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自如闻言啧了啧,他后退了小半步,还略带嫌弃地拍灰般拍了拍自己的领口。
“哪有这样的道理,我辛辛苦苦把戏台子搭好了,能不把戏看完吗?”
宴清河闻言眉头微微蹙起,他一会儿觉得面前这个绪自如是个自己不曾认识的陌路人,一会儿觉得几年时间未见对方跟自己记忆中的人已不太相似,一会儿又没忍住自问起自己记忆中的绪自如又是什么样子。
宴清河记性不差,很多事情一定要去回想的话也能忆起七八分来。
可是这七八分的记忆偏如隔靴搔痒一般,失真到让他对自我产生怀疑。
他甚至能够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六年前跪在师父虚灵子身前请辞,师父叹息说他被一叶障了目。
师父说:“清河,你跟旁人不同。”
绪自如说的可能倒也没大错,他天生下来就注定与常人不同。
宴清河思到此处,眉目舒展开,前尘往事皆为过眼云烟,不需再提,绪自如有绪自如的路要走。
“你太过把自己的快意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了。”
宴清河宁心静气后出言点评道。
绪自如从眼角瞥了宴清河一眼,好一会儿他搓了搓下巴,询问道:“师兄,我见琉瑛师姐今日似乎离开大宅,她是去哪儿了,可还会回来?”
宴清河目光看着站在月光下笑得几乎猖狂的秒音仙,嘴上道:“门派内部琐事,不劳挂心。”
绪自如被宴清河这几个情绪起伏间完全收敛情绪、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给逗笑,他也顿时没了跟这人搭话的欲望,也望向了院内站着的秒音仙。
“我倒是想问一问,这个被人人口中称为大善人的善人,二十多年都不敢回家一趟,到底是因为真的一心只为救人,还仅仅是因为他大善人心中有愧,不敢回家看上哪怕一眼?!”秒音仙一席紫色纱衣,冷声斥道。
“有趣。”
绪自如闻言略显做作地点了下头,而后十分突兀地拍了下手掌,慢条斯理地吐出个词。
妙音仙恶狠狠的目光,立马瞪了过来。
“我倒是有一事不解,想问问妹妹,妹妹可是那被山匪强暴所生、母亲死后又被母族至亲扔至苗疆,让苗人做药人养大的小孩?”绪自如明知故问地开口问道。
秒音仙瞬时眼红近欲滴血,她覆面的薄纱在厚重的呼吸中上下起伏。
“问我是谁?你猜猜呀?”她恶狠狠地出腔问道。
“我从小跟蛊虫一起长大,它们食我血肉生长,我吃它们血肉成人,长到现在。
你觉得我是谁?”
秒音仙冷笑着扯开自己覆面的纱巾,在月光下她的脸显得可怖至极,几乎难辨五官。
“一个山匪强暴出生的小孩,在土匪窝里出生,父母双亡后,被母家的亲戚扔到西域去学巫术,我从小忍受了什么样的折磨,我多无辜,我何罪之有?”
“你们这些整日把何枕奉为救苦救难在世佛陀的人,看看我!若没有他,我怎么会遭受这些,我又凭什么遭受这些事情!他怎么有脸安安稳稳,享受众人爱戴的活二十余年时间?!”
大院内一阵风卷过,庭内一时无声。
了安和尚双手合十,轻喃了一句“阿弥陀佛”。
绪自如虽然内心早有预料秒音仙应该面容可怖,但也没料到会是这副难辨五官的模样。
他没忍住擡手握拳抵着自己的嘴轻咳了两声。
宴清河的目光随着他的咳嗽声移了过来,他眉头微蹙了蹙,似在暗示嘴上没门的绪自如最好噤声,而后他出声开口问道:“事情既已经发生,你想要怎么样?让他长睡不醒,便是你的报复?”
了安闻言也接了一句:“冤冤相报……”
“咳。”
绪自如又十分刻意地清了清嗓子,他直接打断了了安的话,扬着嗓子声音中竟然还带着点不符合气氛的笑意,“来来来,你自己听听你故事中,最可恨的人到底是谁?”
他不待任何人回话,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应当是那群流匪,若没他们四处流窜绑人。
你母亲便不会被劫,你母亲不被劫,便不会发生接下来种种事情,那群劫匪可真该抽筋拔骨!”
绪自如故作凶狠的骂了一句,后又十分迅速地继续讲道:“其次当恨你母家至亲,无论如何你也只是个无辜的婴孩,且与他们流着一半的共同血脉,他们竟能忍心把你送往苗疆、让你自生自灭,实在其心可诛。”
绪自如顿了顿后,又迅速接嘴道:“再再次之的可恨之人,应当你苗疆那群视你为器具的巫师们,让你一个幼童自小与蛇虫为伍,互为口粮,也实在是可恨至极。”
绪自如一口气说了很长一串,而后长长的停顿了片刻。
秒音仙恶狠狠地瞪着他的方向:“你有什么资格在这说话?”
绪自如对着妙音仙难辨五官的脸微微一笑,继续自顾自的说道:“你的这个故事中,大善人的可恨程度会超过他们任何一方吗?”
秒音仙盯着绪自如,脚步微微挪移。
绪自如耸了耸肩膀:“当然不会啦。”
绪自如说:“你就是一个可怜人,是个完完全全的可怜鬼。
你觉得你必须得恨一个人。
流匪有人恨吗,当然有;母亲家族值得恨吗,当然值得,可是他们都是普普通通有喜恶的平常人罢了;苗疆巫师也值得恨,不过恨的人多你一个不嫌多罢了。”
绪自如轻飘飘的话才吐出来,十分清晰地听见自己耳边一声轻微的叹息。
那声音方向来自人模狗样的宴清河,绪自如从鼻腔里哼出了一声,声音愈加洪亮了起来。
那拔高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内像寒风一般凛冽地刮了起来:“可笑至极。
大善人唤作大善人,他便该至善至美,是吗?他但凡有些许不善不美的地方,他就不配被称为大善人,不配受到任何人的尊敬爱戴。
一个坏人但凡做过一件好事,他就是改头换面,可歌可泣;一个好人曾经做过坏事,他便天理不容,他便是十恶不赦。”
绪自如嘲笑道:“你觉得可笑吗,秒音仙?你持续了这么多年的恨意,到底可不可笑?一个人,他想要从流匪手中逃脱,他想要活下来,他到底有什么错?”
绪自如顿了顿,加重语气又道:“他就非得用自己的生命去换的你亲生母亲的逃离,或是跟你母亲共同赴死,他才能称得上是个人吗?”
绪自如一席话说的振振有词、甚至能称得上是气势滂沱,但也实在是尖酸刻薄,本就愤怒至极的秒音仙即刻被他激怒到近乎失去了理智,她擡步便朝绪自如的方向冲了过来。
秒音仙自小跟蛇虫等毒物一起长大,怒极攻心下身形鬼魅如山间精怪,几个眨眼的功夫便欺身到了绪自如身前。
绪自如看见逼迫至眼前的秒音仙,瞳孔都不自觉地放大,脑子还十分迅速地转动想着——“这疯婆子分明以蛊虫术著名,怎么发起狠来这么吓人?”他脑中正十分迅速地想着怎么避开自己的致命地方,最好让自己只会受些无伤大雅的小伤,只听耳边“锃”得一声,逼在自己眼前的秒音仙便直接被弹飞开。
宴清河拔剑出鞘,冷着一张脸,蹙着眉头:“你要做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行凶吗?”
秒音仙显然已被怒火攻心,全然忘记自己不敌宴清河这个事实,从地上踉跄着站起来后又往绪自如身前冲来。
“绪自如!你总有一日会不得好死,受剜心之苦!”
宴清河冷着脸格挡在绪自如身前,冷着嗓子吐出一句:“不知悔改。”
秒音仙不敌宴清河,两三招被宴清河打倒在地后晕厥过去。
宴清河剑归鞘后,侧头冷眼瞥了下身后的绪自如,绪自如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虽然跟宴清河还有很多乌七八糟的感情事没有理清楚,但对方刚刚好歹算是救了自己一命、没有一命也有一个胳膊半条腿的。
这会儿见宴清河神色冷峻,冷眼看着自己,他也没法腆着脸做清高,只讪讪地跟对方对视了一眼。
“胡闹。”
宴清河冷冷地吐出两字,擡步往晕在不远处的秒音仙走去。
绪自如紧跟其后地默默走了过去。
众人默然无语地站在秒音仙身旁,好半晌还是老好人了安双手合十率先开口:“善哉善哉,先把妙音施主送回她住处去医治,待她醒后再问询问她到底用了什么方法使善人魂魄离体睡了这么长时间。”
绪自如站在宴清河身后,他盯着秒音仙看了有一会儿,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而后擡起手开始招呼起了站在一旁的沈笛:“沈师弟。”
沈笛仍旧处于半震惊状态,闻言如梦初醒般地看向绪自如:“你……”他语塞半天,竟然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绪自如这个人。
绪自如跨过宴清河走到秒音仙身旁,他捋了捋自己的长袍,缓慢地蹲下:“和尚别想了,她怎么可能醒过来了后帮助善人苏醒,她只恨善人没有身败名裂被万人唾弃。”
“这……”了安顿了顿。
绪自如手在秒音仙衣襟上翻了翻:“我没猜错的话,她应当用的是子母蛊,可以用母蛊控制中了子蛊的人,子蛊总会对自身附近的母蛊产生反应,所以她来何宅中不会放在身上。”
绪自如说着在秒音仙腰带处翻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玉瓶,他打开瓶塞瞥了一眼,而后又一脸嫌弃地赶忙把瓶塞塞了回去。
他缓慢地站起身后,把把这个玉瓶直接丢给站在不远处的沈笛,说道,“你们符安门擅追踪术,根据这瓶内的几只蛊虫,应当能找到她藏母蛊的地方。
她今天早上想要出门可能就是去看自己母蛊,所以应该在大宅不远的地方,尽快找到母蛊给善人解蛊。”
东伯闻言颤颤巍巍地开口道:“半仙的意思是我家老爷之所以魂魄离体,是因为这个蛊虫的原因吗?”
绪自如伸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他先是看了眼宴清河,之后神神叨叨地开口道:“先解蛊后再看情况,安息现在现在不是正在准备招魂祭坛吗,解蛊后再招魂。”
东伯手紧了紧自己握着拐杖的手掌,他低头看了眼躺昏在地上的秒音仙,嘴唇抖动半晌,却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还是何潺哑着嗓子问出一句:“东伯,她……”
东伯垂了垂头,叹气道:“让几个小厮带回屋内,她的事等善人醒来后让老爷自行定夺吧。”
东伯跟何潺二人说完后离开院子,了安和尚道了声“阿弥陀佛”后也告辞离开。
刚刚还人多的院子内只剩下绪自如、宴清河跟沈笛三人。
沈笛手捏着玉瓷瓶,好半晌也无法言语。
绪自如瞥他一眼,故作疑惑道:“你在干什么?没事干了吗?不是让你立刻去把母蛊找到?善人你还救不救了?”
沈笛擡起眼睛冷冷地看了眼绪自如。
绪自如“嗳”出一声:“有没有点基本礼仪常识?就不算师门关系,我年纪稍大你少许,也能称得上你的长辈,你这是对待长辈的态度吗?”
沈笛哼:“我觉得在恰当的时候闭嘴,这是你最该掌握的常识。”
他哼完,招呼也没打的气呼呼的离开了。
绪自如眯着眼睛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他双手环胸,嫌弃地啧了啧嘴:“师兄,现在你们这些玄门收人实在是太不挑了,什么人都招,真没素质!”
宴清河没搭腔,不远处回廊隐隐约约听见有小厮过来的声音,绪自如站在秒音仙身体前,好一会儿,他弯腰捡起秒音仙扔在地上的面纱,最后蹲在秒音仙身前给她把覆面的面纱重新系回了脸上。
系完后还哄小孩般地伸手轻轻拍了拍秒音仙的脑袋:“傻子。”
没一会儿有小厮过来,来人跟绪自如、宴清河两人打完招呼后,带着昏厥的秒音仙离开了这个院子。
绪自如打了个哈欠,擡起步子准备回房。
宴清河才开口说道:“其实你完全不用激怒她,让她失去意识。
纵使她意识清醒,我也能从她手中拿到那瓶有母蛊线索的玉瓷瓶。”
绪自如打着哈欠,眼角还带着哈欠后的一点泪光,他在回头瞥了眼在月光下长身鹤立的宴清河一眼。
他擡手鼓掌,语调夸张地夸赞道:“是吗,那你可真棒。”
说完挥了挥手,擡步就走出月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