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玺时隔两个多月的时间,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
当初离开的时候没有想到会这么久不回来,因为邢从璟平时不太喜欢阿姨到家里来打扫卫生,两个多月时间家里没一个人上门,所有的家具上面都积了一层薄灰。
地板上也积了层薄灰,大门才打开就给人一种近乎窒息的孤寂感。何天玺站在这个算不上多大的三居室大门口,他的手在门把手上反复摩挲,傍晚时分,屋子内一片空荡昏暗,他从门口方向望过去,整个画面都是灰蒙蒙的,好像在某个角落存在一只随时准备吞噬人的巨兽。
这种近乎恐惧的逼迫感,让何天玺的脚没办法往前再挪一寸。他的手捏着大门的门把手,垂着脑袋,很久都没再动一下。
楼道间传来电梯门打开的声音,这种突兀的声音猛地拉住了何天玺的下坠,他收回自己捏在门把手上的手,很勉强才恢复了自己的呼吸。
贺佳琳在电梯口小声埋怨他:“让你等我停车,你干什么不等我?”
何天玺没说话。
贺佳琳走过来,她推开只开了条缝隙的大门,率先一脚先踏了进去,她伸手按开客厅的大灯。
灯光晃得何天玺闭上眼睛往后退了一步。
贺佳琳开灯后蹙了蹙眉头:“没有阿姨打扫吗,这么脏?”
何天玺闭着眼睛哑着嗓子回了句:“他不喜欢家政在家里没人的时候上门。”
贺佳琳沉默了片刻,她回身,故作轻松地开口道:“你这地太脏了,没法下脚,不然今晚去我那住一晚上,明天我找两个家政上门打扫一下,你再回来睡?”
何天玺睁开眼睛,他揉了揉自己很久没打理过乱糟糟的头发,也做出了一副十分轻松的表情:“算了,别麻烦了,我就睡一晚,看看收拾点东西,过几天搬回家,正好下个月我妈过生日,她老人家肯定得请不少人。”
贺佳琳擡手抹了把桌面上堆积的灰尘,她对着何天玺擡了擡自己沾满了灰的手指头:“我晚上在这陪你?”
何天玺摇头,甚至还开出了玩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以后还怎么找对象?”
贺佳琳怀疑地看了他两眼,突然一下没办法分辨这个人确实是大哭了一场心情舒畅了,还是在这里故作轻松,贺佳琳还想说话,何天玺深呼吸了一口气,总算踏进了这间久没回来过的房子。
他转头四顾了下自己房子的格局,分明两个月没回来,却陌生得像是别人的家,是这个世界上随便任何一个人的家,反正不是何天玺他熟悉的那间房子。
何天玺伸手擦了下自己的额头,又笑道:“不然姐,你给我把卫生打扫干净再走也行。”
贺佳琳条件反射顺嘴就回:“我是你保姆?”
何天玺笑,他脸色不太好看,唇色也偏白,笑起来带着点病态。
贺佳琳捋起袖子,拿了家里的吸尘器就真的给他打扫起了卫生。
何天玺也没阻止,他走到单人沙发上,穿着鞋子也没脱就踩到沙发上,整个人缩在了沙发里。
吸尘器嗡嗡的声音在他耳边吵闹不停,他缩在沙发上啃咬着自己的指甲,他隐隐约约听到贺佳琳跟他说话的声音,声音忽远忽近,他听不大清楚,咬自己的指甲咬得越来越用力,直到他的手指传出细细密密的疼痛感。
他好像听到有人在问他。
——“疼不疼?”
——疼。
“说什么?”贺佳琳带着吸尘器的嗡嗡声走到了他身边,听见他的嘀咕声出声问他。
何天玺把手指缩进自己的手心里,转头看向贺佳琳,勉强地调笑出来:“说您老这打扫卫生的动作太慢了,不麻利。”
贺佳琳白了他一眼,又见他穿着鞋踩在沙发上,一时间不知道该骂他沙发上全是灰,还是鞋子底很脏,犹豫了半天,让他起身去也帮忙打扫下卫生。
何天玺摇头。
贺佳琳一口气没上来:“……惯的。”她本来一口气吐出句话,话到嘴边把前面那个名字给咽了回去。之前这个名字总是在她吐槽何天玺的时候拿出来用,都几乎给她造成了条件反射。而且也确实挺好用的,但凡何天玺做了什么事或者不想做什么事,她总爱调侃说是“邢从璟惯的”,何天玺就会气嘟嘟地起身把事情给做了,他像是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处在叛逆期的小孩,只要这个世界上有人拿邢从璟说他,他一定跳脚反驳。
她过去很爱逗他。夜里喊他出来吃夜宵,何天玺呆在家里不大愿意出来,贺佳琳就笑他——“怎么了,你们家老邢给你禁足了?”
何天玺骂了句“放屁”,二话不说立马人就到场了。
凌晨十二点刚过就嚷嚷着没意思要回家,贺佳琳调侃他——“怎么,老邢让你十二点之前必须回家,你是灰姑娘?”
他就骂骂咧咧,扬言不到早上八点谁离开谁是狗。
何天玺很长时间在贺佳琳眼里都是个十分好懂的人,他别扭又暴躁,也十分容易看懂他这个人在想什么。贺佳琳觉得邢从璟一定也很简单就能看懂何天玺,她觉得邢从璟跟何天玺两人之间的相处关系,也跟他们朋友之间一样,邢从璟喜欢何天玺,也喜欢逗何天玺。
他们会在吃夜宵的时候偷偷给邢从璟发消息说——“天玺说我们不喝到明个早上八点不散场,你不来管管?”下面附上地址。
邢从璟有的时候会回说——“喝就喝呗,跟你们喝我还不放心,还能把他灌倒?”
有时候回个简简单单的“嗯”字。贺佳琳就拱火,把信息给何天玺看:“完了,玺子,你家老邢给回了个嗯字,是不是生气了?”
何天玺眼睛瞪得圆溜溜:“你他妈有病啊,给他发消息干什么?”
然后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就会故意装作自己一点也不在意,但是手下动作总频频地点亮自己的手机屏幕。贺佳琳总是会被他这副样子逗笑,有时候还偷偷戳杨尔屿跟孙迹一起来欣赏他这副心口不一的样子,这导致何天玺说跟邢从璟分手这件事在她这里没有一点可信度。
贺佳琳觉得他太在乎邢从璟了,每次吵架都跳脚,然后找各个地方躲,不是在常住的酒店,就是到他们之中谁家住几天。邢从璟也总是十分简单地就能找到他,再隔个几天找上门来,连话都不用说什么,几个人坐着吃完一顿饭,聊得也跟他俩吵架的事情没任何一点关系,吃完邢从璟就领个放学等家长接的小学生一样把何天玺领回家。
贺佳琳能懂何天玺,她作为旁观者能看到的就是何天玺对邢从璟的在乎,当然也觉得邢从璟不可能不喜欢何天玺。
她跟何天玺认识二十八九年,跟邢从璟也认识了十多年时间。何天玺好懂,别别扭扭的但是也一眼能看明白;而邢从璟也确实是个聪明人,他还不是小聪明的那种。至少他们这几个朋友跟他相处都很舒服且觉得他人也坦然,贺佳琳实在找不到哪种理由去想他这样一个聪明人会因为恨一个人而跟另一个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
如果非要让贺佳琳去想邢从璟恨一个人的方式的话,那也一定是他潇洒至极地把你这仇人从他的人生名单中祛除。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在贺佳琳觉得邢从璟就是这样的人,恨对他这样的人是没意义的,他不会因为恨一个人而荒废他自己的人生。
贺佳琳知道何天玺跟邢从璟两人在一起也有五六年时间,刚开始的时候也确实有过诧异,后来也能够接受良好。她不知道他们两个私底下所有的暗潮涌动,她不了解那些事情,只能从自己的眼睛来判断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她不了解何天玺为什么说邢从璟恨他,贺佳琳想不到任何一种恨意值得邢从璟那样的人浪费自己这么多年的人生。
入了障的那个人一定不是两个人中聪明的那一个。
贺佳琳的吸尘器在何天玺沙发附近来来回回,她想了很久才尝试性地展开话题:“天玺,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吸尘器的声音在房间内显得十分刺耳,何天玺食指指甲被他啃得坑坑洼洼,指缝里填满了一层仍旧在往外冒的血迹,何天玺垂着眼睛继续抠自己那根坑坑洼洼的手指:“什么?”
“你之前一直觉得邢从璟在你十八岁的时候强迫了你?”贺佳琳努力保持自己声音稳定,像是在聊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平常的声线。
何天玺开始撕自己手指缝隙里的倒刺,他往下拉了一条,疼痛感让他整个后脑勺都麻了一下,指缝里的血流了出来,他说:“我当时骂他有病,让他滚。他告诉我说他是个垃圾,说他烦我,让我补偿他。”
“……”贺佳琳沉默了好片刻,“虽然现在过了很长时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之后跟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乃至于你喜欢他,是因为他对于做的这件事情让你生病了?”
何天玺伸手按了按自己的手指腹,让手指缝里的血鼓了出来,他小声说:“我不喜欢他……”他隔了会儿又补充道,“我不敢喜欢他。”
贺佳琳说:“我之前看过一本书,书里写的那个被强迫的人,在被强迫之后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会强迫自己喜欢上那个人。”
何天玺歪了歪脑袋,他看向贺佳琳的方向,她手中的吸尘器还在原地工作着,持续地发出些刺耳的声音,何天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埋怨道:“好吵。”
贺佳琳把吸尘器关掉。
何天玺长出了一口气:“好烦。”他有气无力,全身上下都像是卸去了力量,他缩在沙发上,觉得自己差点要像水一样顺着沙发流淌到地板上。
贺佳琳转身把吸尘器放回原位。
何天玺的声音就在她身后响起来了——
“邢从璟十几岁的时候到我家来,给他准备的房间在三楼,我当时住二楼。因为我妈说会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哥哥来陪我,阿姨整理房间的时候我把我几个最喜欢的玩具拿到他房间了,他来的那天我还有些紧张害羞,站在楼梯上问他是谁,邢从璟当时脸色不太好,没搭理我,我还生气了好几天,觉得他不识好歹。后来连续几天他都在楼下帮阿姨准备早餐,收拾东西之类的,吃早饭的时候给我倒牛奶,我就不怎么生他气了。后来他还带我玩,在家里院子里教我抓小鸟,我那个时候抓到了好几只鸟。我爸妈把他学校安排好了之后,他放学回来总是给我带小礼物,什么东西都有。我小的时候觉得邢从璟可太他妈厉害了,他怎么这么厉害,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就喜欢粘着他。晚上我还总是偷偷跑到他房间跟他一起睡觉,邢从璟那个时候晚上睡觉会经常做噩梦你知道吗,他晚上睡觉总是被噩梦惊醒,睡不好觉,眼睛下面总是挂两个黑眼圈。那个时候我不敢问他,偷偷问我哥才知道他家里人离世了,那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他睡不着觉我就陪他聊天,陪他玩,陪他拼乐高,我不喜欢玩那玩意,但是邢从璟玩那东西的时候比较平静,我就在旁边捣乱,他也不说我,他小时候对我可好了。
“他小的时候对我可好了,你知道吗?我摔跤了他急得团团转,背着我走很长一段路。我妈不让我干着干那的,他就偷偷带我去,我想爬树去看鸟窝,他爬树后给我拍照让我看……
“他就真的很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上大学之后就不爱理我了,我让他回家看我,他敷衍我说他忙。我周末去找他,觉得他瘦了,我又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嘛,我十几岁的时候不就是个傻逼嘛,我请他吃饭,给他买了好多衣服,他都不给我个笑脸,我觉得他这人脑子有病。他不搭理我也觉得他脑子有病,我之前跟他关系明明这么好,他怎么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我真的不懂。
“我十八岁生日前几天给他打电话,让他来给我过生日,他说不来,我很生气,我太生气了,我就骂他了。后来隔几天他来了,我还挺开心的,他没给我准备礼物我也挺开心的,我挺长时间没见到他的,我挺想他的。”
何天玺说了很长一段话后沉默了很长时间,又开始无意识地啃起了自己的中指指甲,他对着自己的指甲咬了好一会儿。
贺佳琳喊了他一声,他的意识才有些回来,他慢腾腾地“哦”了一声,血淋淋的手指在自己裤腿上擦了擦,而后伸手揪了揪自己额前的头发,他眼神有些放空的还吐槽出了一声:“佳琳姐,你好八卦。”
贺佳琳没说话。
何天玺就继续说道:“但是我傻逼嘛,反正我他妈就一直是个傻逼,你们也整天都在看我笑话。他来了我其实挺开心的,但是嘴上还故意讽刺他……”
何天玺说一句话像是需要十分多的力气,他一句话还没说话安静了很长时间,才有些茫然地问道:“你说他是不是就因为这个生气,恨我?”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去回忆过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从来没有仔细回忆过这些他经历过了的人生,也从来没有过对于自己的反省。
他有些茫然地自问道:“他本来就不喜欢我们家,他觉得自己寄人篱下,我还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才会在我十八岁的时候跟我说他讨厌我,他恨我。”
贺佳琳觉得何天玺掉进了一个逻辑怪圈里,在她对于邢从璟的认知里,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记恨很长时间的事情,如果邢从璟想的话,他完全可以在未来的人生中跟何天玺再没有任何一点交集,贺佳琳试图安抚何天玺:“你想错了。”
何天玺顿了顿,他手指摩擦着自己的裤腿缝:“他告诉我说他全家人都因为一场建筑事故而离世,我当时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不知道这个话题应该怎么接下去。我过去从来都不敢跟他提这个话题,他晚上做噩梦的惊醒的时候有的时候都会哭,我不敢问他,也找不到方法去安慰他。”
贺佳琳顿了顿。
何天玺把脑袋埋到自己的膝盖里,他过了很久才闷着嗓子说出来:“他告诉我说是房子的开放商是我爸妈的公司,他这么多年住在我家,可能对于他而言就是住在噩梦里。”
贺佳琳迟疑了片刻,一时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天玺哑了嗓子:“可是,我是真的不懂。我跟他之前关系明明那么好,我跟他明明那么好。他为什么突然说恨我就恨我了,他因为我是我爸妈的儿子而讨厌我,他因为我流着我们家的血而恨我,这没道理啊对不对佳琳姐,那是不是我不是我爸妈的儿子就好了……”
何天玺是真的过了十多年的时间,仍旧不懂。这是一种连带责任吧,对于邢从璟而言这是他名叫做何天玺的原罪,哪怕他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哪怕他觉得自己十多岁的时候跟邢从璟的关系好到整天抱着睡在同一张床上,都无法去弥补这种他流着他爸妈血液的原罪。
何天玺没有办法,他成年之后没办法面对邢从璟,也确实因为这种茫然无措而萎靡颓废了很长时间,他离开家,离开邢从璟身边,可是邢从璟又偏偏要过来,来鄙视嘲讽他的生活态度,觉得他的那种痛苦不值一提,且让他继续受着。
——邢从璟的心太狠了,让他没办法不认为这个人确实是在恨自己。在时隔几年后还要找到自己让自己去偿还自己父母公司所造成的恶果。
贺佳琳说自己喜欢邢从璟,何天玺想一个人到底得贱到什么份上还要去喜欢这样一个人。
何天玺在邢从璟活着的时候是绝对绝对不可能会去承认这样的事情,可是这种事情在邢从璟死了后好像一切都没什么意义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再有意义了。
何天玺从十八岁知道这个人恨自己的震惊、难以置信到二十出头时候因为两人关系转变的伤心、颓废,乃至于到二十九岁的此刻,他长长短短七八个年头所有自以为是的反抗都再没有了任何意义。
即使他心目中所有两人之间的能结的果,都是他跟邢从璟这样互相憎恨着活到两人一起死亡,直到临死的前一秒他可能才要勉勉强强反应过来才跟邢从璟讲一句真心话,他还要嘲笑邢从璟——“傻逼了吧,你觉得你报复了老子一辈子,老子就是这样跟你在一起了一辈子,现在服没服?”
在他的设想中,他要在白布盖下来的前一秒才会真心实意地问这个人一句——“邢从璟,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家中出变故之后哪怕有开心过一天吗?”
到现在也落得个无人可问的下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