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自如很想知道,什么时候慈善堂变成了一个看起来像是买卖儿童的机构了?
——这个挺不错,品相好,我带走了。
甚至连钱都不用付。
往回溯再两辈子,天极门的都是派专人下来遴选根骨上好的小孩。
再怎么看也至少是一套幼儿园入学的流程,这会儿看着简直像是在挑选牲口。
绪自如是不承认自己主观意识强烈,因为烦宴清河连带着对天极门也百般挑剔起来。
他现在对宴清河莫名抵触,可能受自己现在小孩身体的影响,虽然他骨子里年纪真要算起来约能算是个过了半百的老人,但他现在的身体显然支撑不了他活了这么长时间的智商,他在宴清河怀里待的不痛快,便忍不下去直接睁开了眼睛,二话不说便手脚并用要从宴清河怀里跳下来。
宴清河见他醒了愣了愣。
绪自如睁开眼睛见了宴清河也没忍住小小愣了下。
他觉得宴清河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分明五官神情还是原来的模样,但莫名就有些面无可憎起来。
“你放我下来。”
绪自如本来想演出一副小孩被陌生人拐卖了的惊恐状,但奈何他见到宴清河实在演不出戏来,只平铺直述地吐出了句话。
好在他年纪小,嗓音脆脆的,听起来奶声奶气,听着倒像是被抱着不舒服了的撒娇。
宴清河面对小孩脸皮倒厚,不放反托着他屁股,把他往上擡了擡,深井般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绪自如有些不自在,便显得有些凶巴巴地问他:“你是谁?”
宴清河没说话。
绪自如又问他:“你要干什么?”
宴清河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带你回家。”
“……”绪自如觉得宴清河被鬼附身,他甚至在一瞬间怀疑宴清河是不是也重生了。
——这个世界上重生是件这么简单的事情吗,人是不是不会死?
绪自如六岁身体的大脑,没办法支撑他去思考这么复杂的事情。
他就没忍住想到自己同宴清河分开时候的场景。
也不是多阴差阳错的故事,想来也没有什么亟待二人去解决的误会、误解。
就是一个天生薄情的人,尝试了一次后发现自己确实没心。
绪自如曾经也不甘心过,也曾站在宴清河眼前质问过对方。
——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让你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吗?
——师兄,你得有话说话。
我不是不能接受的人,如果你真的觉得有一件事情很重要,必须得抛下我。
我并不是不能接受,我得要一个理由。
——没有理由?你想通了?
——宴清河,你真可笑。
绪自如不解过、懊恼过、也痛苦甚至怨恨过。
最后想着算了,决定从天极门离开。
他离开那天人间正好万物复苏的春季,他在房间里随意收了些不重要的东西,背着包袱要走。
那天清娘特意把她酿了好几个季节的桃花酿塞了两瓶给他,并嘱咐他下山后要自己照料自己,凡事能忍则忍,万万不能意气用事。
绪自如没个正行地冲清娘笑嘻嘻地点头,他伸手指挠挠自己鬓角的头发,背着包袱擡手跟清娘道别。
下山的路途遥远,绪自如没法御剑飞行,也没有移形换影之术,只能一脚一脚往山下走。
那天天恰好下了细如牛毛的小雨,无望山上水雾朦胧,树与树的影子都交叠在一起。
绪自如走湿了脚下鞋子,走湿了头上毛发,跟几只出来搬运食物的小松鼠打了照面,小松鼠尾巴蓬松,抱着一粒圆果子飞速地流窜回了树上。
绪自如觉得有趣,站在树下仰头看了好一会儿松鼠搬坚果。
然后就跟下山办事回来的宴清河也打了个照面。
宴清河身旁跟着四五个师兄师姐,师兄师姐一心问道跟他也算不上多熟稔,对于他的离开只点头示意再见,人便直接离开了。
绪自如虽自己告诉自己死心,也确实劝自己一个活了好几辈子的人,体面二字肯定能做到。
但是见到宴清河一副云淡风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总忍不住内心愤恨,无名火涌上心头,说话的语气便没忍住带上了一两分的刻薄:“师兄大忙人,不知道是否还记得答应同我一起饮酒?”
宴清河表情冷淡,话也不多说半句,只道:“我不喜饮酒。”
绪自如便又刻薄上了两分:“你前些时间跟我浓情蜜意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宴清河如同一个已经入定了的老僧,心定异常:“过去的事情你我二人都放下吧,你本可以不用离开。”
绪自如的那几分刻薄就又带上了几分不甘,他盯着宴清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酿酒的方子我已经学会了,当时想着你我离开之后,我春天给你酿酒,夏天带你去捉蝉,秋天得去集市里买很多东西准备过冬。”
绪自如说到这笑了下,“冬天太冷了就不出远门啦。
可以把春天酿的酒拿来吃,坐在小院子里看雪落。”
宴清河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神情中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无奈。
绪自如就回过神来了,他平静地询问宴清河:“你是自己想通了吗?”
宴清河点头:“是。”
绪自如已经问过很多遍,不甘心也没办法,他跟在宴清河身后跑了这么多年,不管是什么原因,对方说不要他就不要他,说丢下他就丢下他。
他实在没有那个精力再去纠缠。
他冲宴清河点了下头,继续往山下路走去了。
这是绪自如记忆中,自己跟宴清河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他上辈子至死好像也没见再过宴清河一面。
这再次睁眼,突然看见这么个宴清河,他有些奇怪。
但是再想想,宴清河对小孩子好像一直都耐心挺足。
自己最开始那一次见他,他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成功安抚了他刚到异世时的紧张。
绪自如这会儿在宴清河怀里待得难受,晃着手脚想从他身上跳下来,他现在是个小孩子身体,胡闹起来不至于太让人觉得奇怪。
他便学着慈善堂内小孩一样吱哇乱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宴清河一双手臂稳如磐石,他盯着绪自如问:“你要做什么?”
绪自如吱哇乱叫又喊着说:“我要撒尿!放我下来!”
旁边站着的何枕二人闻言都笑了起来,宴清河却罕见地手足无措起来,他把绪自如放下,话还没说,绪自如撒腿就往外面跑。
宴清河没忍住想要跟出去,何枕在旁边笑呵呵地说:“这小娃儿看着挺聪明伶俐。”
宴清河没搭腔,擡步直接走出去了。
小孩子的身体限制了绪自如一个成年人的灵魂,被何枕夸赞为聪明伶俐的绪自如撒腿跑出了大堂就想躲离宴清河远远的。
目之所及只剩下院里一棵大槐树,他跑到树底下就要往上爬,奈何手短脚短爬得十分费力。
宴清河过来的时候,他蹬了半天还没爬到宴清河肩膀的位置。
宴清河把他从树上抱下来,问他:“你要什么?”
绪自如说:“我要到树上去。”
宴清河问他:“为何?”
“高。”
绪自如心里想得是离你远点,嘴上哼哼地说道。
宴清河抱着他,几个轻巧的动作就带他飞上了他久爬不上的树干。
绪自如有些烦:“你放下我。”
宴清河说:“危险。”
绪自如想我现在是个没进化完全的人类幼崽,谁他妈听得懂你在说什么,嘴上便一直道:“你放下我。”
宴清河似拿他没办法,挑了一节最粗的枝干把绪自如放了上去,然后自己下了树。
他站在树下仰头看绪自如。
绪自如坐在树干上不动,他便也仰着头不动。
绪自如抱着树干在树上低头看宴清河,大声问他:“你是谁?”
宴清河十分简略地回道:“宴清河。”
被层层树叶挡到,绪自如抱着树干直翻白眼,嘴上继续演小孩子戏:“这是什么地方?”
“慈善堂。”
宴清河仰着头回道。
“……”绪自如有些无语,觉得宴清河这辈子没跟小孩交流过,嘴上又道:“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回家。”
宴清河这会儿没说话了,隔了好久他才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家?”
绪自如条件反射地接嘴道:“阿爸阿妈都在家的家。”
宴清河久久不语。
何枕出来时就见一大一小两个人隔树对望的画面,他走过来,有些不放心:“怎么上树去了?多不安全。”
宴清河神情有些愣,他垂在一旁的手,手指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半晌才反应过来回道说:“无事。”
何枕说:“小孩这个年纪正是调皮的时候,这次你带他上去了,你能在下面照看着。
下次他自己爬上去摔了怎么办呀?”
育儿这种事向来不在宴清河的能力范围之内,天极门内有好几个专门教养小孩的嬷嬷,且天极门门规甚多,五六岁大的小孩已经被教的不会调皮乱爬树了。
更何况他这次是要带绪自如走的,绪自如什么时候爬树他都能看着。
想到这他又不以为意起来,只淡淡地说了句:“无事。”
那树上的绪自如见又有人站在树底下看他,便又问道:“你又是谁啊?”
何枕笑眯眯地说:“我叫何枕。
你现在待着的地方是我建的,你今天的午膳也是我安排的。”
绪自如在树上哼唧:“我都没吃饱。”
何枕哑然:“没吃饱,为何不多吃些?”说完又想小孩肯定是受了苦,不敢多吃,一时又有些心酸。
绪自如不知他心里想的那些,只心里道——你院里养这么多娃娃,我多吃一口别人不就少吃一口么?他可舍己为人了。
何枕又道:“你若是现在乖乖从树上下来,我待会儿偷偷再给你吃些东西,可好?”
绪自如不为五斗米折腰,继续问道:“那今日带我回来的伯伯是谁啊?”
何枕耐心地解释道:“他是我们家管家,你可以管他叫东伯。”
绪自如哦了声,又问:“那同你一起进门的那两位又是谁啊?”
何枕说:“那是我夫人及我养子。”
绪自如爬在树上迟疑了好半会儿,据他所知何枕未婚,而且养子也应当不是个这么大的养子。
绪自如便故作调皮,十分不礼貌地问道:“那他们叫什么呀?”
何枕脾气很好,温和又耐心地回答起一个小孩子的问题:“内子名唤宁箐。”
绪自如有些疑惑。
何枕又道:“养子名唤何岁,大你挺多的,你平日要有事可找他帮你。”
“他小名安息,你可以唤他安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