记得,她的表情他也记得,在青山,坐在能够俯瞰整个学校的天台上,晚霞洇出绚丽的烟紫色,夕阳给她披上一层艳丽金纱,勾勒出她小巧的、极为精致的五官。

    金线的轮廓线混着暮色裹出一层柔和,模糊了她一贯的冷淡态度,因此也让她显得很动人。

    可邓清从来就不是一个巧笑盼兮温柔可亲的美女,她的笑意往往很少到眼底,只是嘴角轻轻地勾一下,好像用心,又好像不太用心。

    她面对他的态度也永远谨慎,坦诚,但是疏离,目光和话语都像一片薄而锋利的柳叶刀,差一点就彻底剖开他——但总归还是能避开的,只是面对她,他总觉得需要十二分的小心。

    但是在那个瞬间,在太阳即将没入地平线的那一刻,他决定向前多走一步,他可以为了她改变人生轨迹,他可以跟着她走。

    他对她说,考虑一下这份offer,考虑一下我。

    在空空荡荡四面白墙的办公室,林州行对着唯一的听众端正的鞠躬,挽起白衬衫的袖子,弯起眼睛,态度良好:“邓老师,这是我的初稿BP。”

    邓清觉得很怪:“干嘛叫我邓老师。”

    “都是这么叫投资人的。”

    “我可没有钱。”

    “不要你的钱。”

    “那我拿什么投。”

    “你啊。”

    “投什么?”

    “我啊。”

    她皱眉,她觉得疑心和防备的时候就会皱眉,然后会郑重地咬字,喊他的名字,全名,果然,她说:“林州行,好玩吗?”

    “我挺认真的。”他说,“帮帮我吧,人生地不熟,我只认识你。”

    “半年。”邓清比了个手势说,“六个月满,我要离职。”

    “好啊。”

    见他答应,她放松下来,望着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了一下,然后开始往白板上写字,她认真看着他,但也没在看着他,她在看他的计划——开发独立部署SaaS系统的科技公司,适合以极小体量承接巨量企业业务,行业门槛高,但人员需求结构简单,一旦建立合作,用户忠诚度很高——她开始感兴趣了,并且不再看他,而是仔细思考起来。

    如果那时,邓清能够,再多看他一眼。

    就不会有陈珂。

    在门外等着整整一个晚上,通过肖肖不断地朝屋里传纸条,卢主任终于同意见他一面,但不能在屋里。林州行站在寒风中裹紧外套,在山间笼下来的一整面星野下,隔着窗户与人低声交谈,卢伟立愿意透露细节,这是出于良心,但他绝不出面也不可能去作证,这是出于自保。

    “我尊重您。”林州行垂着眼睛低声说,“感谢。”

    卢伟立提供的线索掀开了地毯的一角,有句很糟糕的道理是这么说的——如果你在地毯下发现了一只蟑螂,那么就几乎等于——当你掀开地毯,看到的,将会是触目惊心的惨局。

    他投入事件中时往往心无旁骛,直到涂亮亮打来电话才看日历,时间的流逝好像直接被吞掉了,一转眼就是元旦。林州行磕掉烟灰缸里面的烟头,起身去拿酒店刚刚送过来的美式,然后走到窗前,抿了一口,但一开口嗓子还是哑的,他轻轻咳了一声。

    涂亮亮像个老妈子一样地问:“是不是又没睡觉?”

    接着马上开始吐槽:“不能因为小清不管你就自暴自弃吧?以前没老婆的时候不也活着吗?”

    电话通着,但是那边没声音,也没回应,和少爷说话就是这么个沟通模式,这么多年涂亮亮已经习惯了。无论是邮件还是微信,甚至是及时通讯,如果你说到他不想接的话题,就完全没有反馈,但如果你转换话题,换到他感兴趣的部分,就会发现原来电话没有掉线,那边还是个会喘气的活人。

    涂亮亮自己给自己台阶下,呵呵了两声,然后又说:“小清要回深圳了,你怎么说?”

    果然,那边问:“几号?”

    “今天。”涂亮亮看了看表,“确切地说,是今天晚上,现在是凌晨一点,你赶紧买票,还来得及。”

    “没忙完。”

    “工作重要还是老婆重要?”

    顿了一下,林州行说:“她不会见我。”

    “她不见你,你不会见她啊?你俩真是……”听筒里啪地一声,是打火机的轻响,涂亮亮点燃了一根烟,林州行淡淡指出,“柳唯不让你抽。”

    “不过肺,老子过过瘾!还不是让你们俩给愁的,操碎了心!”说完涂亮亮小心翼翼吸了一口,不敢吞,快速吐出来,又快速说道,“我们要走了,请大家吃顿饭,唯唯答应把小清搞来,你自己看着办。”

    “我改签。”林州行想了想说,“地址发给我。”

    涂亮亮咧开嘴笑了。

    “那边的月子中心找好了没有。”涂亮亮忽然听见电话那头的人说,“我可以联系一个,不建议和柳唯的父母住在一起,你一个人在那边,久了会有矛盾。”

    “不用,谢了,搞得定。”涂亮亮嘿嘿笑,“州行,看不出你挺有心得啊,才见过丈母娘几面啊教你哥?”

    “不算线上的话,一面。”

    “嘁!”

    “在精不在多。”

    “这么有心得就把老婆哄好啊?”涂亮亮听出来林少心情还算不错,因此很放松地开玩笑道,“这点你得学我,低个头又怎么样?婚姻幸福的秘诀就靠一个哄字,懂不懂啊?哎,你不懂,你从来没舔过你不懂,林少嘛,宁死不弯腰。”

    越说越过分,林州行笑骂道:“滚。”

    “又犟不听劝是吧?”涂亮亮越说越来劲,“外形条件这么好,利用起来啊,别老穿的像吸食劳动人民血肉的冷血资本家,奶狗懂不懂,女的都吃这一套,你……”

    多年好友的另一个优势就是——可以毫无负担地在对方胡说八道的时候毫不留情切断电话。

    切断,就是话都没说完的那种。

    涂亮亮对着一片忙音大骂林州行。

    男主视角【第三人称】04但是的后面

    【如果他想,他可以做得比周明祎、比陈珂都要好,好一万倍,或者说,如果他能】

    ——

    男人的友谊和女人的往往有点区别,倒没有什么孰轻孰重,只是表现形式上有时候会有点不同,女生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讲起故事来很生动。有具体案例,谈起闺蜜的对象和老公时最常提的一定是“分手”两个字。

    男人之间不怎么谈细节,但热衷于出馊主意,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听的那个人虽然嘴上否认,但内心总忍不住暗自想象一下。

    林州行对涂亮亮的说辞其实是持完全的否定态度的,邓清和柳唯不一样,哄字解决不了问题,她很麻烦,比一般女人麻烦太多。

    但比起没有选择来说,人最容易动摇的时刻,是你手边有一个糟糕的选择,你试图排除干扰,但那个念头又总是会像幽灵一样冒出来。

    要不要,试一试?

    林州行对着衣柜翻找,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一整排衬衣西服和大衣,另一排是休闲款的风衣机车夹克棒球外套之类,按颜色分好套着防尘袋,回忆了一下邓清平时是否对他的衣品有所评价或者有所偏好——很好,完全没有,这个女人是不是平时根本不看他?

    另外,什么叫做不像吸食劳动人民血肉的冷血资本家的衣服?林州行轻轻眯起眼睛,他想起了行李箱里面顺手塞着带回来的,地摊上两百元三套的劣质白毛衣。

    柳唯一向是最热衷于嘲笑林州行的人,而且与他的交锋中往往是她占上风——表面上看起来,她很识趣,总是在底线范围内挑衅他。

    她很清楚他真正在乎的东西并不多,因此对其他反应默然,所以能过的嘴瘾一定要过,指着人毫不留情地嘲笑:“是谁教你穿成玩具熊的,林老板,这不是你风格。”

    林州行看她一眼,不打算回复,直接问:“邓清几点到?”

    “还有挺久的。”柳唯看了看墙面挂钟,“王瑶带人去接了,猜?带的谁?”

    “洪磊。”

    “你怎么知道?”

    林州行冷笑一声:“很难想到吗?”

    “跟你说话真无聊。”柳唯摆了摆手,“爱干嘛干嘛去,小清不在,我才不伺候你。”

    “随便。”

    林州行找了个角落靠着,原本并不打算睡着,但很快睡着,持续很久的睡眠不足和熬夜,加上劣质毛衣带来的廉价但是扎实的温暖,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醒来时满屋都是热闹的人群,无人找他搭话,他平心静气地开始整理这次在宁北的所有散落线头,试图把它们完整的串联在同一个根链子上。

    直到王瑶吵吵嚷嚷的冲进来打招呼,邓清跟在王瑶身后也走进屋里,她看他一眼,他也看她一眼,她不动,于是他也不动。

    冬天适合喝热红酒,这是每年冬天林舒琴都会说的话,而这句话又来源于她的哥哥——林州行从未见过面的舅舅。舅舅曾经留学过美国和欧洲,每次圣诞节都会亲自下厨,那时候的林舒琴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千金大小姐,有和蔼可亲的父亲和年少有为的哥哥,她美丽温柔,尚未结婚,且尚未爱上任何一个人。

    煮红酒当然要用肉桂、丁香和橙子皮,还需要切一些苹果,餐刀拿在手里,林州行原本垂着眼睛,突然听到邓清大声在和王瑶说:“因为我太受欢迎了,他担心表白被我拒绝,连朋友都不能做。”

    王瑶听的一愣,居然打算求证,转头来问他:“老板,真的吗?”

    他说:“对。”

    某一年出差,具体的月份不记得,但大致时间是很确定的,就是邓清和陈珂分手没多久,同样是冬天,他带着她还有王瑶、技术部的两个骨干去北京竞标,在等上一轮公司结束的时候,他们去旁边的那条街吃涮羊肉。

    那是王瑶第一次去北京,看到什么都特别兴奋,哪怕是冰糖葫芦,总是感叹“哇,北京”!第一次吃铜锅涮羊肉发现光羊肉的不同品类就能排满一整本菜单,也要说,哇……北京!

    随便找的店,不是什么老字号,几乎算工作餐,林州行吃了两口放下筷子,邓清在和王瑶讲她怎么撞破渣男出轨潇洒转头就走的故事——其实王瑶已经听过了,但很愿意听第二遍,因为想要吸引技术部的两个男生一同参与讨论——人在刚失恋的时候会有很多种表现,其中某一种表现就是反复提及,刻意当个段子讲出来,讲好几遍,以此来佐证自己完全不在乎,非常洒脱,林州行听过的次数比王瑶还多,但他沉默地继续听着。

    手机响了,林州行简单看了一眼,顺手摁灭,这是香港打来的电话,通常一说就要很久,他打算等一下再回。

    “哎,说起这个咱们得干一个。”王瑶举起茶杯说,“庆幸我姐有一双慧眼。”

    “喝茶多没意思,得喝啤酒。”对面的男生笑道,“清姐,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这么一说,邓清也有点随气氛,笑道:“是该喝一喝。”

    年纪都不大,一起哄就上头,说着要点要点,邓清赶紧摆手,给王瑶使眼色,王瑶骤然醒悟老板人还在这里,赶紧说:“别搞了,等会还要去竞标呢。”

    如果这时候林州行作为老板出面说没事,那就皆大欢喜,但他直接起身离席,把手机拿出来在桌面轻轻敲了敲,看了一眼邓清就走了。一桌人猛得安静下来,面面相觑,王瑶摸了摸鼻子:“完了,闹过头了,林总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邓清神色轻松地说,“他去接电话,我们正常吃。”

    “他那个意思?是接电话?”王瑶纳闷地说,“我以为他是敲打我们。”

    邓清一边夹肉一边安慰说:“没事的,下午竞标好好表现就行了。”

    他到前台点了一扎啤酒,然后跟老板娘说别说是点的,就说是送的,老板娘挺好奇,八卦道:“咋了小伙子,搞的什么花样?为什么?”

    “不为什么。”林州行简短地说,“我加点钱。”

    老板娘立刻脆生生答应:“好咧!”

    身后的桌子传来一小阵欢呼声,买一扎啤酒来喝和占便宜白得了一扎啤酒来喝的快乐是不同的,王瑶大声感叹,哇,北京!

    林州行走出店外。

    他拨通电话,在店外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天气干冷,皮肤表面好像被放进冰箱的瘦肉,越冷越绷越紧,木质长椅的触感像一整块冰冷的石头,林州行摸了摸口袋里的细烟,最终还是没有拿出来。

    要是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林舒琴会问,问了就不好不答,他很少说谎,这并不等于诚实,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误导——他什么都不说。

    林舒琴先讲自己的事,讲了很多,有一些可以讲一讲,有一些没有什么必要讲,但是她忍不住都说一说。香港也有一些旧友,父亲留下的人脉也需要交际,人家身边都有丈夫和子女,她总是孤身一人,只能和管家和司机聊天,难免觉得寂寞。

    讲完自己的事,她又问一问儿子的事,但怎么问都差不多,关心下天气和吃穿,尚能嗔怪着训上两句,再问下去,就答得寥寥,林舒琴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不知道他像谁,好像不像自己,也不像他爸爸。

    “怎么再也没听你说谈女朋友了。”林舒琴问,“大学的时候不是很多吗?”

    “比较忙。”

    “有没有喜欢的?”

    “有。”

    “那要追呀!”林舒琴坐直了,一下子握紧听筒,“男孩子不好叫别人等。”

    “嗯,知道。”

    “你要是结婚了,拿到股份进公司帮你爸爸,他就会喜欢你的,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林舒琴欣喜地畅想,娓娓道来,“前天你爸爸打电话来,还问了你,说做不下去了就回家来,不要总跟他置气,进百乐了好好做,做好了,他肯定不像现在这样,到时候我们都回深圳……”

    “妈。”林州行打断她,突然说,“明天北京好像要下雪了。”

    “下雪了,该去故宫看看。”林舒琴果然说,“你十岁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故宫,那一年就下雪了,白雪映着红梅花,特别好看,你爸爸总说南方不下雪没意思,该拍张照片叫他看看。”

    “他一年飞一百次北边,天天能看。”

    “小州。”林舒琴严厉起来,“别这样说话!”

    他道了歉,然后没再说什么,也不想纠正和戳破母亲的幻想,意义不大,只会是另一场哭泣和安慰,他现在不太有那个心情。

    这个时候林州行脑海里面的计划还很模糊,几乎只是个种子,兰堂刚刚承接百乐的系统没多久,摸索和了解需要时间,那个时候涂亮亮还带着老婆在北京,他的计划里没有其他任何人。

    也不应该,不能,不会有其他人。

    除非那个人……

    主动涉水向他走来。

    他没再说什么,最后听了两句嘱咐,挂了电话,邓清出来找他,说:“王瑶想再点两盘羊肉。”

    林州行有点无语:“四个人都一点钱不带?这也要问?”

    那几年线上支付和现金还是并行的,他掏出钱包递给她,邓清接了却不走,问道:“什么电话打这么久。”

    他想了想说:“家事。”

    他看着她,好像在等,但是她愣了一下,垂了下眼睛,然后说:“不好意思。”

    但她还是没走,又说:“不进去吗?你没怎么吃。”

    “没事。”

    “哦有个特别神奇的事情!”邓清突然眼睛一亮,兴奋地坐下来说,“老板娘说我们是第五百个进店客户,送我们一扎啤酒!”

    林州行略略擡眼,似笑非笑道:“这理由你也相信了?”

    “……那不然呢?”

    他笑了笑,懒洋洋地揶揄道:“也许是因为你特别美特别招人喜欢。”

    她一向讨厌他这个语气,邓清立刻站起来回击:“我看人家是认出来百乐大少爷莅临蓬荜生辉,吓得专门送过来的吧!”

    他平淡地点头:“很有可能。”

    呵呵,邓清冷笑两声,气鼓鼓地进店去,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说:“快一点,给你留了一杯啤酒。”

    “嗯。”

    他知道那时候邓清在期待什么,她在期待一段正常的、逐渐讨好、逐渐靠近的那种感情关系,而且要很纯粹很专注,修正一下陈珂留下的失望。如果他想,他可以做得比周明祎、比陈珂都要好,好一万倍,或者说,如果他能。

    但是。

    但是的后面并没有其他句子和其他原因,但是就只是但是。

    他们完成了竞标,但是落选,第二天也没有下雪,五个人灰溜溜地离开了北京。

    林州行回忆的思绪再次被打断,王瑶的问句把他拉回当下的这个冬天、这个晚上。邓清又说,我一离开他就后悔了,所以苦苦追求我,非要我跟他结婚。

    王瑶就又问,老板,是这样吗?

    他说,对。

    男主视角【第三人称】05新年快乐

    【她就像从他心里长出来的一颗种子,七年来的根系爬满了血管和皮肤,他只有靠近她才能获得养分】

    ——

    墨菲定律的意思是,所有糟糕的事情都会一起发生,林平舟透露出要将百乐私有化的消息时,林州行用于现金周转的贸易公司的现货正压在太平洋某个集装箱码头。

    整整两艘船,三千万,突发的局部战争引起价格暴跌,是始料未及的黑天鹅事件,这和一个人聪明不聪明没有关系,和谨慎不谨慎也没关系,这只关乎于一个人倒霉不倒霉。

    在市场还在消化和讨论林平舟私有化的构想是否为真实消息时,林舒琴却意识到他一定是认真的。林平舟专程从深圳去了一趟香港哄她,一个人,什么别的女人都没带,住了三天,最后一天,吵得天翻地覆。

    她哭得厉害,但是怎么都不肯松口,甚至说到离婚,这么多年的表面功夫,他原本是从不和她大声吵架的,林平舟最终哄好了她,但仍然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他暂时失去耐心,甩下她离开了香港。

    林州行不知道林舒琴提过离婚,但当然察觉了母亲立场的变化,他感到的不是欣慰而是恐惧,她早就是明牌,提供了所有的软肋供人拿捏,现在的反抗只能是被摧折的号角。

    那段时间就是三方到处吵架的混乱时日,他尝试反对父亲私有化百乐,当然失败,百乐因此撤掉了兰堂的订单,他也尝试反对母亲对抗父亲,同样是失败的,林舒琴不肯听。

    现金流要断了,下一笔回款在五个月后,兰堂还有用,不能死掉,那就把人裁掉,没什么舍不得。第一批的名单是邓清拟的,她在公司最久,岗位流动多,对所有人所有位面都熟悉,但是她舍不得,那就他亲自来。人事送来了第二批的预估名单,按姓名首字母拼音排序,第一个是前端UI设计师方君。

    林州行把那份名单摊在桌上想了很长时间,他做决定一向迅速,很少犹豫,这一次的犹豫大概有二十分钟的时间,随后他回到桌前,在方君的名字上面,用钢笔加上一个名字。

    邓清。

    把这份名单交给人事,人事看到他新加的名字很惊讶,觉得老板疯了,没有哪个公司开源节流会无缘无故地裁掉这么资深的员工,但是她的老板并不打算改变主意,反而说:“不要提前告诉任何人。”

    “涂总也不能吗?”

    “尤其是涂亮亮。”

    “林总,从成本的角度来说赔偿金太高,不如保留岗位,压一压薪资,我相信她是愿意和公司共渡难关的,而且从人力管理的角度来说也不合适,不给出合适理由的话,我想邓清很难接受,而且对其他员工影响也……”

    “不考虑其他,就这样安排。”林州行直接打断她,“不需要给理由,邓清会接受的。”

    “嗯……”人事想要持保留态度,但直接反驳老板是不明智的,因此谨慎地不再发言。

    “钱给够就行。”仿佛自嘲一般,他苍白地笑了一下,从抽屉里面拿出一张卡推出去,“赔偿金走私账,用这张卡。”

    “好的,林总,那我回去计算一下赔偿方案。”

    “不用算了。”林州行垂下眼睛,“全部给她,根据总金额反过来算方案,做得合理一点。”

    这要求很奇怪,但是人事仍然点了点头,她的老板最后又强调了一遍。

    不要告诉任何人。

    长久的留在一个没有未来的公司对职业发展前景是不利的,从毕业开始就没有跳槽过也会被市场判断为流动性不佳,邓清需要有一个机会离开兰堂。

    唯一好一点的情况是,林舒琴的情绪平复,愿意从长计议,林州行温和而耐心地劝她,拿好你手里的东西,不要给任何人,也不要给我,我有外公留下来的遗嘱,会慢慢进入百乐的。

    但是林舒琴反而立刻紧张起来:“不行,小州,不要和你爸爸争,你斗不过他!”

    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心不在焉地敷衍母亲,而是说了一个反问句:“你不相信我?”

    “我们都拿好自己手里的部分就好了,不要和你爸爸争,别和他斗,你答应我!”

    “妈。”他对着电话那头说,“李享之马上毕业,快要回国了。”

    林舒琴一下子噤声不言,林州行继续说:“而且他让我娶周琦。”

    “你喜欢琦琦吗?”林舒琴颤着声音问,“儿子,你是不是有个喜欢的女孩子?”

    他觉得很好笑,又说了一句反问。

    “那还重要吗?”

    她为什么还可以这样天真!他不理解母亲,他永远也理解不了,爱情不是不重要,但爱情真的值得几百亿的市值和几十个亿的资产吗?有谁会毫不动心?

    什么东西都有价格,区别只是有没有人出得起,一般人出不起,就说爱情是无价的。

    或许也有人的爱情是无价的,但感情关系是双方的,你不能确定对方也是这样想的,当你奉上真心,对方接了过来,然后放上交易的天平。

    压上沉甸甸的金子,一片痴心面目全非。

    这就是下场。

    他没有见过好的结局,他只见过付出了一切却被冷落和利用的母亲,还有浑然不觉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成为正宫的婶婶,他觉得她们都是一样的悲哀和可笑,以及,愚蠢。

    感情在博弈中不是一种主观关系,而是一种客观筹码,并不是说不可以兼顾,但你绝不能亮牌太早。

    情绪和情感只会成为让人下场惨烈的致命弱点,他早就下定决心,如果有一天,他会爱上一个什么人,即使爱得发疯,也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甚至是对方。

    或者说,尤其是对方。

    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是没有用的,水仍然会淹到脖子,他那时的计划并不完整,因为总以为还有时间,虽然快没有时间了,但总还是有一点时间的,后来谁也没有想到,是真的没有时间了。

    母亲死了,这件事突兀地发生,残忍地刺穿现实,他无法接受,反应过来之后只有钻心剜骨的懊悔。他总是在心里刻薄她的选择和她的想法,耐心陪她的时间那么短那么少,这个世界上唯一纯粹的爱着他的女人走了,从此他只能向前,再无来路。

    很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林舒琴还给他留下一个妹妹,母亲不在了,他是唯一也必须站在小女孩身前的人。

    一个人的力量太单薄,他需要绑架另一个人,这个人可以是邓清,但其实他并不希望是邓清。

    他坦白一切,手持匕首和绳索,只为了吓走她,但没想到她向他走来,此前她从来没有过一次主动涉水向他走来,偏偏只有这一次,在他即将溺死的时候。

    邓清愿涉水而来,他不可能拒绝,溺水的人会抱紧任何一根浮木,即使她无法承受,他也不可能放手。

    可是她承受住了,而且很平和,并不觉得痛苦,甚至安抚和消解掉了他的痛苦,虽然她也流过眼泪,但内心不曾动摇,这实在令人安心又着迷。他沉溺于她冷淡的、平静的、稳定而自我的灵魂。

    林州行把王瑶叫出来,隔着窗户看见邓清在屋里陪小孩子们吃刚刚烤好的曲奇,轻轻笑着,神色很安宁。王瑶鬼鬼祟祟地拨开常青树木枝条,半弯着腰跑过来,在八卦和害怕的心情中反复横跳,仍然咬一咬牙说出口了:“老板,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直接道个歉就行了呢?”

    “你等一下把邓清叫出来。”林州行算了算时间,“大概五分钟以后。”

    “啊?你真要道歉啊!”

    “会放烟花。”林州行答非所问,“你想看的话也可以看。”

    “哦。”王瑶想了想,但是没想明白,再想问时,林老板已经走远了,到一旁几个人站着闲聊的地方,借火点燃了一根细烟。

    王瑶完成了任务,但是除了邓清还带出来了一群小孩,拿着仙女棒噼里啪啦地在他身边绕,绕得他实在恼火,让了一让,避不开,又让了一让,他只好再走远一些,往邓清站的那个方向走去。

    她一个人站在那里,很安静,像一棵树,这个比喻很奇怪,但是他近来很沉迷于这个比喻,有时候也会梦到。向着天空,向着阳光,无论你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树都在沉默的、毫不动摇地,缓慢而执着,持续生长着。

    没有人能改变她,他只能缠绕着她,吸食和依附着她,但是他在想这些的时候没有看她,而是咬着烟卷看着前方黑漆漆的一团树影,默默地等着烟花燃放的时间,气氛寂静且凝固,突然听见她在身旁说:“能借个火吗?”

    林州行这才注意到邓清手里也拿着一把仙女棒,他下意识去掏打火机,心念一动,停了动作,直接拔下嘴里的细烟为她点燃,点燃她慢慢勾起的嘴角和上扬的雀跃,仙女棒闪烁起来,她也开心起来,可是当火花燃尽,她又失落起来。

    他有句话想说,因此动了一步,一声啸音打断了没出口的词句,他们都看向天空。小小的一道火光拖着长长的尾巴向顶空飞去,越来越高,即将炸开点燃绚丽的花朵,在那个瞬间,就是同一个瞬间,邓清大声叫起来,兴奋地指着天空,扭头望着他,双眸在夜色中闪动如星:“州行,有烟花啊!”

    应和着尾音的最后一个字,踩着“砰”的一声巨响,烟火在空中涨开,在落星缤纷的苍穹下,他首先看见的是她扬起的笑颜——眼睛睁得大大的,映满璀璨的、奇异的颜色,把整张白皙脸庞都染得斑斓。他难以自控地向她走去,只想再靠近一些,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烟火还在不断地升上夜空,火光炸裂是一声一声的巨响,他不管说什么,她大概是听不到的,因此他可以说出口。

    我爱你,他喃喃道。

    邓清微微睁了下眼睛,她听不清。

    林州行轻轻摇头,不再解释,指了指烟花,示意她去看。

    当烟火燃尽,他张开怀抱,也被人抱住,心内因为狂喜而战栗和颤抖起来。

    她的身体柔软,抱起来很暖,靠在他怀里,靠近心口,她就像从他心里长出来的一颗种子,七年来的根系爬满了血管和皮肤,他只有靠近她才能获得养分,因此他紧紧地抱住她。

    他们之间的冷战终于结束了,他没有被扔下被抛弃,她会永远生长,他可以做缠绕着她的藤蔓。

    也想要像洗衣机里被甩干的小熊一样,坦然地在阳光下,晒干自己湿漉漉的灵魂。

    但是当她问他,刚刚你说了什么的时候,他却说,林州行听见自己说。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