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宋清萝状态良好,别人紧张,她兴奋,开场不久便沉浸在音乐的世界中。
第一首曲目是前苏联钢琴家普罗科菲耶夫的作品,《g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她与Arthur正是因为这首曲子认识的——学校里佼佼者众多,入学第一次校内演奏会她就担任了首席。
回忆着念书的时光,她游刃有余,整个乐团也配合得行云流水。
直到肚子开始隐隐作痛。
起初是轻微的点痛,像被什么东西戳了,这一下,那一下,她没太在意。然后疼痛逐渐扩散,连成一片,肚子里仿佛有台搅拌机,把内脏碾碎,她有些受不住了,可是想到演出还没结束,便咬牙忍着。
忍耐时间越长,疼痛强度越高,拉肚子的感觉更加明显。
中场休息,宋清萝实在忍不住了,生怕在台上出丑,无奈只能跟指挥打声招呼,匆忙退场。
她视若珍宝的小提琴,甚至来不及放回琴盒,随手搁在休息室桌上,一路狂奔向厕所,顾不得里面有没有人,迅速脱下礼服进坑位——
以为只是拉肚子,十分钟足够搞定,谁知穿好礼服走出厕所没多远,肚子又翻江倒海。
一连三趟。
下半场早已开始,杨总监紧急安排孙伊人补位——她原本就是江城交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经验丰富,在宋清萝来之后,凡有宋清萝参与的演出,都退居副首席。
救场合情合理。
第三次从厕所出来,宋清萝浑身无力,脚步虚浮,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
以为还有第四趟,她不敢回休息室坐,只能靠在墙边,但这之后肚子彻底消停,再没了动静。
她跌跌撞撞回到休息室。
迎面是杨总监关切的目光,但旁边大Boss脸色并不好。
再上场已是不可能,宋清萝情绪跌落谷底,没有心思顾及领导脸色。她只向大Boss点了头,面对杨总监嘘寒问暖,应付了几句。
就躺在沙发椅上再也不动弹了。
头顶天花板,光线是冷的。
今晚她准备了一首原创曲,与Arthur协商安排在下半场,曲目之间——那是她写给闻若弦的。
泡汤了。
什么都没有了。
……
身边人围着关心,宋清萝只觉得吵。
“清萝!”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一阵微风吹到跟前,她跌进了柔软的怀抱,清新洁净的草药香扑鼻而来。
“怎么了?不舒服吗?”闻若弦焦急地打量她。
宋清萝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捉住那只手,感受到真实的皮肤温度,才定下心:“若弦……”
一霎时所有委屈兜上心来。
可是休息室人多,不能发泄情绪。
她望着闻若弦担忧的面孔,有好多话想说,却只能强撑起笑容:“没事,有点拉肚子。”
闻若弦愣住。
第一反应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正要说什么,就见宋清萝眼底隐约有泪光,深深地看着她,一只手搂上来脖子:“若弦,我想回家……”
“好,”闻若弦应声,“我们回家。”
她扶着宋清萝站起来,吊带礼服的深V领开得很低,松松垮垮的防走光贴快要掉下来,一不小心,她就瞥见了不该看的地方。
周围多是男人,闻若弦连忙抱紧她,挡住缝隙,“外面冷,披上衣服。”
被挤到旁边的Arthur立刻就要脱掉外套。
“在更衣室……”宋清萝毫无所觉,软绵绵往闻若弦身上靠。
“嗯,走吧。”
众人目光紧随着她们离开休息室。
“清萝,”孙伊人拎着琴盒追出来,“你的琴,别忘了呀。”
宋清萝脚步一顿,转过身:“啊……”怎么把自己的宝贝忘记了。她伸手要接,“谢谢伊人姐。”
闻若弦却快她一步,接过琴盒,对孙伊人笑了笑。
孙伊人与她对视两秒,点头微微笑,目光又回到宋清萝脸上,拍拍她肩膀,叹道:“你啊,长长记性,别再饭后马上吃冰的东西了,总是这样,肠胃当然受不住。”
“再也不敢了。”宋清萝笑得惨兮兮。
“好,回去吧,乖乖休息,等你早日归队。”
“嗯嗯。”
目送她们远去,孙伊人笑容逐渐淡下来,回到休息室。
领导都走了,大家却不像往常那样轻松聊天,气氛有些凝重,Arthur也坐在椅子上发呆,经纪人与他小声说话,理都不理。
“Royston先生……”孙伊人走过去
他突然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
“……”
孙伊人不动声色地转身,看了眼桌台上五花八门的瓶子,有自带的,有矿泉水瓶,喝了一半的、没剩多少的,堆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
每场演出之后都像打仗一样,要等保洁阿姨来收拾。
队长和副队长都不在,她很自然地问:“水还有人喝吗?要的就喝完,不要的就把空瓶子给刘阿姨了。”
大家都摇头。
准备收拾东西回家,自带水的几人拿回了水杯。
孙伊人喊来保洁阿姨,看着她挨个拧开矿泉水瓶,把剩余的水倒入大桶,空瓶塞进黑塑料袋。
阿姨边倒水边摇头:“这么多水喝不完,真是浪费哦,好险可以洗洗拖把……”
盛在大桶里的矿泉水,洗过拖把后变得浑浊。
每天都如此。
……
两道身影从更衣室出来。
闻若弦肩上背着琴盒,一只手拎着装礼服的大袋子,还有宋清萝的包。光是小提琴就不轻,宋清萝怕她吃力,要自己背琴。
“没事,不重。”她弯起宋清萝的胳膊。
宋清萝心头微动,侧脸望着她,忽而生出了已经是女朋友的错觉。
“小狐貍。”
Arthur站在更衣室外等她。
两人停住脚步。
闻若弦愣了一下,看向宋清萝。
宋清萝注视着Arthur,才想起什么来,满目愧疚:“对不起……今天没能圆满。”
他的绿眸荡漾着愉悦的笑意:“没关系,即使只有半场,也实现了我的愿望,我很快乐。”
“下一次,你的世界巡回演奏会,等我。”
“好啊。”
宋清萝与他相视而笑。
“明天晚上我就要回英国了,小狐貍,会送我吗?”他眨了眨眼。
“行,”宋清萝比了个手势,“我们坐一辆车。”
Arthur笑得像个开心的大孩子,又看向闻若弦,眼神有了不可思议的深意:“这是你的‘朋友’吗?”
“对,若弦。”宋清萝亲昵地说。
“你好。”
闻若弦手上拿着东西,不方便跟他握手,只点了下头:“你好。”
短暂的对视,互相打量。
“那我们走了。”
“好的。”
真正没能圆满的人是宋清萝。
她与Arthur计划好,将自己的原创曲安排在下半场,以示“压轴”。两人都有私心,一个想要回忆曾经搭档的时光,另一个想要让坐在观众席上的喜欢的人听见。
一场意外□□流产。
她恨今晚突发意外,恨自己身体不争气。
一路来到停车场,谁也没说话,宋清萝沉浸在懊悔与自责中,坐上了闻若弦的车,情绪愈发低落。
车内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
“小狐貍是你的外号吗?”闻若弦没有立刻启动车子,而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宋清萝茫然擡眸:“啊?哦,是,以前在英国读书的时候,身边朋友取的。”
身边朋友。
看来不是那个男人。
闻若弦继续问:“为什么会取这个外号?”
“因为她们说我有时候像狐貍一样狡猾。”宋清萝没防备,说出了实话。
闻若弦挑眉:“是吗?”
她并没有感觉到宋清萝哪方面像狐貍。
她看见的宋清萝,美艳,有才华,面子上乖巧听话,偶尔有些古灵精怪的小心思,至多骨子里带点野气,怎样都瞧不出狡猾的样子。
难道还有什么面貌是她不曾见过的?
既然是身边朋友这么说,意味着知道她不知道的东西。
其实她不了解清萝吧……
“呃,她们是开玩笑的,我有时候发脾气,还管我叫‘母老虎’呢……都不过是叫着好玩儿而已。”见她沉思,宋清萝心慌了,赶紧打岔。
不能给老古板深思熟虑的机会。
以她严谨的脑袋瓜子,随意转两圈,细节串一串,深挖蛛丝马迹,想隐瞒的事情根本就藏不住——作为秘书跟在老古板身边工作几个月的心得。
闻若弦思绪被打断,无奈笑道:“嗯,我知道,小狐貍挺好听的。”
“不行,你不能叫我小狐貍。”
“为什么?”
“我喜欢听你叫我‘清萝’。”宋清萝倔着脸。
闻若弦哄道:“好的好的,清萝。”说完目光往下移,落在她腹部,“要不要现在去医院看看?”
“去医院干嘛?我都没事了。”
刚才在更衣室,宋清萝把情况告诉了闻若弦,说到上三趟厕所,好像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说完脸都红了。
“我不放心。”
“拉肚子不是很常见吗?有什么不放心,只是今天我比较倒霉……”她声音低下去,对没能完成计划耿耿于怀。
闻若弦蹙起眉:“拉肚子常见,但是短时间内三次不常见,重点是‘短时间’,短短半小时……等等,刚才那个给你送琴的人说,你晚饭后立刻吃了冰的东西对吗?”
“嗯……就是甜点,巧克力大福,我觉得也没有很冰嘛。”宋清萝预感到要挨批评,不禁心虚。
“晚饭吃了什么?有没有特别辣的?”
“有辣菜但其实不太辣。”
“再怎么觉得不冰,不辣,冰的和辣的也不能同时吃,胃不想要了?我知道你一直有这个习惯,就是仗着自己年轻,不当回事。”闻若弦心疼又无奈。
又被教育了。
老古板从来就只会教育人。
可是现在她最需要的不是这些。
宋清萝安静听着,脸色淡下去,一声不吭地转脸看向窗外。
以为她又犯了倔脾气,闻若弦止住话头,也没有了再说下去的欲望,自顾自启动车子,循着出口方向驶出音乐厅大门……
回家路上僵硬的气氛,足够引爆宋清萝满腔的委屈和懊恼。一进屋,她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反锁上门。
“清萝……”
闻若弦暗道不好,上前敲门,“怎么了?清萝?你要干什么?”
里面传来宋清萝尖锐的嘶吼:“别跟我说话!我不想看到你!”
——咚!
重物砸到门。
闻若弦吓了一跳,往后退,怔怔地望着房门。
大脑完全空白。
过了会,缓了缓神,她又找回理智——发生了这种事情,清萝一定是最难过最自责的那个,负面情绪堆积,内心难免崩溃,即使她要她记住教训,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清萝很需要她的安慰。
而她……
为什么不能先安抚情绪。为什么非要批评教育。为什么自己这毛病就是改不掉。
闻若弦揉了揉眉心,头疼万分。
想敲门,然后道歉,却又怕自己一开口,一出声,刺激到里面的人。
冷静,冷静。
着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给自己心理暗示,走到沙发边坐下,耐心等待。只要等一会儿,给清萝些时间,情绪消退了,有些话再说也不迟。
电子挂钟走得极其慢,时间仿佛跌入黑洞。
闻若弦闭上了眼睛。
手指囫囵摸到自己的包,打开它,又从里面摸出随身带着的项链,捧在掌心里。
金属微微泛凉,皮肤能感知吊坠的形状,清萝的脸,清萝的身体,清萝的小提琴,全部。
一小时,两小时。
静坐到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咔哒
客房门开了。
闻若弦一个激灵惊醒,睁开了眼睛,就看见宋清萝红肿着双眼站在门口,呆呆望着自己。
“清萝……”她立马起身走过去。
对上宋清萝呆滞的目光,擡了擡手,又往前伸了伸,在牵手还是抓手腕之间,选择了后者。
宋清萝双眼发红,微微有点肿,鼻头也红红的,显然哭过,妆容有一点点花。
她低头看了看被抓住的手腕。
“若弦……”
“哎。”
“我不该对你发脾气的,可是那一下子,我控制不住自己,对不起……对不起……”宋清萝含着浓重的鼻音说,眼泪又流出来,一边说一边抱住了闻若弦。
闻若弦心头一刺,眉头紧紧蹙起:“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那时候你心情不好,我不应该说那些话,以后不会这样了,我向你保证。”她双手搂住宋清萝。
宋清萝把脸埋进她头发里,哽咽着嗓子:“怪我自己不争气,要是能再忍忍就好了,都能忍过上半场,怎么就忍不过下半场……”
她以为自己忍得住。
她想在舞台上演奏自己写的曲子,让闻若弦听见,让闻若弦看见。
她要用这种方式表达爱意。
即使闻若弦不会知道,即使是一个人唱独角戏。
“怎么能怪你呢?”闻若弦心疼不已。
以为她只是太敬业,太苛求于完美,以至于不能忍受丁点瑕疵。
脑海中回闪着宋清萝在舞台上强忍疼痛的样子。
“清萝,我在台下看见了,你一直在忍耐,忍得很难受,很辛苦,我看到你额头出汗,咬牙咬到脸鼓起来,你很努力了,也尽力了,今晚整场演出是很顺利的,不要再责怪自己,好不好?”
“你……都看见了。”宋清萝擡起头。
什么都看见了。
看见她痛苦,看见她忍耐,看见她狼狈离开。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是吗?
带着妆的眼睛含了泪,在灯光下晶莹闪烁,愈发明艳动人。
“嗯,”闻若弦用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今晚的清萝特别美,就算肚子疼,也完全没影响发挥,和整个团队配合得很好。我还留意了一下周围人,大家都专注沉浸,只有我,被你迷得挪不开眼,就顾着盯你一个人了,什么都没听进去。”
最后一句深深戳进了宋清萝心里。
若弦说什么?
被她迷得挪不开眼。就盯着她一个人。
是老古板会说出来的话吗?
是她。
闻若弦,老古板。
宋清萝顿时感受到莫大的安慰,眼底化开一片欣喜,噙着泪花笑了起来。
心底的不甘冲淡了许多,虽然仍有些遗憾。她知道闻若弦“被迷得挪不开眼”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意思,也没有自己最期望的那种情感,但是能从闻若弦嘴里听到,对现在的她来说就足够了。
至少她真切地为她着急,意料之外闯进了后台,在她最疲惫脆弱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真的嘛?”
“当然。”
“下一次你的演出我还要去。”
“好。”
终于在她脸上看见笑容,闻若弦长舒一口气:“我们又美又棒的清萝不哭了。”
宋清萝点点头,又埋进她头发里蹭了蹭,把眼泪都蹭掉。觉得自己哭成这个样子很丢脸,迟迟不肯再擡头。
“闻若弦,你知道么……”
“嗯?”
闻若弦侧了侧脸,颈窝热乎乎酥麻麻的,呼吸一阵烫过一阵,惹得她浑身颤栗。
“你今天和平时很不一样。”宋清萝闷闷道。
“……”
是不一样。
她今天疯了。
不遵守离场礼仪,不顾一切进后台。
就像几年前,为了离程苏然近一点,她毅然辞去了在德国某汽车公司的高级翻译工作,放弃了丰厚的薪水和优渥的福利,回到国内做个不稳定的自由翻译,一切从头开始。
当她做出以为循规蹈矩的自己不会做的事,就意味着她疯了,在漫长的被条框和规矩束缚着的生命里,疯狂一次。
疯也有理由。
今天却找不到理由。
曾经疯是因为喜欢然然。现在疯,总不可能是喜欢清萝……——
下次更新8月23日晚。