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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渡寒潭 正文 第32章 江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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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衍水城夏至前后几日最为热闹,天还未彻底热下来,夏日庙会已经紧锣密鼓筹备起来。每当这个时节,衍水城的人都很多,周边县镇甚至有些稍远些地方的人,会特意千里迢迢来衍水城祈福。

    绪自如家在衍水城稍偏些的地方,早上懒洋洋地去张屠户那里买肉时,张屠户一边手起刀落地剁排骨,一边建议他庙会开起来后,他一定得去逛一逛。

    “你在哪里都看不到这样的盛况哦。”张屠户是这么跟他说的。

    绪自如懒洋洋地挑张屠户给他切的肉,嘴上敷衍道:“行嘞。你这再给我捎两根排骨,我回家熬汤喝。”

    屠户两根肋排骨放在案板上:“这两根行吧?”

    绪自如点点头,又问道:“诶最近是因为这庙会的事情,夜间巡逻打更的人也多起来了?”

    屠户点头,拉着嗓子大声道:“那必然!你看看这几日我们衍水城来了多少人,我可听我小舅子邻居家的二嫂说,酒楼客都定满了!”

    绪自如了然地“哦”了一声,付钱拿了肉,悠哉悠哉地准备回家去。

    到家门口小巷拐角口,遇见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倚墙而坐。绪自如当他是被赶到无人处的乞丐,也不做理睬,一边思考着事情一边往家的方向走。

    人走过老头,那老头一擡头。绪自如觉得这面孔眼熟,还没反应过一二来,这老头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张嘴胡咧咧:“穷算命,富烧香啊。现在我们这些可比不上庙里的那些秃驴了。”

    “……”绪自如不动声色地瞥了瞥他抓着自己衣服的手。

    这老头又神神叨叨地说起来:“我从昆仑山下而来,远远就见这座人潮涌动的城内魔气冲天,似有不祥之兆。”

    “……”绪自如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在老头面前蹲下,笑嘻嘻地配合着问道,“哦,此话怎讲?”

    老头砸吧砸吧嘴巴,松开自己抓着绪自如衣服的手,嘿嘿说道:“老夫见小友骨骼清奇,是个有缘人。”

    绪自如挑眉。

    “小友要不要跟老夫学算命啊?”老头笑嘿嘿地问道。

    绪自如还未应,这老头伸出两根手指,支在绪自如眼前,砸吧着嘴说:“二两银子,包教包会。”

    他一套骗子流程十分完整地用完,伸手开始要钱。

    绪自如跟这看起来是骗子的老头,面对面蹲着打起了个商量:“这样行不行大爷,我这么平白个二两银子就给你,我定是不舍。你得让我看看你的真本领,我再考虑这算命要不要学?”

    老头皱起一张脸,还继续神神叨叨地拔高自己的身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小友,我昆仑仙百年才下山一次。”

    绪自如似被他逗笑,他又打起了个商量:“那不若你就告诉我,城内魔气冲天我该如何呢?现在连夜卷铺盖离开衍水城能不能留下一命?”问完见老头仍旧一脸神秘,他就调侃了一句,“你说你都昆仑仙人了,难道不得普度下我们这些凡人吗?”

    老头双手环胸,仰着脸,一脸“这小子难骗啊”的惆怅。隔了会儿,他突然擡手往西北方向一指:“你往西北方走走。”

    绪自如点了点头,道了声谢,起身要走。

    这老头竟耍起赖来:“二两银子呢?二两银子呢?你得我真言,竟然挥挥衣袍就要走?!”

    绪自如站起身低头看老头,笑眯眯冲老头一乐:“老友,钱不是那么好赚的。我们这种穷苦人家,二两银子省着些用能用大半年呢。”

    老头坐在原地骂骂咧咧,绪自如充耳不闻,调转方向就往衍水城的西北角走去了。

    衍水城大,他清早出门买菜,走到了他平日该做午膳的时间,也不见这西北角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

    他仰头眯着眼看了眼太阳方向,正准备打道回府,再也不要相信路上碰到的算命说的瞎话。

    斜前方一座大宅大门打开了,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姑娘从门内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她身上一席粉色的纱裙,双手抓着自己的裙摆,脚步轻盈地从跳下了台阶。

    “仙仙,走慢些。”她身后有一和蔼的女声温和地叮嘱着。

    绪自如本来要走,听见这声顿了顿。只见那大门后面出来一个面容温柔和善的女人,她眼神温柔,正盯着自己面前的女孩。

    绪自如这才仰起头去看这栋大宅,只见大门匾额上大书着“何宅”二字。

    绪自如挑了挑眉,想这才是真正所谓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然,他好像还没来得及“踏破铁鞋”去和善村找何枕,就见到了何枕夫人从“何宅”中出来。

    绪自如啧啧嘴,他想自己运气既然这么好,那么接下来劝何枕、取女娲石、让师兄顺利出梦、拿女娲石去补极柱缝隙,这一套流程,应当都会运气极好。

    绪自如心情颇好,便眉开眼笑地往何宅方向走。

    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蹦跳下宅门前台阶,言笑晏晏地回首对身后女子道:“阿娘,你走快些呀。”

    绪自如脚步顿了顿,他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这个名唤“仙仙”的女孩,这个仙仙眉眼处皆是天真烂漫,是个看起来便从未受过任何苛责的孩子。

    绪自如在原地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仙仙转回头后看见不远处的他,她脸上带上了些许的疑惑,然后眉眼一弯:“你好呀。”

    绪自如也弯起眉眼:“你也好呀。”

    何夫人才下了台阶,站在她身边,声音温柔:“别这么急躁,阿爹看见了又得说你没女孩样了。”

    仙仙噘嘴说:“阿爹才不会说我,阿爹最喜欢我,阿爹说让我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

    何夫人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就是你阿爹惯得你。”

    绪自如在旁边笑眯眯地听完了这段对话,故作迟疑地走上前去:“那个……”

    何夫人转过头来看他,她脸上表情温和宁静,对冒昧上前的年轻人也耐心十足:“你好?”

    绪自如见牙不见眼的笑了起来:“干娘,你不记得我了吗?”

    何夫人显然没有认出绪自如,微微愣了愣:“你是……”

    绪自如把自己手中拿了一路的猪肉、猪肋排放到门口的石狮子上,他伸手比了比:“我小时在慈善堂您还记得吗?年小不懂事,硬要认干爹干娘,还吵着让干爹赠了一块玉佩做信物。”绪自如伸手比了比那玉佩的大小,随后还在自己身上摸了摸,“玉佩一直放在家中保存,没带在身上。”

    何夫人眨了眨眼睛,似有了一些印象。

    绪自如又说:“我被天极门带上了山,您还记得吗?”

    何夫人恍然地“哦”出了一声:“记起来了!”随后她也伸手比了比,似有些感慨,“你当时才这么大,非常机灵。现在都这么大这么高了!”

    绪自如笑着任何夫人上下打量。

    何夫人又问:“你是怎么下山来了?”

    绪自如伸手摸摸后脑勺:“我学习资质太差了哈哈,待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学到任何本事,不好意思再待下去就下山来了。”

    何夫人近乎慈爱地看了他一眼:“那也没事,现在住在哪啊,做的什么事,可成家了?”

    绪自如笑,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没回这三连问。

    何夫人又问:“你要不要进家里喝口茶?”

    绪自如问:“干爹干娘不是应当在慈善堂的吗,怎地回来了?”

    何夫人道:“母亲身体不适,老爷想着为人子得在塌前服侍,所以还是回来了。”她笑了笑,“不过那边事由苓东照料,孩子都喜欢他。”

    绪自如点点头,赶紧说正事:“那干爹在不在家啊?我还没跟他道过谢呢。”

    何夫人立刻要引绪自如进大门:“在在在,他见到你应当也是极其高兴的。他见到慈善堂离开的孩子来找他,总是会非常高兴。”

    何夫人说着又提起衣摆上了台阶,绪自如跟着走上台阶,他身后的仙仙嘟囔着不开心:“阿娘,你答应要陪我去做新衣的。”

    何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又几步台阶走下来,她拉住仙仙的手,温声解释道:“阿娘碰到熟人了,你阿爹见到这个哥哥定会特别开心,你不希望阿爹开心吗,仙仙?”

    仙仙噘了噘嘴,绪自如站在台阶上跟她对视了一眼,绪自如就道:“这是干爹干娘的女儿吗,今年多大了?”

    何夫人笑道:“是啊,被你干爹惯得脾气差死了。”

    绪自如朝仙仙眨了眨眼睛:“这样好不好,你带哥哥去找你阿爹,阿爹见到我开心,你再让阿娘带你去做新衣,你也开心,好不好啊?”

    仙仙眼珠一转,兴高采烈地看向何夫人:“阿娘,可以吗?!”

    何夫人宠溺的应了一声:“好吧好吧,真是的。”

    何枕不愧为富贵人家,绪自如几辈子都没进过什么有钱人家的大宅,普一进门便没忍住似刘姥姥进大观园般四顾起来。

    何夫人脾气好,一手拉着仙仙,一边唤小厮去通知何枕。

    等绪自如跟着何夫人绕过数个院子,到目的地时何枕已经站在大门口迎着了。他见到来人三步并两步地走了过来,握住了绪自如的手,开心地感慨道:“小绪,对吧?你我和善村一别已有十多年未见了!”

    绪自如也情真意切地回握他的手:“干爹,我也万万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您!”

    他二人在门口握着手情真意切地交流了一番,何夫人在屋内布茶,见二人仍站门口,没忍住笑道:“还是进来说罢,站在门口算什么待客之道?”

    绪自如闻言朝屋内眨了眨眼:“干娘客气,我算是什么客人。”

    何枕闻言哈哈爽朗地笑出了两声,随后引着绪自如进屋:“是极,是极。夫人说的对,你我二人应该坐下来慢慢详聊。”

    绪自如便跟何枕二人坐进了屋内。何枕看起来是真的开心,也确实关心绪自如的事情,两人在茶桌上一来二去聊了几壶茶的时间。

    绪自如没忍住瞥了一眼,独自一人坐在旁边满脸不开心的仙仙。

    他提起话题:“哦对了,仙仙不是要去做新衣吗?”

    仙仙转头看他,嘴巴噘得可以挂油壶。

    何夫人见状笑:“不可以这么没礼貌,仙仙。”

    仙仙生气:“阿娘说话不算话,说陪哥哥来找阿爹后,就带我去做新衣,阿娘是骗子!”

    何夫人脸色为难起来,绪自如赶在何枕说话前立刻说道:“干娘不需陪了。我就住在衍水城柳南巷那里,以后随时可以来拜访的。只要你们不要觉得我是来打秋风的就好了。”

    何枕立刻反驳道:“那怎么会?你就算住到我这里来,我仍旧是欢迎的。”

    绪自如笑:“我若是惹的仙仙生气了,可不敢再来。”

    何枕闻言也笑:“小女脾气骄纵,见笑了。”

    绪自如道:“怎么会?我见仙仙却是觉得活泼可爱的紧呢。”

    绪自如巧舌如簧一顿说,最后何夫人还是带着仙仙离开了,临走前仙仙还回首对着绪自如露出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这笑容被何枕见到了,这个只育有一女的父亲摇头叹道:“唉着实太娇惯了些。”

    绪自如却在房内的另两人离开后,完全变了张脸。他沉默无语地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他淡淡地回了句:“确实该娇惯。”

    何枕一时没听到他语气中的不对,只起身说:“午膳时间了,我让厨房备些酒菜来吧。仙仙定是要吵着在外面吃,她嘴巴可挑了,最爱吃富贵楼的糕点,咱别管她们。”

    绪自如默不作声。

    何枕起身往门口方向走:“对,忘记了。何岁清早出门有事,现在这个时辰应当回来了。”他说着回头问绪自如,“何岁,你还记得吗?小名安息。不过你在慈善堂时年岁尚小,不记得也很正常……”

    他话还没落下来。

    绪自如放下茶杯,冷声道:“何枕,有意义吗?”

    何枕蹙着眉头满脸疑惑地看向他。

    绪自如嘲讽地笑了一声:“幻想一个温柔善良的妻,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这便是你的愿望?”

    何枕盯着绪自如好一会儿,额头莫名开始渗汗,他稳住自己的声音呵道:“你是谁,又是在说些什么?”

    绪自如冷笑:“你在梦中过上了幸福生活,你觉得应该吗,何枕?”

    何枕转身把开着的房门关上了,他站在门口胸口微微起伏着:“你到底在说什么?”

    绪自如挑挑眉:“女娲石不是你拿的吗,何枕?”

    何枕否认:“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绪自如哈哈笑了两声:“你真当这个世界上有重生这回事吗?真当自己可以弥补自己所做的一切错事?”他说完又没忍住嘲讽,“在梦里?”

    何枕额头汗顺着脸颊滴落下来,他僵硬着脸沉默不语。

    绪自如仍旧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嘴上吐出的话却像是猝了毒的利剑:“何枕,你真的很可笑。因为一个错误,去犯下无数个错误。干娘到底是谁,你的结发妻?你的未婚妻?还是那个跟你出门被山匪劫持后被你放弃、被强暴、被逼疯的女人?她真的是现在这种性格吗?这是你自己心中所构想的吧?还有仙仙,她长得真可爱,性格也着实天真浪漫。她又是谁?是被你放弃的那个未婚妻被强暴后生下的小孩吗?”绪自如说道这里摇摇头,啧了啧嘴,语气甚至有些轻佻,“我不知道你现实中有没有见过她的长相,她一张脸几乎无法辨别五官。”

    绪自如说完一段话后顿了顿,还悠哉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又继续嘲讽道:“这是你所幻想的人生吗?你卑劣的人生中,拿这两个凄惨的女性来给你做配,让你自己幸福。你还能堂而皇之地坐在这个地方,享受幸福?你扪心自问,自己配吗?”

    何枕脸都白了下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绪自如啧啧嘴,他拔高音量:“我是被你害死的无辜人。若不是你心存如此不堪的妄想,我怎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何枕嘴唇颤抖片刻:“你在胡说什么。我这一生爱我妻怜我妻敬我妻,与她共同育有一乖巧可爱的女儿。我待我女儿极好,不舍得她在这个世界上受半点委屈。”

    绪自如冷笑出来:“荒唐极了。你以为你在弥补谁?你疯了坠井自杀的未婚妻,还是你未婚妻诞下的被遗弃的孽种?”

    何枕沉默。

    绪自如说:“你只是在弥补你自己而已。温柔善良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女儿。多么好的美梦啊,谁愿意醒过来?”

    何枕仍旧不语。

    绪自如笑眯眯地说:“何枕,何大善人。你救人救了大半辈子,为了什么?博了个美名,引得女娲石来寻你,助你完成这场荒唐的春秋大梦?”

    何枕急声否认道:“你胡说!我救人便是因看他人凄苦,才会施以援手。”

    绪自如啧啧两声,还伸手鼓了鼓掌:“天哪,多伟大啊。”

    何枕呼吸急促。

    绪自如说:“那你拿走女娲石,入三宝梦境,害魔物出现在你何家大宅。甚至害到生灵涂炭,你该如何自处?”

    何枕摇头:“不可能。”

    绪自如笑:“我现在站在你面前,你还说不可能吗?”

    何枕嘴唇颤抖片刻:“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绪自如冷笑摇头,语中仍带着一两分的调侃:“过去别人同我说,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我当时还没深刻理解这话的意思,现下可算是理解得明明白白了。”

    何枕重重地呼吸了片刻,他整了整衣服,身子正冲绪自如摆出一个擡手送客的姿势了。

    绪自如放下水杯,手指叩了叩桌面,沉吟片刻后沉着嗓子劝解道:“你手持女娲石,在极乐之时能被指引出梦,你得做出选择,何枕。”

    何枕冷下嗓子送客,再没刚见面时的热忱开心:“何宅庙小,请你速速离开。”

    绪自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何枕面前,眼睛盯着何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当然,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出梦。”

    何枕被绪自如一双漆黑的眼珠盯得像是被定在了原地,竟是再难以挪动半分,他咽了咽口水。

    绪自如朝何枕微微一笑,威胁道:“在极恨、极悲、怨极时,也能出梦。”

    绪自如笑弯了一双眼睛:“若到必要时候,你仍执意这般。”他顿了顿,眼内凶光毕露,“我不介意,当着你的面……”

    “把你何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一个个给杀了。”绪自如笑。

    “抽筋拔骨。”绪自如慢条斯理补充道,“那想必你应当会痛极、恨极吧?”

    绪自如说完这话就被何枕从房内凶神恶煞地赶了出来,他站在门口啧了声,擡起步子往大门方向走。

    走廊玄关处挂着几串看着就是小孩做的挂坠玩具,被风吹得四散摇晃。

    绪自如懒洋洋地走到大门口,摸摸脑袋想到自己买的肉忘记拿了,他走到大门口回身,本想问问门后关门的小厮,在关门时见有人急匆匆走过来。

    没一会儿还未关紧的大门打开了,门后出现一二十多岁的成年男子,绪自如见他颇有些眼熟,但又记得不是很清楚。那男子手中一纸包,擡手递给绪自如:“差点忘了这个,不然就留在我们厨房做晚膳用了。”

    正好是绪自如忘记带走的肉,绪自如赶紧伸出手接过,笑着道了声谢。

    男子也微微一笑:“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