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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点 正文 第18章 十一月二十日 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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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

    何妈过六十岁生日,家里请了不少人,大厅里每个人都来来去去,脸上挂着端庄得体的微笑。

    何天玺坐在家里一角的沙发上,他双脚踩在沙发上,几近无助地在啃着自己的手指甲,直到口腔里尝到血腥味他也没停驻啃指甲的动作。

    贺佳琳直接拿了瓶香槟过来,坐在他旁边就开始倒酒:“冷静点,喝点。”

    何天玺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视线前方:“姐。”

    贺佳琳往他手心里塞:“喝一点,放松下,今天你妈生日。”

    何天玺甩开手,酒里的香槟就撒在了他衣服以及脚下的沙发上,他显得有些呆滞地摇了摇头:“不、不喝了。他不喜欢我喝酒。”

    贺佳琳顿了顿,她拿过酒杯,沉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一口干掉了。

    何天玺抿了抿唇,脸上带上了些似哭似笑的表情来:“他不是不喜欢我喝酒,他连我这个人都不喜欢。”

    20:03

    旁边有个穿着礼服的女人走了过来,她脸上带着略显明媚的笑:“佳琳,天玺,你们俩偷偷在这聊什么啊?”

    贺佳琳勉强擡头看了来人一眼,准备客客气气把人送走:“我们这边有些事要……”

    何天玺侧头恶狠狠地瞪了来人一眼:“滚!”

    来人脸色顿时一变:“你……”

    贺佳琳放下酒杯立刻起身去安抚这人,也顺便带着这人从这个角落离开。

    20:11

    几分钟后杨尔屿也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他擡腿轻轻踢了踢何天玺身下的沙发,问:“喝酒呗?”

    何天玺红着眼睛猛地转头看向他。

    杨尔屿被他这凶神恶煞的眼神看得生生后退了一步,半晌才心有余悸地嘟囔出了一句:“戒酒了,不喝了?”

    何天玺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杨尔屿:“你说为什么邢从璟这么讨厌我?”

    杨尔屿有些愣神,何天玺这话虽然好像是在对着自己说,但是看着又像是不知道在对谁说,他就呆了会儿:“什么,老邢怎么可能讨厌你?”

    何天玺收回目光,继续啃自己的手指甲,他连指甲带着皮肉一起撕了下来,口腔里就布满了血腥味。

    何天玺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地说:“你知道邢从璟什么血型吗,他也是熊猫血。”隔了好一会儿,他一双赤红的眼睛如某种恶鬼般地盯向杨尔屿,“他他妈的跟我的血型是一样的。”

    “……”杨尔屿又被何天玺这表情吓了一条,半晌呐呐道,“那又怎么样,很巧啊哈哈。”他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何天玺冲着他歪了歪头:“巧吗?”

    杨尔屿默默退后了一步,他仰头喝光了酒杯里的红酒。

    20:13

    贺佳琳把人勉强安抚好后,立刻又回到了何天玺身边,她小心地撞了下站着愣神的杨尔屿,杨尔屿回过神来,苦着脸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贺佳琳故作轻松地走到何天玺身边,她坐下笑了声,试图缓和气氛:“你们俩聊什么呢,不会偷偷在背后说我坏话吧,我一来就不聊了。”

    说完见何天玺不知道疼般地啃着自己的手指甲,眉头一皱,伸手去扯:“别他妈咬了!”

    何天玺被扯下手,蹲在沙发上的身子歪了歪,他手撑着沙发扶手,手指抠着沙发,手指缝隙里的血沾到沙发上一条一条。

    何天玺睁着一双惶然的眼睛看向贺佳琳:“我十八岁那几天,我让邢从璟来我家找我。”

    贺佳琳试图想让他意识回来,伸手轻轻抱了抱了他:“都过去了,天玺,咱放下好吗?”

    何天玺仰着脸,他问:“放的下吗?”

    “……”

    他继续说:“我记得很清楚,我有段时间经常做梦,梦到那时候,所以我记得非常清楚,真的记得很清楚。”

    邢从璟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语气、每一个动作,他都清楚地印刻在了大脑里。

    “他问我知道我爸妈找他来是为了什么,我问他为什么……”

    何天玺顿了顿,觉得好像那个时候邢从璟的表情又浮现在了自己眼前。

    “他看着我没说话,过了会儿才像是转了个话题似的告诉我说他家里出事故。”

    20:15

    “佳琳姐,你知道他当时真的想说的是什么吗?”

    “邢从璟一定想要跟我说——你爸妈把我从那个地方接到你家来,是因为我跟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儿子是同一个血型。”

    “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可能有遗传性疾病的蠢儿子,他妈的需要一个血袋。”

    20:16

    可是他邢从璟又算什么呢。

    20:20

    贺佳琳又倒了两杯酒,一口气干下去后,好像也只能说出一句:“算了,都过去了。”

    何天玺眨了眨眼睛:“过得去吗?”他咽了咽口水,吞下嘴里的铁锈味,“过的去吗?”

    支撑我十一年的所有动力都是——我恨邢从璟,他对不起我,他应该跟我道歉。

    那这个世界上谁应该对邢从璟道歉呢?

    20:23

    孙迹穿着西装姗姗来迟,他给何妈送了生日礼物后被笑呵呵的何妈说何天玺他们都在这边聊天,让他来找。

    他找过来的时候,这边的氛围有些奇怪。

    他在何天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一言不发地吃着桌上果盘里放的水果。

    20:29

    在四人同时沉默无语的几分钟后,杨尔屿坐在孙迹身边嘿了声:“说点什么呗?”

    孙迹问他:“要说什么?”

    杨尔屿有些苦恼:“你不是大道理挺多,认识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心理医生也挺多的?”

    孙迹平静地说:“哦,那都是邢从璟生前推荐给我的。”

    何天玺猛地看向他。

    孙迹说:“他精神状态一直都不是很好,但是都没跟我们说过。还是有次我失眠跟他随嘴聊了聊,他给我推的。”

    何天玺咬了咬唇,他声音中带着哭腔:“你别说他‘生前’……”

    孙迹沉默片刻,再问:“我要不要多推荐你几个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上次那个不行吗?”

    何天玺坚持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憋住,他哑着嗓子说:“我不想要心理医生,我想要他回来。”

    20:32

    “求求你们了,我还能见到他吗,他还能回来吗,我死了能见到他吗?”

    “我真的不懂,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想要我恨他对吗,他就是想要我恨他,他不想看见我,想要我恨他。”

    “他知道我喜欢他,他不要,他不要我的喜欢,他要我恨他,对不对?”

    20:33

    何天玺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邢从璟知道他十多岁时自以为藏得很深的小心思,他不要他的小心思,他不要来自于他何天玺的喜欢。

    邢从璟从来都不想要他,他避他如蛇蝎。

    他甚至连他的愧疚都不想要,对吗?

    20:53

    何天熠跟着自己妈走到何天玺跟他的朋友身边的时候,这边安静的如同无人区。

    何天熠给他弟使了个眼色,本来想表达开开心心的日子,让何天玺不要想些不开心的事情,过去的事总归是过去了。

    人离世了,你能记他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也不能记他一辈子。

    对待至亲之人尚且人死如一盏灯熄,那总还还有别的灯亮着啊。

    何天熠没把何天玺喜欢的是谁这件事跟自己妈说,想着虽然何天玺人跟个小孩子似的没长进,但也不至于妈妈过生日还让妈妈不开心,他咳了一声,张嘴就问:“你们几个在这呆着干什么呢?”

    几个朋友才笑着打招呼,何天玺蹲坐在沙发上,突然斜眼看了他妈一眼,声音有些哑:“妈。”

    何母笑着应了声:“怎么了?”

    何天玺静静地看了自己妈妈一会儿。

    妈妈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不要蹲在沙发上,像什么样子,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啊?”

    20:55

    何天玺盯着他妈,好一会儿,他小声问道:“妈,你当初为什么接邢从璟到我们家来啊?”

    他妈似乎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下,好一会儿才说:“哎你小时候身体不太好,他血型不是跟你一样吗?”

    何天玺眼睛瞬间红了。

    他妈一愣:“这是怎么了?”

    何天玺一字一句地说:“他十二岁的时候新买的房子出现安全事故,家里人全都死了,建筑公司是我们家。”

    他妈顿了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你现在说这个干什么?”

    何天玺继续一字一句地说:“他十二岁一整年住在自己亲戚家,没人管他。”

    他妈皱着眉头说:“所以我把他接到我们家来了。”

    何天玺笑了一声:“是,你把他接过来了,作为你儿子的移动血库。”

    他妈说:“你现在不冷静,我没空跟你说这些。”

    何天玺双目赤红,他连带着邢从璟的那份委屈,哽咽着说道:“你们都把他当成什么了,他是有感情的人啊。他住在我们家,不是我们家的从属物,他欠我们吗,不是我们欠他吗,妈妈?”

    何妈沉默地看了何天玺片刻,尝试保持冷静:“如果不是我们,他能拥有优渥的生活条件吗,他能享受到他现在的生活,你又是凭什么觉得他能考上公务员还晋升的那么快,没有我们帮助你觉得他行吗?”

    何天玺几乎有些绝望:“可是他会有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会有爱他疼他的人,妈妈。”

    “……”

    “邢从璟十二岁之后,哪怕有一天感受过家庭的温暖吗,他不配吗,他凭什么不可以?您还让他考公务员,要他晋升?你又是想让他为我们家做什么,我们要吸他的血吗,这还不够吗,他现在死了!他死了!”

    “……”

    何天玺声音都略微大了起来,有人上前扯他的胳膊,他挥手打开,邢从璟十多年的委屈像是全都倾倒在他的身上,他整个人因为这种委屈而止不住颤抖:“你们他妈的从来不把他当做一个正常人的小孩看待。他多可怜啊,从小没人真的关心他没人爱他,你们他妈的不舍得我去做的事情都让他去做,你们把他当人了吗,他多可怜,现在他死了,你们还出现在他的葬礼上宣扬自己对于他这个养子成功的教育。”

    “……”

    “我觉得恶心。”

    “啪——”

    从未动手打过儿子的何母,上前对着儿子给了一巴掌,她气得浑身颤抖。

    21:00

    何天玺擡手擦了把眼泪:“你们难道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无父无母寄人篱下吗,真的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您可以打我。我也觉得您应该打我,但是我还是要说。”

    我当然要说。

    不然邢从璟得多委屈。

    邢从璟得有多委屈。

    “你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心疼他,我心疼他,你们觉得他的命就是这样,不委屈,我替他委屈。没有人生来就应该过这样的日子的,他也曾经是一个爸爸妈妈的孩子,也是别人捧在心里的宝贝,不是什么可以提供同款血型的血袋,不是可以帮助工作的工具,更不是一个死了连真心替他难过的人都没有的路人。”

    “我心疼他,妈妈。”

    “我他妈心疼死了。”

    “你们知道他生日吗,就是前天,对就距您生日两天,巧不巧。”

    “他今年还没到三十岁,他还没到三十岁!他一辈子受了那么多苦,没有人爱他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疼他,整天都在为了别人忙的团团转,他还没到三十岁,都从来没为自己活过,老天凭什么这么对他,凭什么这么对他,凭什么啊。”

    “我也没心疼他,我也没爱他,我还总是骂他凶他,我凭什么这么做,我有什么资格这么对他?”

    凭什么有人能这么对他。

    21:02

    邢从璟一生几多苦。

    未得到善待,也未有善了。

    为什么全天下都辜负他,全世界都辜负邢从璟。

    人世界不是应该是守恒的吗,那么邢从璟的质量守恒又在哪里。

    他的委屈能跟谁说,他的爱恨能往拿放?

    他这一生,可曾有过某个快乐,能在最黑暗的日子里也能大概他片刻温暖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