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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渡寒潭 正文 第22章 慈善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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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自如趴在树上,闻言愣了愣,潜意识里总觉得好像有些问题。

    他抱着树干喃喃自语:“何岁……何岁……安息……”

    脑子里突然十分突兀出现了另外一个名字——何潺。

    何潺又是谁?

    他在树干上探头往下看:“你会有很多个养子吗?”

    何枕似乎被他问愣,他摇了摇头,觉得绪自如是童言无忌,笑道:“那倒没有。”

    他笑眯眯地问道,“你是想阿爹阿娘了吗,我想来跟你阿爹年纪差不了多少,你可以把我当成你阿爹。”

    绪自如没想捡个便宜爹,只是觉得自己记忆可能出了些问题。

    他独自一人在树上细细回想自己关于何枕这个人的记忆。

    半晌也只提取出了“何枕”、“大善人”、“女娲石”两个关键词。

    而树下站在何枕身旁的宴清河,他仍仰着头一错不错地盯着树上绪自如待着的那根树杈,嘴上对何枕道:“无需,我会带走他。”

    “嗯?”何枕有些疑惑,“你认识这个小孩吗?难道是熟人之子?”

    何枕其实见宴清河也次数了了,就最近几年多见了几面。

    这个修行人情绪很淡,虽说见面说话称得上是礼貌,但也明确能感觉到对方没怎么把你放在眼里。

    他们玄门各派的修道人士个个觉得自己能修成大道,自是不屑于跟普通人真心交友,何枕认识的修道人颇多,也清楚这一点。

    宴清河要比那群人更加冷淡些,几年前他第一次见宴清河,天极门人下来慈善堂收养稚子。

    他们零零散散带走了五六个孩子,何枕把几个孩子送走,夜里宿在慈善堂内。

    小孩夜里睡的早,他跟宁箐在外间屋内小声聊孩子的事情,大堂传来叩门的声音,何枕掌着灯去开门,门梢拉开就看见宴清河站在门外。

    他一头漆黑的头发也没束起,披散在身后,踩着月光神情淡漠地问:“慈善堂何枕吗?”

    何枕点头:“请问您是……”

    宴清河取下自己腰间天极门专属的腰牌,他递给何枕,微微点了下头:“宴清河,你好。”

    他颊边的长发顺着他颔首的幅度垂到了他身前。

    何枕见过的天极门的人,有一个比一个的衣冠端正,倒没见过宴清河这模样的,但是就着烛光看腰牌,又确实是天极门的腰牌,他便打起精神来招呼这个突然上门拜访的人:“请问您有什么事吗,白日时候你们已经有几个人接走了我们这几个有灵根的小孩。”

    宴清河手抵在木门上,言简意赅地说道:“有个孩子忘了带走。”

    何枕愣神:“啊?五个孩子都带走了的。”

    宴清河推开门径直走了进来,淡淡地说道:“还有一个。”

    何枕掌灯跟在他身后:“是哪个小孩?荷妞吗?她确实一直想着要去山上学习厉害的功夫,但是白日里发现没甚天赋,便没带走她。”

    宴清河没回答他的话,鞋踩在地上未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所有孩子都睡在此间吗?”

    何枕闻言立刻答道:“不是不是,男娃娃多些,分了两间睡,女娃娃在另一头。”

    宴清河推开了面前的门,屋内是个硕大的通铺,墙角上还堆着几个草垛,小孩四仰八叉地睡在床铺上。

    宴清河走进去,何枕跟在他身后替他掌灯,宴清河走了一圈后退出来,换了间又绕了圈,后关了房门走出来。

    他站在天井处,长发四散着镀上了层月光,他眉目浅淡,沉吟了半晌对何枕道:“今日晚了,我过几日再来。”

    宴清河前前后后这么来过好几次。

    这次对着个新来的娃娃这么关注,何枕就没忍住想宴清河莫不是来回这么多趟,就是为了找今天捡来的这个小娃娃?这个小孩或许是熟人留下来的孩子?宴清河这么些时间都是为了找这个孩子?

    他就没忍住问了句。

    “嗯。”

    宴清河从鼻腔里略显敷衍地应出了一声,仍旧擡头望着树上的绪自如。

    何枕就又操心起来:“那这娃娃的爹娘在哪儿呢,我看孩子还是挺想爹娘的。”

    宴清河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心思完全不在自己身旁的何枕身上。

    何枕为难:“不过我见他好似不是很想跟你离开。”

    宴清河这才把视线分了一两分到何枕脸上,他有些疑惑:“为何?”

    何枕想这些半仙人平时定是饮露水长大的,竟然能把这话问的这么坦荡,好似全天下的人应该一见他们就欢喜才好,他笑了下:“毕竟小孩子嘛,当然是要哄着的。

    且又是未见过一眼的陌生人,当然是温和些的人更让他们产生亲近感啊。”

    宴清河收回目光,看向树上,他有些迟钝的愣神,像是不太理解何枕所说的话。

    何枕又道:“小孩子是最不会隐藏情绪的,他喜欢谁就跟谁亲近。

    他见你觉得害怕当然想要逃跑。”

    “……”宴清河过了很久,缓慢地在唇齿间咀嚼这个词语,“害怕?”

    何枕想你这副模样,见着小孩脸个笑脸都没有,小孩当然会怕了。

    又听见宴清河不解地问道:“为何?”

    何枕闻言更坚定了宴清河是饮露水长大的人了,没来由的有些失笑:“你们修行之人不通人情世故。

    见着小孩子应当要笑,要哄,他才觉得你喜欢他,才愿跟你产生亲近之情。”

    宴清河抿了抿唇,他伸出双手对树上的绪自如做了怀抱的姿势,冲树上的绪自如说道:“你要下来吗?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带你去。”

    何枕有些惊讶,又觉好笑:“小孩听不懂那些。

    你得说他喜欢的,他若喜欢玩水,便哄他说带他去玩水,他若喜欢蛐蛐你便说带他去捉虫,喜欢吃糖便说要给他买糖吃。”

    宴清河听完,便对树上的绪自如说道:“我可带你去玩水,带你捉虫,给你买糖吃。”

    何枕听完哎呀一声:“这可不行,不能这么惯着小孩。”

    宴清河侧头淡淡地看了何枕一眼,那一眼分明不带任何情绪,但何枕就是能感觉到他好像是在礼貌又疏离地告诉自己说“请不要多管闲事”,何枕有些尴尬地擡手摸了摸鼻子。

    宴清河耐心十足地盯着树上的绪自如,擡着的双手也没一直没放。

    何枕觉得他这么也不是个办法,只扯着嗓子喊:“小绪,太阳快落山啦。

    你再在上面呆着,夜里会有大怪物把你抓走的,快下来。”

    绪自如此刻调整姿势坐在一节粗大的枝干上,他揪了一片树叶塞在嘴里,听见这么个骗小孩的话翻了个白眼。

    他透过茂密的树叶,能看见树下宴清河的头上戴着的白玉发冠,看见宴清河仰着脖子伸着手的样子,他躬着身子往下瞅,觉得有些莫名,又觉得奇怪,还有些不是滋味。

    他就愈烦躁起来,伸手揪树上的树叶,揪一片扔一片。

    何枕又在下面扯着嗓子哄小孩:“你要乖啦,刚刚不是还说肚子饿了吗,我们下来吃些东西好吗?”

    他话音才落下,绪自如肚子仿佛是为了回应她一般地叫了两声。

    他把自己嘴里的叶子扔掉,扒在树干上往底下看。

    看了一会儿,擡手指了指宴清河,说话语气像个刁蛮的小孩:“你。”

    宴清河仰头盯着他。

    绪自如颇有些不自在地命令起来:“你把我接下去。”

    宴清河便瞬间飞身上树,他抱着绪自如安安稳稳地落了地,随后问他:“你想吃什么?”问完后想到刚刚何枕说的,小孩子喜欢面目、语气和善的人,他抿了抿唇,有些不太熟练地用软下来的语气再次说道,“我带你去,可好?”

    宴清河不习惯这么说话,乍听下来有股低三下四的味道,他这话说得扭捏,十分不熟练,绪自如坐在他怀里听得也怪别扭的。

    两人这么四目相对看了片刻,宴清河的嗓子愈软了下来,这次倒比上次听着正常了些许:“镇上有位阿娘做的糕点很好吃,我带你去吃,可好?”

    绪自如迟疑了好片刻,他暂时还没想离开慈善堂。

    东伯一双完好的腿、何枕及他夫人,还有那个奇怪的养子这些事情,他都还没弄清。

    还在犹豫间,他肚子又咕噜叫出了一声。

    绪自如有些尴尬,他伸手抓挠了会儿自己没梳洗扎好的微卷头发,宴清河抱着他往慈善堂外走,嘴上又哄:“待会儿你想回来我再带你回来,可好?”

    绪自如觉得烦,觉得宴清河吃错药,觉得宴清河鬼上身。

    但抵不住肚子一直在叫,最后只默默吐出了个“好”字。

    说完之后只觉得自己心性不坚,糖衣炮弹便能炸得他失了本心。

    他想宴清河曾经或许也对小孩子的他这么温和过,不然他怎么能记了宴清河一辈子又一辈子。

    一会儿又给自己找理由开脱,想着自己这肉身是个几岁大的小孩,心志不坚定很正常。

    反正一个人总是不可能往同一个井里连着跳好几次的。

    绪自如向来自诩洒脱之人,可是对着宴清河心情却总是反复。

    总是被宴清河拿捏情绪这一点让他有些不甘,坐在宴清河怀里看这个人就更不爽起来。

    宴清河抱着绪自如用了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就从和善村到了平水镇,镇上比村里热闹些许。

    虽然尚处饥荒年间,但镇上唯一一座酒楼里仍坐了四五桌人,小二端着盘子在桌与桌之间穿梭,嘴上跟人说:“都是野味。

    昨天去山上打的,今早才杀,新鲜着呢,现在这年头,可难吃到这些了,吃完今天明天就没了。

    掌柜说经营不下去,过不了几日便要把这间酒楼关了。”

    绪自如被宴清河放在座位上,十分感兴趣地盯着那说话的小二。

    这些跑堂的说话特别有烟火气,过去绪自如去酒店喝酒,常常喝着喝着便跟小二聊起来。

    他们也什么都能说,上到京都里的达官显贵、山上修仙问道的能人异士,下到自己家隔壁寡妇夜会情郎,说得是津津有味,绪自如听着也是十分津津有味。

    小二跟人寒暄完过来问候他们这桌:“您这边需要点什么呢?”

    绪自如张口就来:“就你刚刚说的那野味吧,上一盘。”

    他说的老神在在,一副常客的模样,奈何现在是个小鬼模样,说话的语气跟长相不太符,让人见了有种忍俊不禁的感觉。

    那小二果不其然笑了:“小孩可不能吃。”

    绪自如有些无语,想着那玩意壮阳吗,什么小孩子不能吃。

    旁边宴清河开口道:“上吧。”

    吩咐完小二后又问绪自如,“还想吃什么?”

    小二本想小孩点菜肯定不靠谱,所以故意敷衍着,这会儿同行大人说话敲定了,他便笑着热情地应了声:“行嘞。”

    绪自如一人点了四五个菜,等着上菜期间,两人皆不发一言。

    绪自如是不想跟宴清河说话,反正他现在是个小孩子,有任性及不说话的权利。

    而宴清河看来也没什么说话的欲望,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盯着绪自如看了会儿,后又神情淡淡把视线眺向了大门外。

    这一顿饭吃完,外面天已经黑了下来。

    宴清河唤小二结账,小二示意着把人往收钱的掌柜处引:“您这边来结账。”

    宴清河站起身子本来要跟过去,脚步往前踏了半步顿了顿,他低头看向坐在座位上已经吃的酒足饭饱的绪自如,问了声:“饱了吗?”

    绪自如捧着肚子点头。

    宴清河便走到他面前,弯腰把他抱了起来,再跟着小二去掌柜处结账。

    那小二也是个话多的,见状笑起来:“您太惯着您家娃娃了,这么大小孩怎么还天天要抱呢。”

    他说着冲宴清河怀里的绪自如笑着刮了刮自己的脸,“羞羞脸。”

    “……”绪自如十分难得的体会到了羞愤的情绪,可宴清河一双手抱着他如玄铁锁链,他再怎么不情愿被抱着,却扔被拘在宴清河怀里。

    宴清河抱着绪自如轻描淡写不带丝毫人气地瞥了眼小二,他淡淡地问道:“有事吗?”

    小二被他一噎,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前方默默引路。

    宴清河结完账后,抱着绪自如从酒楼走出来,他走路步子轻又速度快。

    绪自如身体年纪小,精力并没有他自己所期待的那么充沛,饱饭后就有些犯困,宴清河抱着他的怀抱又稳,他眼皮耷了耷。

    “困了?”宴清河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响起。

    绪自如没说话,宴清河单手按上他的后脑勺,让绪自如脑袋枕靠在他肩颈处,而后吐息如催眠般:“睡罢。”

    绪自如眼睛一闭,便直接睡了过去。

    宴清河本是想着连夜赶路,可怀里睡着的绪自如显然在他身上睡得不算多安稳,总无意识地发出些哼唧声。

    他思索片刻,最后还是带着绪自如在镇上客栈开了间房。

    夜间,宴清河把绪自如放在软塌上睡觉,盖好被子后他起身走到另一边的塌上。

    房间内安静,绪自如躺在床上睡觉时很乖,他侧着身子,一只手揪住被褥边沿,睡得很沉,呼吸声也很轻。

    而宴清河就更加安静了,他坐在塌上,双手置于腿上,背抵着墙壁,静默的姿势像是在佛前入定。

    屋内桌上蜡烛越烧越短,在一声烛火爆裂声中,仿佛入定中的宴清河身子微微侧了侧。

    他额角上沁了些薄薄的汗水。

    有古怪的声音在他耳边尖锐地嘲笑着。

    “他恨你。”

    “你求着他,他也不想理你。”

    “不信你看他,他不想看见你,即使装睡也不想看你哪怕一眼。”

    宴清河闭着眼睛,单手支着额头斜靠在塌上,他额头汗湿了,眉头有些痛苦地蹙了起来,几缕凌乱的黑发湿漉漉的粘在他额间。

    那尖锐的声音仍在永不停歇地嘲笑道:“他马上就跑了。”

    “你只要视线离开他,他就跑了。”

    “你快睡吧睡吧。

    你睡着了他就自由了。”

    “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

    宴清河蹙着眉头,满头大汗,他低声怒斥了声“滚”。

    这声音不大,但在安静万分的房间里仍够震耳。

    他似是被自己的声音从梦魇中惊醒,一双沉重的眼睛猛地睁开来,他目光如鹰隼般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前静默的空气,他胸口起伏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