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兰芝回来了,住八斗那儿。不是周末,她叫三元去吃饭。三元怀疑老妈知道了她离婚的事。于是匆忙做了心理建设,往八斗那赶。
路上,三元给八斗发消息,问老妈情绪怎么样。八斗说还行。三元又问:说什么了吗?八斗回复:暂时没有。龚三元怀揣着疑惑进了弟弟家门。老妈姜兰芝的确情绪稳定。好酒好菜伺候。席间,她提到宫明月在东北的遭遇,义愤填膺——
儿子要结婚,老工人张嘴问明月借20万。
三元唬得筷子都放下了,“她没借吧?”
兰芝眼睛翻了一下,“没借。”
三元大出气儿,“还算没傻透。”吃一口凉拌海蜇,又说:“当初我就不看好,你说你们北京过去的,人还不当你是个小富婆?不啃你啃谁?刚开始装挺像,吹拉弹唱的,现在露真面目了,二十万!那是明月姑的养老钱!救命钱!”
姜兰芝道:“你明月姑现在,动不动就哭一场。”
三元嚷:“我听着都心疼,跟我婆婆一模一样,我跟你说老年人一谈感情,等于找死!”
兰芝认同这种观点。一顿饭,母女俩一唱一和,聊得尽兴。八斗基本没插上话,他负责吃。吃完了就去健身房,把空间留给妈和姐。不过,等八斗一走。娘俩开始包饺子,兰芝的脸色就变了。
三元立刻意识到,老妈该切入正题,谈她离婚的事了。八成,是斯文那边透的风。她老人家急匆匆赶回北京,也是为处理这件事儿。
饺子皮是买的,母女俩包馅儿。姜兰芝跟女儿不客气,直接开炮:“你说你,这么大人了,我还一直都觉得你稳重。八斗离婚还知道拖一阵儿,慎重考虑,再下决断。你这好,不吱声不吱气离了。”停住,眼神杀。
三元瞟一眼,缩回。不敢对视。
姜兰芝批评继续,“起码跟我说一声!”
三元不敢跟老妈硬刚,柔声:“这不是有特殊情况嘛。”
兰芝吊着气,“什么特殊情况?斯理有什么原则性问题?这么多年,你骑在人头上,好日子过多了!”
龚三元听得胸中闷气渐满,她真想把斯理出轨的事儿一锤子撂出来。可是,面对老娘,她又实在说不出口。那打得可真是自己的脸呀!于是只好换一个话题。在消息来源上较真儿。“妈,这事儿谁告诉你的?”
“你别管是谁告诉我的,这事就是你不对!”姜兰芝死守,然后硬砸,“你不想想你这个年纪离婚,多被动!再找,你是谈感情还是不谈?”狠狠捏饺子皮,褶子都比平时宽大了些,“谈感情,你姑,你婆婆,都是例子!伤筋动骨还落不着好!”
三元不愿意了,“妈,这是一回事儿么?她们多大我多大。”兰芝抢白:“年纪差着点儿,但在男人眼里,你们都属于中老年妇女!一类人!”
三元嚷嚷,“干吗都让男人评判呀,他们的评价标准也不是圣旨!”
兰芝道:“那你意思是,你就打算一个人过了,是吗?”又说:“你做好准备了吗?你才多大?后面五六十年,都一个人?”
三元刚要说话,兰芝继续抢在头里,“别说你有儿子。默默将来大了,也是要离开你的!你以为!现在离婚,你就等着当姑子吧!”
三元闷声不语,鼻孔翕动,抗议着。
兰芝苦口婆心地,“元元,你该知足了,真的,现在事业上又起来了。有老公,有孩子,有工作,你还想要怎么着?我告诉你,小王就算是个摆设,放在那儿,啥功能没有,对你也有好处的。你有一个完整的框框,走到社会上,人家不会另眼看你。好歹有个家。”
三元驳斥,“都什么年代了,何况这是大城市,北京,谁还歧视离婚人士。”
兰芝声音大起来,“男人就是你家里的一条狗,有这条狗在,外人要想进来,就得掂量掂量。”
老妈这新奇俗辣的比喻,让她忽然觉得自己吃了王军的亏,多半也是因为家里没了狗。可是,如果这狗是疯狗,留在家里咬着自己,或者随地大小便、恶心人,那留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姜兰芝见女儿出神,拿筷子敲盆边儿,铛铛铛的,“抓紧时间把婚复了。别回头鸠占鹊巢,你再有想法都没机会了!”三元浑身发颤,“妈,咱能不这么卑微吗?”姜兰芝立刻说这话不用你去说,我安排,人家小王现在态度好着呢。
三元说妈你不懂。“他态度好,是因为严尔夫马上要倒,他的靠山没了,以后怎么样未可知,他是快吃不上饭了!想拿我当饭碗,让我继续为他服务,这才软下来的!”
兰芝说:“夫妻之间,你帮我我帮你,计较那么多干吗,过去他在国外吃苦,也不是为一个人吃的。”
三元不服气,哼哼,“妈,八斗离婚,你高兴得蹦,我离,你是难受得蹦。差别太大。”
兰芝急得五官都局促了,“不一样,我的老闺女,情况就不一样!他是男的你是女的,他没孩子你这一大家子。他那老婆,占着茅坑不拉屎,留着干吗?跟斯理是一回事儿吗?年少夫妻老来伴,真的,我是知道二婚的苦。这多年平平和和,到头来都闹成那样,都是例子!教训!只要斯理没有犯原则性错误!……”
这五个字又出来了。原则性错误。真不怕天打雷劈!
三元被刺得叫出来,“妈!”想说出真相,可嘴巴却像被黏住了。算了,不说了。三元放下筷子,转身。
兰芝问:“你去哪儿?”三元只说出去走走。
河水湍湍。龚三元站在岸边。枯水期,岸都往下退了退,一副偃旗息鼓的样子。水面上,水草疯涨,几乎淤堵了河道。空气中隐隐飘着腥臭味。
八斗来电话,不用说,又是老妈派来“监视”她的。没准怕她想不开。三元没接,回了个定位。龚八斗很快就过来了。他站在老姐身后,没说话。姐弟俩凝望着死一般的河水。
河边钓鱼的人钓上来一条鱼,欢天喜地吆喝。
三元没回头,“你知道了?”
八斗嗯了一声。
三元问:“你怎么看?”
八斗说我想帮你去打他一顿。
三元苦笑,但立刻又哭了。眼眶红,湿湿的。口气忽然急促,“我他×就跟吃了一个苍蝇一样恶心!”
八斗不吭声。他上前半步,凝望着姐姐的侧脸。
三元道:“结果现在所有人都跟我说,苍蝇不脏,吃下去还有营养。”
八斗愣了一下,才试探性地,“姐夫,不会真在外头有故事吧?”
“你以为呢!”三元回答之迅速令八斗气差点上不来。三元转过身,质问:“是不是你们男人都这样,永远图新鲜,外头的总比家里的好。”八斗支吾着。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了燕玲。他对不起她。无以为报。偏偏三元话锋一转,“还是燕玲那样最好,找个老的,起码不那么花!”
八斗像被鬼捉了魂,连忙躲闪,慌不择言乱说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三元喃喃,“怎么办,粪坑里撂雷,炸了,最后还不是臭到自己。”她也不知道怎么办。静态处理最好。她跟斯理,虽不至于恩断义绝,但彼此的关系也已然仿佛这河道,淤了,堵了,臭了。她也不晓得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他们有各自的坚持或固执。有各自的打算、各自的自尊。三元为自己不值,这些年,她为家庭的付出,根本就是一江春水向东流。转瞬即逝。没人认同,没人记得。可老妈现在还逼她复婚。她难道也要像老妈那样,忍一辈子,受一辈子?不。她忍不了。
“姐,你还爱他吗?”八斗的声音从耳朵后面传来。三元转头,这个问题,她一时也回答不了。曾经爱过。现在,恨。可恨又是爱的反面。透着光,依旧能看到模糊的爱意。三元朝水边站了站,趴在栏杆上。水面以下,鱼群隐约攒动。呵呵,臭水里也有鱼。
且行且珍惜吧。
老妈来了。三元这晚上没回家。娘俩没再说这个话题,早早休息了。第二天,兰芝果然请了王斯理上门。隆重做了一顿饭。斯理懂得巴结,妈前妈后叫着。
兰芝冷不防将一军,“不能叫妈了,得叫阿姨。”
斯理臊着,“一日为妈,终身是妈。不变。”又开玩笑地,“咱不玩临期食品那一套。”说完看三元。龚三元笑不出来。八斗打配合,道:“姐夫,大姐夫怎么样了?”斯理脸色一沉,说估计凶多吉少。八斗追问会不会影响到他。斯理说:“这倒还好,不同部门。我们是清水衙门,挣的也都是血汗钱。”这话听着奇怪,言下之意,严尔夫有问题。大概说完王斯理也觉不妥,又找补,“大姐夫估计是受人连累。他们班子里有几个人,戳戳捣捣,一天到晚相互举报。”
严尔夫的话题一拽出来,饭桌上气氛就冷了。姜兰芝没提复婚,只给他们上政治课。讲的是夫妻相处之道,如何白头到老。听得三元、斯理都打哈欠。兰芝这才总结,“原配,毕竟是原配,要我说,能过还是过。”
斯理立刻表态,“妈,我听您的。”三元虎着脸,不说话。兰芝呵斥,“元元,表个态。”
三元道:“看看再说。”
她用“拖”字诀。
兰芝作意要打状“还看什么!”
大政方针定下了。具体实施,不着急。离婚离得五中似沸,复婚,怎么着也得有点冲动才可以进行,没有就不复。三元觉得,至少的至少,她得能重新爱上王斯理这个人。且他需态度良好,表现良好。但,估计很难。
从弟弟家回来,依旧一个人一个屋,沟通,基本用微信。在前丈母娘面前表现好,回来就现原形了。三元明白,他这是要面子,不肯先低头。但这事儿,三元觉得没商量。她过去受的屈辱,必须一寸一寸扳回来。第二天,三元正在梦生园忙活。学校老师来电话,反映了一个情况。她说发现默默有点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儿。
三元趁机:“老师,会不会坐太远了,座位能不能往前调调?”老师道:“已经是第二排了。”三元没话说,下午接了孩子,就往医院去。
为这事儿,她还叫上了斯理。该!他是孩子爸爸,就应该尽心。斯理也算配合。颠颠儿跟着去,挂号,楼上楼下跑,表现还不错。医生简单看了之后,说默默的情况比较复杂。三元问怎么个复杂法。
医生说:“不是近视。”三元追问到底怎么了。医生建议去其他大医院看看。于是乎,抢号。开车过去,第二天两口子都没上班。就干一件事,带孩子看眼睛。
挂的是特需,争取一步到位。忙到将近中午十二点,医生给结论了:默默的眼睛,既不是先天遗传性的近视,也不是后天用眼不当导致的近视。
他的看不清黑板,是弱视所致。
三元急赤白脸问大夫:“什么是弱视怎么就弱视了大夫我们孩子用眼很卫生的。”大夫是个中年妇女,反问:“你生孩子的时候,是做什么工作的?”三元如实道:“在互联网公司工作。”女大夫不客气地说“吃饭规律吗,是不是总加班。”三元努力回想,说好像是。
大夫毫不留情地,“孩子的这种情况,多半是因为在母体里没有吸收到足够营养所致。”
一句话,一道天雷,把三元打得头发丝儿都快焦了。原来,怪她!她才是罪魁祸首!是她这块土地太贫瘠!只配养出歪瓜裂枣!三元顿时眼泪滔滔。
斯理还算冷静,仔细寻求治疗方案。当得知四年治疗大概需要30万时他也丝毫没打磕巴,干脆说:“治!砸锅卖铁也得治!”看着斯理那种大无畏的样子,龚三元又是愧疚又是感动。愧疚的是,自己的工作繁忙拼命挣钱影响到了孩子。感动的是,王斯理到底是儿子的亲爹!花起钱来绝不含糊!从这个角度看,三元也不得不认同老妈的看法。如果这时候站在她旁边的是另一个男人,花起钱来,绝不可能这么不眨眼。
中午三口人吃比萨。三元还是红着眼眶。她忍不住抱怨,“我那会儿怀孕,没一个人来帮我!临产了还在上班!吃饭,有一顿没一顿……”斯理打断她,“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三元大声,“有!冤有头,债有主,这事不该我一个人承担责任!”斯理道:“没有人让你承担责任,已经是这个结果,追责有意义吗?现在就是面对现实,解决问题。治病。”
三元又说:“眼有问题,牙也有问题。这才几岁……”说着又要哭。斯理不耐烦,说你吃个饭能不能开开心心。牙又有什么问题,这不好的很嘛。整整齐齐,按时刷牙,又白。三元嚷嚷着,“那你就是不关心,你儿子,地包天,这点随你们老王家!不整,以后找媳妇都成问题!”
斯理哎哟一声,说你想得真远,那整。
三元声音丝毫没有小的意思,“整都是要花钱的!”
斯理嗷嗷地,“我出!我们老王家惹的祸,老王家人来处理、来解决,行吗?”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三元平静了许多,轻声说,“行。”又招手向服务员,“来点儿番茄沙司!”王斯理嘀咕:“番茄酱就番茄酱,还沙司……”三元不客气,“我乐意!行吗?!”斯理只好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