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五
◎更新◎
越过几重门,温斯顿走进寝居。
房间里很昏暗,他母亲坐在床旁,掩面沉默。
她的身后,站着贴身女仆和夏尔昂夫人,所有人都在胸口划十,跟随神甫的祷告而念叨着阿门,要为即将往生的人送行。
老神甫身边点着几盏蜡烛,莹莹的光芒衬得这里愈发压抑,死亡的味道仿佛就像黑夜一样吞噬着这个世界。
他站在原地,发觉自己竟然生不出丝毫的悲痛,只是盯着这一幕茫然了片刻,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在他回过神的时候,忽然仆人们开始哭泣,神甫上前将亡者的面颊盖上白布,医生被叫进来,摸过脉搏,写下医学死亡证明。
温斯顿接过这份纸质单据,又恍然的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
这些刺目的视线,让他回忆起来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应该通知仆人去请律师,发讣告,联络各界人士……唯独,怎么也生不出悲痛的感觉,好像那一窍被闭塞住了。
…
门外,夏尔昂夫人操办过她公婆的丧事,知道这种时候事多如牛毛,主动走出来,放低身段帮助女管事操持,准备一切习俗上该准备的事情,女管事倒巴不得有人帮着出主意。
她这么殷勤,无非是想在本杰明夫人面前卖好,可就连累了埃洛伊斯,也得留在这里,看能帮得上什么。
深夜,律师携带文书上门,与温斯顿进入书房一条条过文件内容,遗产内容之前盘点过一遍,现在只需要签署接受。
与此同时,本杰明夫妇也很快接踵而至,本杰明夫人干练,却这一阵子大门不出,谁也不见,今天她暂时放下心病,有条不紊的接过这里的杂事,操持起来。
在遗体交给专业人士处理防腐时,埃洛伊斯也跟随女管事下楼,帮她修补了一直放在衣柜里被虫子啃坏了的黑裙子。
这之后,又继续留在地下一层,找个边角的房间待着,等着被人寻求帮助,顺便放空大脑。
小房间里是用来存放玻璃器皿的,高低错落着木柜,桌上点了一盏蜡烛。
埃洛伊斯缩在两只柜子的夹缝中间,她本想找男仆借烟抽,但想想也算了。
上辈子,埃洛伊斯没有父母缘分,在她记忆中,父母双方各自组建家庭,她在哪都多余,即使是过节日上门去,也会被忘掉,少一副碗筷。
很多时候,她只能用成绩换取一点意外的奖励,看眼色,用无比乖顺的态度惹父母心软,提供最基本的物质条件,求得点生存空间。
成年后,她贷款上大学,接设计私活赚生活费,打工,学习语言,考各种证书,增添履历,卑躬屈膝讨好一切掌握权利,能帮得上她的人。
后来,每天馒头就咸菜,节省出时间,打三份工赚钱将自己送出国去,唯一的叛逆与不服,就是选择了这么一个回报速度不快的服装设计专业。
父母亲人,对她来说本该已经遥远的像睡醒后的梦境一样空洞了。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些事情,埃洛伊斯仿佛做梦一样,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上辈子才是梦,现在的生活才是真的。
她有可靠的家人,温暖的亲情,还算顺利的事业,例如有一笔可观的积蓄,且已经达到了行业内的上层阶段。
她现在拥有很多东西,但回忆起上辈子的父母,后背还会渗出一层涔涔冷汗。
老默肯死了,这里的氛围让她心乱如麻。
不知缓和了多久,她熬干了冷汗,当这一切都没回忆起过,重新站起来,发觉已经两个小时过去。
有仆人推开门,走廊里的光线透进来,仆人找到了她,告诉她默肯先生刚才签署完所有东西,这会儿正在更衣,却说她做的服饰有问题,问她在哪。
埃洛伊斯知道衣服没问题,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难道又想让她带他走掉吗可惜这次她做不到。
“带我去处理吧。”
狭长阴暗的走廊,四处都是脚步声,庄园里的一切都在移动,埃洛伊斯麻木的避让开一些人,跟着仆人走进温斯顿的套间里。
这里很安静,更衣室亮着光,仆人等在外面,她走进去了,乍一看,并没看见人。
“把门关上,拜托。”
耳朵里听见声音,她寻声看去,发觉他穿着大衣屈膝坐在角落地上,手边散着新开的火柴,装雪茄的木盒。
装着丧服的盒子还完整的放在桌上,根本没打开过。
她擡手将厚重的木门关上。
温斯顿的脸,骨相优越,皮相有些过分的精致,若是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就会显得冷漠,傲慢,好像在看不起谁。
可他现在面露浅笑,眸如点漆,坐在昏暗的地方,意味不明。
这种神色,从未明目张胆出现在他的脸上,不知道出于什么,埃洛伊斯鬼使神差走过去,蹲下,一粒粒将散落的火柴收回盒子里。
“要找借口,能不能稍微演一下那盒子都没打开,就说我的作品有问题,成心想砸招牌”
她侧过脸,面容背着光,只能看见圆润的弧度,大概的五官轮廓,口吻很不善意。
如果是正常人,此刻应该对他富有同情,怜悯,但她没有,好像还嫌他不够伤心,毕竟美人是要楚楚可怜才完整的。
她很爱美,爱美,是抵挡真实世界伤害的一种求生之路,一切的美学存在这个世界上,都是为了拯救人类。
温斯顿盯着她。
“那你也来了。”
“万一真的有问题呢?”
“有问题的是我,埃洛伊斯,我出了问题,你能不能修补我”
“修补人,那应该找卡尔。”
“你叫他卡尔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这个问题越界了,与你无关。”
埃洛伊斯将自己的手腕,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她退后,保持着距离。
温斯顿欲言又止,他愣了一下,神色波动一点点平息下来。
没错,像现在这样的接触是有界限的,心照不宣的维护,就能行走在他们假装看不见的地方。
如果越界了,他就不得不解释一下自己的立场。
“埃洛伊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与我真的有关。”
可他此时此刻不想管那么多,那些尴尬的,窘迫狼狈的画面,局促的回忆,都在不停侵袭理智,唯有对她产生情绪的这些记忆,能让人觉得血液在流动。
“我厌恶公务,战战兢兢的仆人,随波逐流的婚姻,生活,家族,纽约的冬季,直到我意识到有你存在,所以这一切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我,想向你求婚……”
“温斯顿!”
“别说了……”
“你只是太伤心而已,清醒一点,你知道,这不可能。”
埃洛伊斯听不下去,她胸口呼吸起伏不定,面色冷寂,她发觉自己对如此境况竟然没有一丝意外,那么也就意味着,是她一步步纵容成现在这个局面的。
这不应该发生,都因为她的一念之差,埃洛伊斯眼神晦暗。
她其实早就对眼前这个人了如指掌,只不过一直装作无所察觉。
“我出身低微,前途未卜,如果要娶我,那么你会被人诟病,受到许多的质疑,即使你不介意,我和与我有关系的人生活,我的事业也会受到影响,这对我不公平。”
“你为什么要帮乔约翰走,因为你也同意我那天告诉他的话,我原样的告诉你,温斯顿,一段有结果的感情靠的不是互相牺牲,根本不对等的牺牲。”
“你今天没有喝酒,现在也不是时候,你知道我一定会否决。”她苦涩的说。
温斯顿强迫自己低头,透明的水珠从他眼眶里掉出来,他擡手用袖子胡乱的擦一擦。
“我错了。”
他确实是太伤心,痛到麻木了,迫切地想寻找一点对疼痛的触感,又抱有侥幸心理,祈求一丝喜悦的可能性。
可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称道的好事。
从一开始地位就不平等的感情,越外露越是一种压迫,他应该对她保持距离。
埃洛伊斯真希望自己的心脏是石头做的,她靠过去,手臂环着脖颈,下巴蹭着他的头发,以一种极其亲密的样子,他宽阔的身体像冰一样冷。
“允许你哭三分钟,然后换好丧服,走出去,我就当什么话都没听过,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没有情绪,选择了一种最无害化的处理,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温斯顿垂着头,仿佛失去所有力气,擡手虚虚搭着她的小臂,缩紧柔软腰身,心如擂鼓,沉默无言,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
大约凌晨,夏尔昂夫人以及埃洛伊斯回到了夏尔昂庄园,她强作镇定,又逃跑似的把自己关回房间里,缩进被子里,一觉睡到天亮,起床时枕头湿漉漉的。
直到仆人敲门送进来热水,她重新洗漱过换了衣裳,这才收拾好设计稿,下楼,乘坐进马车,由夏尔昂庄园里的马车夫送进纽约城内。
横跨布鲁克林大桥,她看见河面寒潮凛冽,锈绿色的自由女神,依旧淹没在白雾里。
……
【作者有话说】
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