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份可能是一年中最适合用来思考生命跟死亡意义的月份。
人类一生百年到底有什么意思,与蛇虫蚁兽有什么不同,与朝生夕死的蜉蝣又有什么分别,活着与死亡到底有什么区别。
人类在死亡前的一瞬间能够看见什么,会想要看见什么。
何天玺一生自有记忆以来共体会过三次濒死的感觉。
第一次是他十八岁生日过后没几天,现在可以毫不掩饰的说,因为邢从璟的事对他打击过大,他浑浑噩噩了很长一段时间,下楼时直接滚下了自家楼梯,最后脑袋磕到了拐角的大理石柱上,他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看见的是他第一次见邢从璟的情景,是那个十三岁的邢从璟站在楼梯下擡起眼睛瞥他的第一眼。
他从医院ICU醒过来后,第一眼看见眼睛泛红的妈妈,满脸担忧的哥哥爸爸,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也都围在他的病床旁,他有些茫然,只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很长时间的梦,梦里昏昏沉沉的全是些前几年的事情,大多是开心事,没有不开心的事。
只是当时有些奇怪,他醒来不久才换了病房,邢从璟孤身一人来看望他,没有跟几个共同好友一起来,而且来得凑巧,他才换病房,邢从璟就知道了。
何天玺当时没脑子能够去细想那些,看见邢从璟推开门的第一眼脸就白了下来,而后包了几圈纱布的脑袋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当时病房有个看护,一直坐在病房沙发上看杂志,见有人来拜访,借故就出了病房。
病房内只剩下两个人让何天玺更加紧张了,他都差点要喘不上气,他怕邢从璟。
他怕邢从璟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邢从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词在他那里都变成了淬了毒的利剑,稍有点不注意,他就会万劫不复。
邢从璟没有说话,他搬了个凳子坐在病床旁,一言不发的几分钟后他从水果篮里拿了个苹果,又拿了个水果刀。
邢从璟每动一下,何天玺都不太能克制地会在床上抖动一下。
邢从璟在病床旁耐心十足的削苹果皮,苹果皮削成一长条,中途都没断一次。
何天玺以他十八年来从未有过的战战兢兢跟这个人共处一室,他过去有多喜欢跟这个人共处一室,那个时候就有多怕跟他呆在同一个空间下。
邢从璟削苹果皮的时候很安静,微垂着脑袋,神情专注的像是在雕刻什么艺术品,隔了好一会儿何天玺才隐隐见到他抿了抿唇。
邢从璟日常表情冷冷的,大多笑起来的时候也带着些尖酸刻薄的阴阳怪气,那会儿嘴角抿出个十分浅淡的梨涡,看得何天玺十分没道理的眼睛泛酸,他委屈得要死,受得委屈没人说,也不敢跟任何人说。
他一会儿又恨起邢从璟来,觉得邢从璟不应该这么对他,又带着一种以当时情况看来几乎有些羞耻的侥幸来期盼邢从璟能够说些什么,随便说些什么,他想听的、可以缓解他的委屈他的恨意的。
邢从璟只是削完苹果放下水果刀,他咬了口苹果,在嘴中慢条斯理地咀嚼了半晌才把视线转到何天玺的脸上,他盯着躺在病床上的何天玺看了半晌,咽下口中的苹果,开口道:“算了。”
何天玺的眼睛才微微睁开,就听见邢从璟继续道:“抵消,咱俩互不相欠,以后就算了。”
何天玺有些怀疑自己耳朵听到了些什么,他的难以置信瞬间转变成了滔天的怒火,脑袋上的隐隐作痛也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他的怒火。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哑着嗓子,声音中像是粘着一条绷得笔直即将断掉的线条。
而始作俑者只是面色冷静地看着他。
“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这么对我?!邢从璟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啊!我做错了什么,我又欠了你什么,我有什么错吗?”他本来十分愤怒,那愤怒能带着他立刻拿起旁边桌上刚用完还没盖上的水果刀,这愤怒甚至能让十八岁的他毫不犹豫的变成一个杀人犯。
他捏着水果刀的刀柄,浑身哆嗦。
始作俑者仍旧面色冷静地看着他,他的愤怒便变成了一种他之前人生中从来没体会过的痛苦,他一手捏着想要杀人的水果刀,一手捂着自己的脸,在话还没说完的尾声万分崩溃的哭了出来。
邢从璟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好一会儿伸手摸了摸他头上的纱布,最后拿下他手中的水果刀,告诉他说:“好好活着,再见。”
“我恨你。”何天玺在他走的时候告诉他。
邢从璟没反应,带着水果刀以及他还没吃完的苹果从病房直接走了。
其后几年时间,何天玺就再也没见过他。
何天玺第二次体会过濒死的感觉是在他二十三岁那年。
他二十一岁那年邢从璟突然又联系到他,二十二岁那年出现在他学校旁边住的房子里。
刚开始见面那段时间何天玺有些怕他,整天整天都不想回家,每天跟同学在酒吧喝得烂醉如泥,邢从璟从来都不掩饰对于他当时生活态度的厌弃,偶尔周末来这边呆两天去酒吧捞他的时候说话也从来不好听。
何天玺说话也不好听,喝醉了在酒吧跟他大吵大闹,说他是个狗,让他滚,让他滚离自己远一些。
邢从璟脾气不大好,提着他回家,捏着他的领子把他丢到浴室,打开浴室喷头的水劈头盖脸地就冲他淋下来。
“清醒了没?”
何天玺醉眼朦胧间,觉得邢从璟彼时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酒吧附近别人的呕吐物,何天玺就吐了邢从璟一身,吐完带着大仇得报的心态哈哈笑。
邢从璟皱着眉头看他:“你真像个垃圾。”他语气十分鄙夷,“你如果不是生活在你现在的家庭里,你觉得你能享受你现在这样的生活吗,还有人跟在你屁股后面帮你收拾烂摊子吗,你活得像是滩烂泥,放在任何一个普通人家里都只会变成垃圾被丢进垃圾桶里。”
何天玺坐在湿漉漉的浴室地板上,他伸手擦自己满脸的水,闻言冷笑道:“仇富呗你,恨自己不是生在我这样的家里,对很多事情都没办法是吗,明明看见我就恶心,因为我哥让你来照看我硬着头皮就来了是吗?”
何天玺抹掉脸上的水珠:“你滚吧,没人想要你来,我看见你也觉得恶心。”
邢从璟就盯着浴室亮堂堂的日光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何天玺继续说:“我真的看见你就恶心,如果杀人不犯法,我恨不得一天捅你一百刀一千刀,你死了我都要鞭你尸一万次。”
邢从璟闻言嘲讽似地笑了声,随后转身从浴室走了。
何天玺跌跌撞撞爬到马桶旁开始吐,吐完抽纸擦眼睛。
晚上睡觉时候邢从璟捏着他的后颈掀他的睡衣,何天玺在床上扑腾,转过身跟邢从璟打架,两个人从床上打到床下,打到邢从璟按着他后颈剥他睡裤。
何天玺跪趴在室内地板上,他浑身哆嗦:“你放开我——!”
邢从璟说话声音起伏都不变,显得异常冷酷:“觉得我恶心?那也没办法,在你把自己变成个人样之前,我只能一直恶心你了。”
何天玺拔高声音口不择言的骂他。
邢从璟置若罔闻,在他的骂声中嘲笑似的吐出一句:“谁让是你哥让我来‘照顾’你的呢。”
何天玺就在这样一句话中骤然失去了声音,隔了很久他乞求的声音从手臂的缝隙中传出来。
“……求你。”
“……”邢从璟的动作顿了顿。
“求你。”何天玺说。
邢从璟松开了手,他身子都往后撤了撤,面无表情地问道:“什么?”
何天玺搀着床沿撑起自己的身子,他跪在地板上直起自己的上半身,隔了好一会儿,他挪动着膝盖转过身子,直面着邢从璟。
他跪在邢从璟面前咬了咬唇:“求你。”他说。
“……”邢从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何天玺说:“我求你放过我好不好,邢从璟。”
“……”
何天玺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哑着嗓子开口道:“我替我爸妈跟你道歉好不好,他们不应该身上有点闲钱就想着去投资什么建筑公司,不应该投资完之后还想着建房子赚钱,不应该聘请不专业的人,不该招到不专业的团队,让你家刚买的新房子一住进去就塌了,让你没了家人。”
“……”邢从璟面无表情。
何天玺仍旧在邢从璟面前跪的笔直:“我跪着跟你道歉,求你原谅好不好?求你原谅,我爸妈不该在出事故按照法院判的付了赔偿款之后竟然还活着,他们应该陪着你的一家人去死,人命怎么能用钱来算,法院应该判他们俩死刑,最好判我跟我哥哥我全家都死刑,来赔偿你失去全家人的痛苦。”
何天玺说话声音干哑,明明好长时间的委屈,说话的声音却干瘪、涩得像是没有感情的AI。
邢从璟的放在裤腿旁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何天玺仰头盯着邢从璟:“他们也不该在知道你亲戚拿了你的赔偿款之后没用在你身上,最后把你接到我家来住。让你寄人篱下,让你住在仇人家,每天都能看见自己仇人活得开心快乐这件事情,我跟你道歉,求你原谅。”
邢从璟的嘴唇抿了抿。
何天玺红着眼睛盯着邢从璟:“他们恬不知耻地给你提供居住的地方,给你提供学习的地方,没询问过的你的意见,这件事,我跟你道歉,求你原谅。”
“……”
何天玺的嗓子抖了抖,哭腔冒了出来:“而我生为他们俩的儿子,身体里流着他们俩的血液,我也错了,我跟你道歉。”
“……”邢从璟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何天玺大声说:“对,还有我哥。他仗着你养在我家里几年,知道你即将毕业还没找到实习单位,让你去他公司实习,还让你来找我这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我也跟你道歉。”
何天玺红着眼眶,几乎恶狠狠地盯着脸上仍旧不带什么表情的邢从璟:“我们都错了,我代替他们跟你道歉好不好。你之前那样对我,是我作为我们家儿子应得的报应,可以吗?那现在,我能不能求你放过我,我跪在这里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
“邢从璟,你他妈的放过我好不好。”
“……”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邢从璟当时站在旁边听他说完又哭完一通后,竟然叹出了口气,沉默半晌后才说出一句:“要想我不来找你,那你就不要总折腾到你哥让我来找你。”
何天玺听完这话,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可笑万分,邢从璟当真没有一点心,他的情绪绷到了极点,这辈子所有的委屈羞辱耻辱都是从邢从璟身上得到的。
所有颓唐的生活状态也是邢从璟给他带来的。
这个人挥挥衣袖,不咸不淡地说出一句不带任何感情的话,来这样结束这段畸形到可怕的关系,何天玺直觉得全身上下都冷静下来,他觉得自己难看,没骄傲没尊严,什么都没有,真的像是一滩旁人看都不想看一眼的烂泥,他从地板上站起来,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擡手指着自己卧室的门,用自己二十多年的力气来平平淡淡说出了一个“滚”字。
邢从璟看了他两眼,就在何天玺以为他总该要说些什么,总该要用他那张不吐人话的嘴说出一句人话来,邢从璟点了下头:“好好活着。”
他不痛不痒地说完这句话,就拎着自己过来的包从卧室走了出去。
何天玺把床头柜处的台灯朝门方向丢了过去,很久之后才泄了力般地坐在了床沿边,他捂着自己的脸,觉得羞耻,更觉得自己恶心,他竟然在最后一秒都期盼着邢从璟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不要再讽刺他,不要骂他,心平气和又正常地交流上一两句。
或者只要再说一句话。
只要那一句也行。
邢从璟自那次离开之后确实再没来找过他,之前平均每隔半个月周末都会坐高铁来住两个晚上。
当然邢从璟没来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何天玺乖了,他不出去喝酒飙车了,整天规规矩矩在学校上课,规规矩矩放学,规规矩矩一日三餐,每天活得像个苦行僧。
朋友找他出去玩他也不去,他觉得没什么意思,生活就很没意思,活着这件事就突然变得十分没意思起来。
二十三岁那年,他因为长期失眠开始吃安眠药,那一年十一月份他掐着正好的时间,坐在自己房子内的窗户旁一粒一粒往自己嘴里塞安眠药,塞到不知道多少粒后,他给邢从璟打了个电话。
邢从璟第一个电话没接,第二个也没接,第三个接了,声音中仍旧带着点不耐烦:“怎么?”
何天玺呼吸沉了沉,他说:“救我。”
邢从璟那边似乎愣了愣:“怎么了?”
何天玺说:“我睡不着,刚刚不小心吃了很多安眠药。”
邢从璟似乎呼吸一窒:“吃了多少?什么时候吃的?”
何天玺就把电话给挂了,他盯着窗户玻璃里脸色惨白的自己想的是邢从璟在自己十八岁那年拉自己下地狱时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别吵,我不开心,我就要拖着别人下地狱。”
何天玺脑子昏昏沉沉地想着——嗯,我也不开心,也要拖着别人一起下地狱,咱们谁也别想好过,活着死着都别想好过。
临失去意识前好像又看到了邢从璟,还是十三岁的时候,站在楼梯下,跟自己只隔着四五级台阶,一双眼睛十分认真地注视着自己。
他醒过来之后,没隔多久邢从璟就搬来跟他一起住了,他不怕邢从璟了,整天跟邢从璟吵来吵去,骂邢从璟是个狗操的,他站在以自己性命为要挟的制高点上对着邢从璟颐指气使。
要让邢从璟从各方各面都知道,因为邢从璟对自己做的事情让自己崩溃让自己扭曲让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且药石无医。
他折磨邢从璟,邢从璟也折磨他。
这可太完美了。
何天玺每次跟邢从璟吵完架,看着邢从璟皱着眉头从家里离开的时候都这么想的。
反正走不远。我恨他,他欠我。
他每次都这样想。
人类在濒死前究竟会想些什么。
是关于自己一生二十多年的跑马灯吗,是一生中经历的最幸福的时刻,还是这辈子恨到咬牙切齿的那个人,是后悔还是解脱?
对何天玺来说,死亡可能是茫然惶恐时带来的意外,也可能是恨意滔天时对生者下的恶毒诅咒。
是无意义的生命,找到了一个也算不上多有意义的终点。
十一月的鹤城阴冷潮湿,连续下了三四天的雨,夜晚何天玺从窗口望过去,感觉自己像是看见了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棺木正在缓慢阖上。
刚搬回来那段时间,贺佳琳在他家住了几天,帮他收拾家里的一片狼藉,收拾进邢从璟整天呆着的书房,翻出些废纸垃圾,最后从里面翻出份体检报告。
体检报告时间就在七月份,离邢从璟出事没多少天,上面标注着邢从璟身体各项指标都十分健康。
邢从璟十分健康。
他应该长命百岁才对。
贺佳琳拿着体检报告故作轻松地跟他调侃了两句,他接过体检报告认认真真看了会儿,便跟着也调侃了一句。
邢从璟这么健康,凭什么活不长呢。
何天玺的第三次濒死体验是怎么来的,他自己也都有些记不清楚。
他的印象分明还停留在自己独自一人坐在客厅沙发上,盯着邢从璟留下的体检报告认认真真地想着这个人为什么会留一份体检报告在书房。
贺佳琳说他书房收拾的干净,那为什么会有一份体检报告。
等回过神来,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像是那个巨大的棺木“咚”得一声,直接把他盖进了坟墓里,世界变得一片漆黑,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他分明没有意识,却又清清楚楚地见到自己跟邢从璟初次见面时的场景,他往下走,邢从璟仰头看他,他嚣张跋扈地质问邢从璟“从哪儿来”,邢从璟不搭腔,他脸色不愉地下楼,经过邢从璟的时候让对方“让开,你挡着我了”。
邢从璟退后了两步,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人濒死前能看见什么什么人,又会想要看见到什么?
是刚出生时从母亲身体里出来的那一瞬间,是自己十几岁情窦初开时第一眼看见的那个人,是二十岁的恋人、三十岁的法定伴侣、六十岁时父母的葬礼,还是八十岁时那个跟你同床共枕很多年的人。
一生到底几个瞬间,来遇见几个人记住几个人,来让人能在死亡的前一秒去缅怀,能让人在濒死前仍心有不甘,心怀奢望。
他何天玺张牙舞爪十一年的所渴所求、所奢所望,在鹤城连绵的阴雨天里“咚”像棺木终于被盖上、像尘埃落了定。
不过是一句“对不起”。
一句来自邢从璟的“对不起”。
人这一生百年到底有什么意义,与蛇虫蚁兽又有什么分别。
一生也不过几个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